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謀國盡書生(20)

第65章 謀國盡書生(20)

蕭瑟並不驚慌,看著她微微笑。青瞳心微微一沉,難道他連這個也能料到?隨著兩人對視,外面嘩嘩雨聲又大了起來。門外的內侍突然驚叫,原來這次的雨不同以往,竟是和太陽同時出來的。太陽就那麼明晃晃地懸著,四周雨絲被它映照得晶亮晃眼,一道彩虹清晰地攔在宮門外,低得好似伸手可及。

實際上,出太陽的時候同時下雨雖然奇特,可也不是絕無僅有的事情,大多數人一生中都會見過,然而這句句依著情景,就有一些人相信這真是天意了。況且朝中諸人大多數已經安排妥當,任何異象沒有他們也是擁戴青瞳的,這些做作只是為了傳出去給百姓聽。在青瞳必要做的再三堅持下,早朝罷了。景帝回去等百官上摺子表達天下對傳位給女兒的看法。

景帝回去后急得坐卧不寧,他還抱有最後一線希望,等著百官上摺子,如果不同意傳位給青瞳的人多,那麼重壓之下,不知道能不能讓她放棄。

第二日姚有德將奏章給他抱來弘文殿,堆成兩邊,一邊零丁只有不到二十份;另一邊則高高堆起,搖搖晃晃幾乎要倒了下來。景帝戰戰兢兢指著高的一堆道:「這些……都是贊成她繼位的嗎?」

姚有德低下頭,小聲道:「不……這些都是反對的。一共三百九十九份,那一邊才是贊成公主繼位的奏章!」

景帝長長出了一口氣,聲音喜悅得都帶了哭腔:「拿去給公主看,說我已經儘力了,可天下人都不答應,父皇也無可奈何啊!」

「皇上!」姚有德哭喪著臉道,「可是上這十八份贊成的奏章的,都是京畿左近帶兵的將軍元帥,京都的命脈都在他們手上。還有西南、江淮、雲中三路手握重兵的行軍總管,他們……他們的奏章都是同一天送到的!」

雲中自不必說,那是青瞳自己建立起的軍隊,西南路行軍總管是霍慶陽,江淮路是常勝,都是定遠舊部。其餘沒上奏章的各地也有不少大大小小的軍官出自當時的定遠軍,即便景帝有機會下旨讓他們勤王,也是結果難料。打散了二十萬定遠軍,分散全國的時候,景帝怎麼能想到會是這個結果?

是非自種因果,成敗莫怪他人。

景帝面若死灰,頹然坐下。只是靠這十八份奏章,就已經有足夠的分量,景帝無話可說!無法可想!

於是,第二日早朝,蕭相國率先帶頭參拜了新帝,百官絕大部分也跟著跪下去,參拜大苑的第三位女皇——那個沒有任何錶情的新帝。

從那天起,青瞳開始理政,禮部定下的吉日在兩個月以後。因為男帝和女皇的朝服式樣不同,這段時間要加緊趕製各色禮服冠冕,禮部上下人等皆忙了個人仰馬翻。

皇帝登基祭天的通天冠不需要趕製,府庫里有現成的,但是日常上朝用的翼天冠被上一任女皇帶進了棺材,內府早為太子預備下的又不能給女皇用,只好重做。光這一樣就動用幾十個工匠沒日沒夜地做了一個多月。

禮服準備妥當以後,禮部尚書徐穆如進宮請皇帝試裝,青瞳進門就看見桌上放著的金光閃閃的冠冕,上面五顏六色,不知鑲嵌了多少寶石珠玉。

徐穆如眼睛都笑得看不見了,他指著九個精緻的金鳳說:「陛下,請看這九鳳凌空,預示著我大苑國運昌隆,日益興旺!再看這二十六塊紅寶石,象徵著我大苑二十六個行省都沐浴在陛下隆恩之下,共感聖德,天恩浩蕩,萬物……」

