第218章 番外:苑愛(二)(1)
「陛下!太府寺卿常大人在弘文殿門外,說有要緊的事情一定要面聖!」
我抬起頭來,心裡嘆息一聲,看書看到緊張的環節時有人打擾通常都不會令人愉快。尤其是常逾這個人並不靠譜,他的「要事」很可能只是屁事。
然而我不能不見,我繼位到今日才整三個月,不能一開始就給群臣留下不勤勉的印象。我放下手中的《武仁本紀》,傳他到南書房來見。
看了好長時間,我也有些乏了,於是踱到窗前舒活一下筋骨。今日下了一場好雪,外面一片瓊瑤,我一時興起將窗子推開小半,一股夾著雪花的冷風立即鑽了進來,狠狠地拍在臉上,雪花碰到肌膚立即融化,只留下幾點涼意,我精神一振,好爽利!
南書房的內侍程允連忙走過來,道:「陛下,窗口風大,陛下當心。」
我心中暗笑,就是在前年,我還在郡王元修的陪同下,和關中的士兵一起在雪地里操練過。比起塞外的冒煙雪,這算得了什麼?從武仁帝起,苑家的皇帝可是有三代沒那麼嬌貴了。
於是不去理會他,反而推開門走進雪地里,程允連忙跟出來,給我披上一件大氅,我雖說覺得不需要,卻也沒有拒絕,由著他給我繫上帶子。
程允在一旁見我興緻極好,湊上來道:「陛下若是喜歡這景緻,等明兒天晴了出去賞賞梅花,今年雪氣足,梅花開得極好!」
我點頭道:「嗯,甘織宮門前有一棵上百年的老梅樹,父皇遇到什麼犯難的事,就喜歡到甘織宮靜靜地待著,那梅花朕小時候看過多次,可是好久沒有去看過了,哎!對了!」我一拍腦袋,說起甘織宮門前的老梅,我突然想起小時候曾經在那棵梅樹下面埋了一壇酒,原想著過五年就去挖出來,但是老早就忘記了,這上下都十幾年過去了,不說梅花我還真就想不起來了。我想喝陳年美酒,別說十幾年,上百年的都不是難事,可哪一壇是我自己埋的?我興緻高漲,要不是常逾馬上要來,簡直就想立即出去挖酒。
程允揣摩我的心意,笑著說:「陛下,都說梅花香氣最養人,這梅樹下面埋了萬歲的御酒,香氣一定越發不同,奴才將花瓣上的雪收下來,化了煮茶喝,萬歲可否容個空,等奴才今晚收了雪,明兒再啟酒,也讓那花瓣上的雪,借點香氣。」
他這是變著法勸我不要今天就去挖酒,他就是不說我也不能這麼衝動,把個從三品的正卿扔下,自己玩去了,程允也知道我其實不會去,他不過趁著我高興,附著我的心意說幾句話而已。這孩子是兩朝內侍總管程志的乾兒子,憑這個我也高看他一眼,何況這孩子年紀不大,人卻很機靈,又懂得進退,我很是喜歡。
以前母后在的時候,也總喜歡讓侍女收集梅花上的落雪烹茶,那時候的我卻不欣賞這番情調,加之父皇對我的溺愛,由著我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不去管什麼規矩體統。
父皇手腳都有嚴重的凍瘡,他不能在雪地中受寒,也不許哥哥弟弟們做那般不成體統的事,能在雪地里瘋玩的就只有我一個。
父皇總是說:「朕的杳杳是女孩子,生來就是要享福的,一世快樂也罷,不用守那麼多規矩。你們幾個皇子肩負重任,卻是做什麼事情都不能隨意了。」所以總是幾個兄弟老老實實窩在家裡和母后喝茶,我卻一早鑽進雪堆玩去了。
誰知世事無常,幾個從小受帝王教育的兄弟都沒有成事,反而自幼養來打算與權勢絕緣的我竟會突然不計一切代價,一門心思往上爬。可見外界逼迫總不如自己立志動力更大。
