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無物似情濃(4)
青瞳心裡癢得像有小手抓一樣,雖不說話了,可一雙眼睛就那麼楚楚動人地緊緊鎖著離非,叫人再狠不下心拒絕。這目光讓離非心跳停了一拍,他沒時間細想,從懷裡掏出一張紙迅速塞進她手裡道:「我昨天聽了曲后寫的,才寫了一半。你先看,千萬要還我,切記……」話沒說完人已經跟著太子走了。
青瞳拿起那片雪花宣紙,見上面用清秀的小楷寫著:
蠡縣城東龐各庄,有婦志節兒慘亡。
祖孫老幼何所賴?賴有薄田產菽糧!
翩翩五騎著黃裳,奪田霸屋氣何揚!
使者將去惜不得,村驚戶泣犬聲喪。
嫠婦惶急無所措,抱孫倚門悲聲放。
鄰舍氣噎無可勸,說到石人也凄惶。
後面的字跡漸漸潦草,可見離非心情激蕩起來。
忽有里中任家子,慷慨好義血性郎。
橫眉仗劍絕鄉里,猶如古之荊軻赴秦鄉!
理諭不動見白刃,紛紛人頭血濺牆。
倒提髑髏投案去,大吏色變小吏忙。
推案問決秋後斬,聞此泣聲遍山鄉。
半邊縞素哀山月,一輪血灑泣殘陽。
四海之內皆赤子,義俠何獨任家郎。
我輩侍臣應似彼,振臂而起維朝綱。
吾為任子長太息,中夜推枕繞彷徨。
最後四句字跡又規矩起來了,想必離非寫這個的時候心情平復,可青瞳卻更喜歡前面那樣類似龍蛇飛舞的草字,尤其是「一輪血灑泣殘陽」的「泣」字,被他寫得真如血淚滴下一般。儒雅如同秋水春風的離非,原來也有激動的時候啊!
這個不難看懂,說的是一個姓任的殺了催餉的衙役,自己投案去了。青瞳幻想著他一手提著滴血的長劍,一手把五個人頭拋到公堂的書案上,當真刺激。離非覺得他完全應該問斬,卻羨慕他的血性,甚至說:「我輩侍臣應似彼,振臂而起維朝綱。」這話有些大膽,怪不得他臨走反覆說「千萬要還我,千萬要還我」。青瞳心中既為剛聽到的事激蕩不已,又為離非如此信任自己暗自高興。
這一天的課,她上得不免有些走神,下課時照例太子先走,其他的眾皇子才離開。離非跟著太子去了,青瞳還是最後一個。
她上了一個多月的課了,順回去的東西已經不局限於炭。不用她說,小太監已經把每位皇子硯台里剩下的墨汁積起來,一點點倒在青瞳帶來的小壺裡。這個錫壺肚大口小,花紋十分精緻,不知是哪個宮裡投壺行酒令用的玩意兒,沒什麼損傷就扔了。這是青瞳比較喜歡的東西,正好讓她拿來裝墨汁,又大又不容易灑。
另一個小太監就收集一面用過的宣紙。太學里的學生統一用的是澄心堂的雪花冰心白玉版,紙質細密瑩潤又能托得住墨,不透不暈,濕了也不變形,字寫上去個個烏黑髮亮。青瞳正練字練得勤,這些紙反過來完全能用,用完了還可以引火糊窗,她才捨不得就這麼扔了。今天她還撿到一支十九皇子不要了的紫毫湘妃竹毛筆,前面的毛鋒略有點兒分毛,離禿還早著呢,算得上大豐收。
「你……」突然一個極其驚訝的聲音自頭上傳來。青瞳拿著戰利品正要出門,聞聲抬頭,就見離非站在門口,滿臉驚訝地看著她。此刻她手裡端著炭笸籮,脖子上掛著紙,腰裡別著壺,活脫脫像個拾荒者。
她大羞,連眼睛也紅起來了,掙扎道:「我、我、我……我拿著玩的。」
她半天也沒聽見什麼聲音,慌亂地抬頭,見離非目中分明有了晶瑩的一點,這一下她心裡直如同被大鎚子砸中,只覺一股酸熱的氣息從小腹直升上來。她呵呵地乾笑著道:「沒什麼……我、我,就是覺得好玩,我……我拿不拿都行的。」