青瞳懶得聽這些廢話,她預備拿起皇冠細看,左手一抓竟沒有拿動,右手幫忙終於搬了起來,初步估計在十六斤左右。

青瞳轉過身,看著徐穆如道:「徐大人,你有沒有稱過這個皇冠的重量?」

「啊!有!有!」徐穆如忙道,「翼天冠重十八斤一兩,十為圓滿,八一取九九歸真之數,保佑我皇福澤綿長,上天護佑!」

「那好,你戴上它試試。」

徐穆如嚇了一跳,趕緊跪下道:「臣不敢,臣不敢!臣怎麼敢頭戴皇冠,那是謀逆大罪,陛下何出此言啊!」

「戴在我頭上才叫皇冠,戴你頭上就只是帽子!」青瞳轉身,吩咐,「替他戴上,你們看住了,三個時辰之內,無論吃飯如廁都不許他拿下來。到了三個時辰,再問問他願不願意重做一個人能戴的帽子?」

二十三、繼位

終於到了一切都準備完好、必須面對的日子了,青瞳踏著月色來到集萃宮。自己的父親已經在此幽居了兩個多月。青瞳吩咐把門打開,侍衛跟著她走進去,景帝老了許多,見她進來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身子一顫,就想躲起來。

「父皇,」青瞳慢慢開口,「明天就是兒臣祭天登基的日子。」

景帝趕緊道:「好好,恭喜,啊不,恭賀皇上!祝皇上龍體康健,事事如意……」

「父皇!」青瞳打斷他,「你想不想坐回那張龍椅?」這話說得青瞳自己也心臟猛跳,兩手汗水,「我只剩你一個親人了!你是我的父皇、我的父親啊!父皇,你叫一聲我的名字,只要你叫我一聲,我拼了命也護著你!我只剩你一個親人了!」

她急促地呼吸著,心跳得幾乎不能負荷!什麼蕭瑟,什麼國家,什麼黎民!她什麼也不想顧了,憑什麼?憑什麼讓她來承擔?她只想做那個乾淨的天空下的苑青瞳,那個眼波能映出清澈天空的苑青瞳。

「啊!」景帝猛然跳起來,哆嗦著嘴唇道,「真……真的?我叫,我叫……寧澈!皇兒!」

「不是,叫我的常名,叫一個父親該叫孩子的名字!我活這麼大,從沒有聽你叫過我的名字,父親,叫我一聲吧!」

「常名?你的常名叫……寧……寧……不是寧,常名沒有寧……這個……你叫……你叫……」

青瞳的心往下沉,木然很久才能開口,她的聲音好似哭泣,顫抖著,不可置信地問:「父皇?你……不記得我的名字?」

「不……不,記得記得,你……你說過的,我記得記得,就是一下子說不出來。我記得……叫……叫……老九叫曦駿,新城叫清婉,還有清揚、小綠、羅羅、寶福……你是十七!十七!叫,叫……這個……」

青瞳先哭后笑,邊笑邊哭,淚水和著笑聲滾滾而下,覺得自己簡直是個孤零零的鬼魂!片刻之前,她還以為她剩下一個親人!原來只是誤會,她何嘗有過這個親人?

她慢慢將哭笑全收住,冷冷道:「插信香!一炷香的時間,你叫出我的名字,我剛才說的全有效!」

信香悠悠燃起,漸漸過半,又漸漸燃完,噗的一聲成了一縷青煙,又漸漸冷卻,煙也沒有了。景帝還在苦苦思索:「叫什麼呢?告訴過我的,和眼睛有關的……黑目?不像,明眸?凝波?」

青瞳僵硬著走開了,景帝沒有看見,誰在他面前晃他也看不見,誰說話他也聽不懂。從這日起,他一直在安靜地思考,時時喃喃自語:「是明眸嗎?不是?」

花箋找到青瞳的時候,她已經在太和殿正殿的地上躺了一個多時辰。冰冷的青磚奪去了她的體溫,她的手腳都冰冷僵硬,要不是雙眼死死地瞪著殿頂的藻井,她完全像個屍體。很多人恐懼地看著明早就要繼位的新皇,她就這樣躺在地上,不許任何人靠近。