他們喝了一陣子茶,母后就會推開窗子叫我,我會答應一聲猛衝到窗子跟前,就著她的手把一杯熱茶咕嘟一聲吞下肚,接著瘋跑。大哥會皺著眉頭看我一頭的汗,二哥拿著茶杯正襟危坐裝深沉,只有小弟弟會把茶杯舉到臉前抱著喝,卻從茶杯後面露出骨碌碌羨慕的黑眼睛偷看。
想到這,我心底微微一暖,道:「母后也喜歡這個,程允,你多集一些,若是味道好了,朕請幾個兄弟過來一起品嘗。」
程允聽了立即兩手合十,嘴裡嘟嘟囔囔,我見狀喝道:「幹什麼呢?」
程允道:「這梅花雪太後娘娘都愛,哪有味道不好的?梅花瓣上那一點,哪裡夠給各位王爺喝的,奴才只好求老天爺,再多下幾天雪,讓奴才多收集幾罈子,讓萬歲能請成這次客了!」說罷雙手合十,作勢不已。
這猴兒,我不覺得這個馬屁拍得很好,但也不算壞,正準備給他一點面子,笑笑,嘴角剛剛動動,只聽得一聲斷喝:「大膽閹奴!」
聲音大得我也嚇了一跳,回頭一看,見常逾一身是雪,幾步來到近前,指著程允喝道:「今冬降此暴雪,北上道路斷絕,靠幾千民工日夜清掃才打通道路,蜀中幾十萬將士禦寒物資剛剛送出去,軍士們在前方苦忍嚴寒,你這閹奴,竟然還要再下幾天的雪!」
程允嚇得臉色慘白,我也暗中縮縮脖子無話可說,知道這梅花茶是泡湯了,大道理壓下來,喝梅花茶?喝西北風去吧!
誰知常逾得理不饒人,跪下道:「臣請皇上誅殺此奴,以為媚上者戒!」
程允一聽,腿一軟就跪下了,帶著哭腔道:「常大人,奴才只是隨便說說的,奴才再也不敢了!萬歲,饒命啊!」
我微微皺皺眉頭,道:「是朕命內侍集雪,也不能怪他,何必與小人為難?外面天寒,卿家進來說話。」
常逾狠狠地看了程允一眼,沒再說話,跟著我進了南書房,帽子上的積雪還沒抖凈,開口便道:「陛下,臣大前日上奏宗廟周圍田產之事,今日還沒有接到批示,昔日中宗曾經規定,三品以上官員奏章,應三日之內批複,今日便是第三日了,陛下之意為何?」
這個摺子我看了,確實因為事情太小,小到其實根本用不著我來決定,於是留中未發,希望常逾碰了這個軟釘子,以後不要把這種瑣事上奏。昔日中宗規定三品以上官員奏章三日批複的時候,應該沒有什麼三品大員無聊到上奏這類事情吧。
京都郊區睢縣有幾百畝良田被稱為「廟產」,所得用來供奉太廟四季祭祀時用的瓜果稻穀,也是第四任皇帝——精力嚴重過剩的中宗定下的規矩,將廟產劃成小塊,苑家的子孫每年都要輪流到這些田地上耕種,用自己種出來的穀物菜蔬供奉祖先,太廟不接受外姓的供奉,取苑家子孫自力更生之意。
躬耕之苦哪裡是姓苑的親貴子弟能受得了的?中宗一過世,這規矩就暗暗變了,隨便去廟產里踏青一般溜達一回,該供奉的時候去集市上購買便是,於是儘管荒著幾百畝好田,太廟裡的四時供奉還都是最大的稻穀、最好的瓜果。
慢慢地有人看出其中便宜,廟產良田不但不用交糧納稅,還可以每年去內府領取谷菜種子錢,去種這些田地是很划算的。於是這些人拐彎抹角找上宗室的後裔,承種了這些土地,有的宗室就將名下田地交由遠親看管,還有膽子大的,暗地裡將田買了,百多年下來,錯綜複雜,已經一塌糊塗,現在種廟產的到底是誰的什麼親戚可是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了。