「我幫你拿。」離非把綁好的宣紙從她脖子上摘下來,聲音有些發顫。青瞳獃獃地望著他,突然展顏笑了,如春花開放般艷麗。「好!」她把炭笸籮塞進離非手裡,自己拿回宣紙,笑道,「你要拿就拿這個重的,我住得可挺遠,你別嫌累啊!」
事已如此,何必欲蓋彌彰!困苦的生活不是過錯,至少在青瞳心中,從來都不是。
離非的情緒倒是一時難以平復:「公主!」他道,「你別難過,其實我幼時也曾十分艱苦,直到被舅舅收留才……」
青瞳止住他,笑道:「說這些幹什麼呢?難道你不曾受過什麼苦,而是一直錦衣玉食的話,就不能幫我拿東西了嗎?」
離非看著她,眉開目朗、意氣飛揚,確實沒有什麼自憐自哀的神情,看來倒是自己迂腐了。他不由用欣賞的目光凝視著青瞳。青瞳見他盯著自己看,略有羞澀,岔開話題道:「對了離非,你怎麼一個人回來了?太子那個跟屁蟲呢?」
離非啞然,他是太子伴讀,要說跟屁蟲,他才是吧!他停了一下才道:「我和殿下說忘了東西在太學里,殿下讓我拿了自己去找他,他先去西苑玩去了。」
青瞳恍然,他想趕緊把那首詩拿回去吧,所以才推說忘了東西。青瞳從懷裡拿出玉版遞給離非,笑道:「拿回去也沒用,我都背下來了。你還是有把柄在我手裡。」
離非笑笑:「我不是怕你看,如果被其他殿下看見,終歸不好。」
這兩人都還只能算少年人,然而生活在宮廷這個大染缸里,也隱約感到政治險惡,這類東西就算說不清哪裡不好,也會自然而然地盡量避免。可是離非卻不怕她知道,青瞳覺得一股暖流在四肢百骸流淌,無比舒暢。
提起這個,青瞳又想起沒聽完的故事,小聲問:「離非,那個姓任的少年最後就被斬首了嗎?」
「沒有。」離非神色有些古怪,也低聲道,「這就是這個案子被壓下成密檔的原因。姓任的少年被關進監牢第二天就不見了,吳少爺被他殺死在獄中,開膛破肚,死得極慘。原來他投案,就是為了殺死獄中的吳公子!第二日早上,知縣被人發現時全身被帳子綁得緊緊地吊在公堂外面,嘴上貼著……呃……貼著吳少爺的靴子,脖子上掛著長長的字條,『你喜歡給有錢人……捧臭腳,就捧個夠吧!』」
「全城百姓都出來觀看,這丟了大臉的知縣就離任了。後續的縣令一直戰戰兢兢,不敢有半點兒紕漏。這以後的知縣,倒個個成了勤政愛民的好官。」
「好!」青瞳拍手稱快,「痛快,這等惡人就該得到報應,這姓任的是個英雄!」
離非皺起眉頭道:「上有朝廷的法度在,如果人人都如他一般快意恩仇,豈不是無法無天了?吳少爺固然該死,可也不能由他來動手。這個凶蠻的草莽,有機會定當抓他歸案,明正典刑!」
青瞳吐吐舌頭,不敢說了,過了一會兒忍不住問:「這姓任的叫什麼名字?」
「名字就起得囂張,叫作任平生!卷宗雖壓下來,可是暗地裡他仍是我大苑的通緝犯,抓到他的賞銀是五千兩。」
哇!五千兩,好多錢啊!青瞳看著離非緊皺眉頭的模樣,心中暗暗祈禱那個任平生永遠不要被人找到。
儘管有個小插曲,有離非陪伴的這一路她還是感到無比愉快,遠遠地看見甘織宮的影子。花箋正在路上等著,她每天這個時候都等著幫青瞳拿東西。她突然見到多了個少年,好奇地不住打量離非。青瞳把紙墨等輕些的東西交給花箋,自己接過炭笸籮,對他道謝。
離非雖然還是未著冠的少年,見皇帝的嬪妃總有些忌諱,於是在此別過,自去西苑找太子去了。遠處花箋看了離非一眼,湊到青瞳耳朵邊不知說了些什麼,青瞳已經笑著追著她打。笑聲伴著咯吱咯吱的踩雪聲,少女一會兒就跑遠了。
自此離非只要能尋到機會,總是幫青瞳拿東西。青瞳也不再推託,直接將最重的塞給他,一路說說笑笑地回去。對於她來說,這個太學實在上得愉快極了。這飛揚的青春也實在美好極了!