「青瞳!」花箋走進去,心裡十分難過。花箋叫了幾聲,青瞳還是沒有反應,忍不住低聲哭了起來。

「你看!花箋,你看上面!」青瞳沙啞著嗓子開口了。花箋抽泣著,依言往上看,太和殿很高,現在又是深夜,藻井最中心有個亮點,但是無法看清楚是什麼。

「那是軒轅鏡!銅的,據說能幫助皇帝辨別是非,通曉天和。還有一個說法……」青瞳淡淡地道,「軒轅鏡正在皇位的上方,要是有人謀逆坐上這個位置,軒轅鏡就會掉下來把他砸死!」

「青瞳!真的嗎?」

「當然不是,這是前朝舊物,如果有用,當年高祖早就被砸死了!」青瞳輕笑起來,聲音詭異得很,「我就一直在想,這麼幾百年了,它怎麼放得那麼牢固呢?為什麼就不掉下來砸死我呢?砸死我多好!」

冷白得一點兒溫度沒有的月光下,花箋抱著那個同樣欠缺溫度的身體,號啕大哭起來。

天亮以後,黃道吉日,事事大吉。

青瞳頭戴前方后圓、前後各垂十二串珠的冕,身著綉著日、月、星辰、山、龍、華蟲、宗彝、藻等十二種花紋的錦繡朝服,這套祭天特定的冠冕和朝服代表山河社稷、乾坤地理。每一任皇帝都要背負著這些山川社稷、蒼生黎民,一步步從太廟走到皇宮正殿太和殿,從此這些就應該是一個皇帝永遠不能卸下的擔子了。

朝臣們已經在太和殿玉階兩側立候多時,隨著青瞳一步步走上來,他們一對對文武整齊地跪下。當青瞳即將走上最後一級階梯,程志突然滿頭是汗地追上來。他撲通跪下道:「皇上!太傅孫延齡跪在殿外直言鼎前,說如果您繼續走,他就碰鼎而死!」

青瞳霍然轉頭,動作太大,通天冠前面的十二串珍珠甩出一個大大的弧線,啪的一聲抽在她臉上,就像給了她狠狠一個嘴巴。那些珍珠碰到她臉上又滑下來,微微搖晃,最終靜靜地垂下。隔著珍珠,看不清青瞳的表情。

半晌青瞳緩緩轉身,又繼續走了起來。文武群臣跟著她,默默地走。不遠處傳來嘶聲大呼:「不想我孫延齡一世忠貞,竟教出你這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劣徒!」

一聲沉悶的巨響,老太傅倒在地上,太和殿前這個巨鼎就是因為有很多忠臣在此死諫得名。鼎的花紋里有洗不幹凈的血跡,現在又添上了一道。

青瞳腳步並沒有停下,還是一步步繼續走著。從走出第一步開始,她就知道必定要踩著一些人的血。孫延齡是自己的啟蒙師傅,曾對自己很看重!他的肯定和讚賞給了幼年的青瞳無數美好,他這樣死,青瞳難過,但不覺得內疚。寧晏謀國的時候孫延齡並沒有死諫,卻只是因為自己是他教出來的,就覺得該負全責。既然如此,青瞳只能成全他的選擇,有些事必須做,無關心意。

大苑史上的第二十任皇帝,第三位女皇,被下一任皇帝追封謚號「神武仁隆昌體德孝明彰顯聖福運熙慈和」。按照大苑的習慣,男帝單稱,女皇雙稱,所以後世史書稱之為武仁帝的苑寧澈,就這樣踏著她師傅的血一步步登上帝位。從此這九萬里河山、四萬萬黎民,都歸了這個才二十歲出頭的女子掌管。