昔日武仁帝頒布新政重新釐定田畝的時候就順手將廟產劃歸平常田地一般,也不去管現在耕種的是誰,和昔日的宗室有什麼關係,如果還想種,一律繳稅。只是將稅收所得專門用於維持太廟供奉,不用你拿錢買了,錢給我,我自己買。這下不但買瓜果的錢有了,連太廟日常修繕、守衛香燭等一切開銷都綽綽有餘。
只不過種這些地的都有些門路,一百年來都耀武揚威慣了,一旦失去特殊地位,不免有些人還不適應,常逾上奏的就是一個人說鄰居家的牛吃了皇田的穀子,強制扣留農戶耕牛的案件。
我當時看了直皺眉頭,別說搶了一頭牛,就是殺了這個農戶也只是一樁刑案。這農戶將狀告到縣令處,因為搶牛的田主和宗室幾輩子之前沾點遠親,縣令判案的時候手下留了些情面,將農戶的耕牛判給了田主,卻也同時判了田主給農戶七成牛價的銀兩,餘下三成作為吃了稻穀的賠償。
這幾口穀子確實是值錢了一點,但是農戶沒有管好自己家的牛,受點罰也是應當;對田主來說,出點錢不算問題,面子保住了才是大事。案子結了,當事人都沒有什麼意見。也不知道常逾怎麼會得知這麼一件小事,居然直達九重,遞到我這裡了,要求重判。
豈有此理,這種事都要太府寺卿出面,要縣令何用?要律法何用?即便縣令沒有秉公處理,也還有郡守、州府各級官吏,並不是睢縣離京都近就該歸京官管了。
我看著凍得手臉白里透青的常逾,吩咐:「給常大人送杯熱酒!」常逾鄭重謝過,全套禮節一絲不苟,手中那爵酒卻並不喝,而是仍道:「陛下,臣的奏章陛下可有聖斷了?」
我心中暗罵:「這也需要聖斷?翻翻律令,不是白痴就都能斷!」表情卻沒有什麼變化,慢悠悠地道,「此案似無不妥。」
常逾躬身道:「陛下,農戶之間耕田往來,牛吃了一點穀子也是常有的事情,只因為涉及富戶,縣令就罰三成牛價,未免過於嚴苛。富者視些微之財如無物,貧者卻看得重於泰山,被罰去這三成牛價,農戶很可能就買不起新的耕牛,這是讓一家人生活沒有著落的事情,怎麼能說是沒有不妥?」
他的聲音震得我耳朵痛,我掩飾著皺皺眉頭,道:「縣令若是處理有失,百姓可到郡府告狀,也可由監察官員報於吏部記入官評,這是正常手續,常卿熟讀律法,豈會不知?為何送到朕這裡呢?」
常逾道:「若是一般案件尚可,但是此事涉及宗室,百姓不會管有沒有監察官員,只會認為官府袒護富戶!若是一般小案,可謂微不足道,臣怎會攪擾陛下?可是陛下剛剛繼位,應該讓百姓知道陛下對萬民的回護之心啊!若是能有一道旨意下來讓縣令重審,嚴懲那田主,天下百姓就知道皇上是如此愛民,於大苑社稷大有益處!」
明白了,常逾原來是在勸我演一場親民戲。田主算什麼宗室?他家祖宗查到十八代也沒有人姓苑,宗室還能自己種田?不過是說不定哪一代有個女兒嫁給宗室娘舅的外甥的表哥的侄兒之類的摸不著的遠親。
那個農戶既然有耕牛,家道也應該過得去,縣令也不算太過分,像常逾這樣見人就得罪的,朝堂上擺一個做做樣子還行,哪能人人都像他這樣?我還是覺得縣令判案沒有大不妥,固然大家都能看得出他有些偏袒富戶,牛吃了幾口穀子,他可以只判罰幾個銅板,卻判了三成牛價,但這也是在律法許可的範圍內,縣令本就可以視情節輕重斷案。