六、作業
轉眼青瞳上學已經兩年多了,除了九皇子等自恃身份的幾個大人物,她已經贏得了大多數人的好感。只有太子仍然和她不睦,兩人早上上學一見面先各自冷哼,然後齊齊轉頭坐回自己座位。離非畢竟年長几歲,看了只覺得好笑。兩個彆扭小孩死守著大概已經忘記了原因的仇恨,愣是一直沒說話,只是離非和青瞳每天聊一會兒,太子已經不管了。
隨著他們的長大,太傅的功課已經越來越難了。只有少數皇子能得到表揚,大多數人都學得很吃力。
一日,太傅功課留得難些,青瞳回去整整寫了兩個時辰才寫完。第二天,大家把功課交上去,太傅一張一張地細看,過了一會兒,他皺起眉頭,指著一張問:「這個誰的?」
十二皇子緊張地站起來。太傅道:「字跡潦草,詞不達意!回去重寫!」
他又拿起一張喝道:「子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時子這樣曰過了?連聖賢之言都不記得,回去將《論語》抄寫三遍!少一個字明天就不用來了!」他將功課直接摜到地上。十六皇子面紅耳赤,撿起來灰溜溜地回座。
他再拿起一張字跡歪斜的眉頭緊鎖,這是新近上學的最小的二十六皇子所做。他只有七歲,見太傅拿著自己的功課,嚇得小臉雪白,太傅比量他一下才道:「到底年幼,也難為你了。」
他又拿起其他的功課看,終於有一份讓他眉頭舒展開來,讚許地看了一眼九皇子:「九殿下這份立意新穎,頗有才情!」九皇子面上表情不變,眼底卻也透出一絲驕傲。
太傅繼續看下去,突然咦了一聲:「這份是誰的?」
青瞳緊張地站起來,太傅點頭道:「雖說涉獵少些,且有不認識的字,但是通篇大氣磅礴,立意高遠,更是難得!浮萍本是無根之物,世人提起此物,莫不哀嘆自憐,你卻說『漂泊莫怨輕薄水,處處任我逍遙行』。嗯,當真不錯!」
青瞳開心地坐下。九皇子很意外,冷冷瞟了她一眼。太傅全部看完,板著臉打量眾人:「十五位殿下,一位公主,四個太子伴讀,共應二十份,此處只有十九份,是何人沒交功課?」
大家齊齊低下頭,半晌太子才站起來,臉色也有些發白,可見他也是怕的。他腦筋其實不十分聰明,人又有些貪玩,昨日寫了幾個字寫不下去,只道是歇歇腦子玩一會兒,結果就忘了做。
太傅道:「太子!你是一國儲君,眾人表率,何以連功課都不做?」
太子結結巴巴地道:「我昨天身體不適,忘記了……」
太傅道:「身體不適?臣要去御醫處調檔來查。」
太子唯唯諾諾道:「別,我一點兒小病,並沒有傳喚太醫。」
太傅盯了他半晌道:「換了別人或許尚可,可太子是未來君主,皇上將國之未來託付老臣,老臣就要負起責任。」他站起來對著太子一揖到地,然後舉起戒尺:「殿下,臣得罪了。」
太子大驚道:「你要打我?」他不比別的皇子,乃是一國儲君。太傅雖是師傅,可也是臣子,打太子的權力還是沒有的。
太傅表情嚴肅:「臣不敢,太子可知為何別的皇子都是自己聽課,而您有四位伴讀?」