為天下易避聖諱,新皇放棄了「清澈」的「澈」那個常見字,取諧音更名苑勶。她的兄弟姐妹一律不能再稱官名,改回常名。

因為常名多半是母親起的,所以這批皇子公主的名字頓時變得五花八門,九皇子叫苑曦駿,二十七皇子叫苑羅羅,十五皇子叫苑平兒,新城公主叫苑清婉……若沒有這個姓在,就沒法看出他們共有一個父親,是嫡親的兄妹。

而最希望聽到大家叫她常名的人,已經沒有幾個人敢叫出「青瞳」二字了。

大雁又南飛,

極目天涯無盡處,落日難追。

無邊野火燒荒草,

一路亂石成堆,

埋不盡,落塵殘灰。

只有滾滾長江水,

後浪依舊把前浪推:

淘盡了,是與非。

憑什麼要無堅不可摧,

為這話受盡多少累?

雨打風吹。

馬上雄風九萬里,未曾盡,

如今戰鼓需重擂,

虎將何曾失虎威?

為了萬家能團圓,

自己有家不能歸。

對何人,

訴傷悲?

二十四、舊事

一上午的儀式下來,青瞳頂著烈日回到乾清宮,她雖然今天才正式登基,可是以帝王的身份理政已經兩個多月了。她夜裡經常就住在離正殿較近的乾清宮中,所以熟門熟路。

花箋上來幫她把沉重的冠冕取下來,一言不發。空氣有些肅穆,似乎經過這樣一個儀式,她看上去有些不同了一般。

花箋有一件事卻要告訴她,卻只有自己能說,想不好該怎麼開口,心裡有事,手下就慢了半拍。只聽得青瞳一聲叫:「你要把我腦袋扯下來啊?哎呀,放手放手。」

花箋低頭一看,原來自己抓著用力拉的不是冠冕帶子,而是青瞳的頭髮。她這一聲立馬讓花箋找到感覺,她心中一下子就輕鬆下來,放開手。

青瞳還在嘟囔:「你這是幫忙還是報仇,笨手笨腳的……」

花箋突然打斷她道:「御醫正來報,你父皇的情況是精神受了巨大壓迫,所以才會像現在這樣神志不清。他說了許多話,大意就是他沒有把握治好。如果你願意配合,把那天的情形再來一次,慢慢疏導,在關鍵的時候提示,說不定他就不會這麼一直想了。」

花箋想跟青瞳說話,還是直說吧,自己要是不直說,還有誰跟她直說呢?她硬邦邦地說:「還有,那老頭的意思是再拖他就更沒辦法,你的父皇就是要變成個痴獃了。現在還有個兩三成希望,話說得顛三倒四、委婉無比。我看基本目的就是不敢直接問你,想從我這兒探聽你是什麼意思。」

青瞳瞳孔微微收縮,慢慢地道:「一直想有什麼不好?這是他應該想起來的,想不出,就一直想吧。」

花箋微微嘆了一口氣,叫道:「青瞳!」

青瞳使勁搖頭道:「你別勸我,你別勸我,你別讓我難受,我不想聽這個!」

花箋點點頭,不說話了。對於景帝,花箋一點兒感情也沒有。只是出於女人的本能,她覺得他可憐。他怕冷,可是現在偏偏住在整個宮殿里最陰冷的翠微宮裡,苦苦思索一個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問題。花箋只是覺得他有些可憐,但是一路饑民屍骨看下來,花箋心中,他的可恨還是多於可憐。

他不是自己的父親,自己是無所謂的,但是青瞳也覺得無所謂嗎?他可憐,她就不傷心嗎?空氣一下子沉悶下來,花箋突然道:「你有什麼打算?」

青瞳強打精神,笑嘻嘻地道:「咱現在說了算,給你和蕭瑟風風光光地辦喜事咋樣?」

花箋皺起眉頭道:「我的事不用你管,我是問你有什麼打算?你自己!」

青瞳不再嬉皮笑臉了,臉上先是現出落寞,眼神又慢慢堅定,她道:「我要把該做的事一一了斷。」

帝王之路不是一條通往幸福的路,走得越遠越坎坷,走得越久越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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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瞳:完美典藏版(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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