親民戲不是不能演,卻沒有必要選擇這件小事,若是田主殺了那個農戶,縣令還判農戶活該,那還差不多需要我派個人去主持公道。
我略略加重了語氣,道:「常卿的意思朕知道,然而律法是約束天下百姓的,也是保護天下百姓的,宗親也在保護之內,不能因為涉及宗親,朕就要大義滅親,那也談不上公正。律令貴在公而不貴在嚴,欺貧媚富固然可恥,但是為了一己聲名殺富濟貧卻也不是朝廷官員應有的品格。朕覺得,不管為了什麼目的,都不應該損害律法,這才是真正的愛民。常卿以為然否?」
常逾張著嘴,沒料到我會這樣回答,卻也不能說我沒有道理,一時吃癟。我心中暗暗高興,被這個傢伙訓斥了半天,終於也回擊了一下。
我伸直脊背,又道:「各部各司其事,又有御史在旁監督,日後……日後只要做到恪盡職守,社稷自然興旺。」
我本想說日後不應該歸我管的事我不管,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這類事我不管是不管,可不能說出來,若是有個高官欺上瞞下無惡不作也沒有人敢告訴我豈不糟糕?別的不說,光是閉塞言路會帶來的後果,這個常逾就能和我展望一個晚上。
見他一旁認真思索我的話,我心道:「回你自己家去想吧。」於是帶著溫和的笑容道,「雪天路滑,叫侍衛送常大人回去!」
誰知常逾立即道:「陛下教誨臣記得了,定當銘記於心,但臣還有事奏!」
他媽的,還有什麼屁事?我忍著吐他一臉口水的衝動,咬著牙道:「何事?」
「緣何臣的奏章三日未復?便是留中,也應交臣『留中』二字,表示陛下看過了,何故沒有片言隻語?」
這不是廢話嗎!何故沒有回復你還不明白?叫你不要沒事找事!見我眉頭微微一皺,他立即道:「陛下只因臣所奏事小,便壞了這三日回批的規矩,這便是大事了!此例一開,便是怠嬉之源、亂政之禍。」
我忍著怒氣道:「一道並不緊要的奏章,常卿何必小題大做?」
常逾脖子一揚,道:「昔日亡國之君、無為天子,最初本心也未必不想把國家治理好,焉知他們不是因為一時嬉怠而逐步鑄成大錯的?聖天子當引以為戒!」
這話未免過重了,我的目光霍然一跳,在常逾臉上掃了一下,然後定定停在他眼睛上,他毫不畏縮地回視一眼,示意他會堅持他的意見,然後才守著禮節垂下眼睛不與我對視,眼觀鼻、鼻觀心,站得直直的,脖子硬挺挺的一絲弧度也沒有,準備承受天子之怒。
我帶著一絲玩味的表情看著他痛心疾首,為了這麼一點小事下朝之後還來面君,把自己凍得半死,也把我煩得要死,最後還詛咒我一頓,你真的以為他是魏徵一類直臣嗎?
並不是,這只是他表現自己的方法,引起我注意的手段而已。否則就不會選擇儘是我不會拿他開刀的小事,而沒有像魏徵一樣對皇帝的重要國策指手畫腳。
我與這些臣僚還在彼此磨合中,他們在逐步揣摩我的性子,我也在暗中觀察他們的能耐。一朝天子一朝臣,每一次新君繼位都是權力推倒重組的過程,夠些分量的朝臣無不儘力表現著自己,試圖得到我的重視。我也必須表現出一個準備做有作為的君主的樣子,讓他們重視。至於真相怎麼樣,就等著未來的日子彼此慢慢了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