太子面色發白,半晌才點頭。太傅道:「太子伴讀現在是儲君良伴,將來是朝中良臣,既要護衛太子安危,又要督使太子勤學,殿下功課未完成,也有他們的責任。現在就由你們替太子受罰。你們把手伸出來。」
離非等四人皆垂頭而出,太傅拿起戒尺,每人重重打了十下。因離非是寧國公的外甥、太子的遠房表兄,且他最年長,又多打了十下。太子眼裡淚花亂轉。九皇子面無表情,只嘴角微微帶著冷笑,有幾個皇子幸災樂禍地看著。
板子一下下打在離非手上,青瞳心裡一跳一跳地難受。她回到甘織宮做完今天的窗課,晚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腦子裡都是戒尺的影子。她想著每一下打的都是第一日同太子打架、離非那隻沖她伸出來的發著光的手,都是那隻幫著她拿炭拿水、不嫌臟累的手。青瞳真恨不得捉過來替他揉揉才好。不知道那個臭太子今天的功課有沒有做,別又連累得離非挨打。
青瞳越想越是睡不著,終於忍不住爬起來,又做了一份功課。她的筆跡本來就和太子十分相像,此刻用心模仿,更是難以分辨。
第二日,她早早來到太學,等太子一到就攔住他:「喂!今天的功課做了沒有?」
太子以為她故意諷刺自己,怒道:「關你什麼事!你管我做不做!」
青瞳將幾張紙扔給他:「收好了,先生罵你舒服不成!」
太子見是昨日老師布置的功課,而且這份功課字跡與自己的一模一樣,立意又好得多,可見是用心做的。他不禁愕然,這個小對頭怎麼突然對自己這麼好了?他懷疑地盯著青瞳看。
青瞳也覺自己突兀,盡量裝著十分鎮定,故作不屑地看著太子,卻忍不住偷偷瞟了離非一眼。她見離非目光灼熱、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這眼光像火把一樣騰地把青瞳整張臉一下點著了,她趕緊別過臉去,心兒控制不住地狂跳。
太子看了看他們兩個,眼珠轉一轉笑起來:「小丫頭!你是捨不得離非再挨打吧?哈哈哈,你倒人小心不小!」
青瞳怒瞪他:「你說什麼!你……你,我不幫你了,把功課還給我!」她上前去搶,太子急忙把手裡的幾頁紙塞回懷裡道:「別搶,以後每天都幫我寫窗課,我就不告訴別人你喜歡離非!」他好容易抓到這丫頭把柄,可謂愉快至極。
青瞳更怒,其實她還不到十二歲,這個朦朦朧朧的感覺最經不得說,此刻羞怒得幾乎要哭出來。
離非變了臉色:「殿下!請別再這樣說。離非只是臣下,怎麼能損了公主清譽?」
太子見到青瞳直在眼圈裡打轉的眼淚真是心花怒放,高興成這樣,哪裡會輕易住口?於是笑道:「害羞什麼,宮裡鳳子皇孫這麼多,正經主子父皇都顧不過來,像你這丫頭多半嫁不出去。本太子大人有大量,以前的事情就不和你計較了,你喜歡離非就好好討好我,過得四五年,我做主把你嫁了他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