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無物似情濃(7)
他也不避諱身邊兩個人:「西瞻國本來就比我國國力強大,近些年越來越強勢,屢屢犯我邊境,朝中能對抗他們的只有周老將軍的定遠軍。皇上一面要給他增兵,一面也要籠絡才行。」青瞳心下明了,這樣的政治婚姻哪朝哪代都少不了,現在宮裡就有好幾位,算不上新鮮事,她也沒興趣了。
那日太子走了並沒有得空過來,只差個小太監把功課拿走。自此青瞳三個多月也沒見到他,聽說是練習騎射摔了腿。
青瞳百無聊賴,日日在宮門前張望。這天夜裡她睡不著,聽到門外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披衣出去看時,朦朧的月色下只見門前大石上坐著一個瘦小的背影,肩膀一聳一聳,正哭得好不傷心。青瞳見是一個和自己年齡差不多的小女孩,就放輕手腳,慢慢走過去。她自覺沒有聲音,可那女孩卻猛回頭朝她望去,一看到她就慌忙站起來要走。
青瞳沉聲道:「站住!」女孩嚇得臉色發白。
青瞳走上前問:「你是哪個宮的?半夜三更到這裡幹什麼!」
「俺……俺是吉秀宮的,俺……俺坐坐就走。啊,不!俺馬上就走!」她開口竟是一口濃重的西北口音。
青瞳道:「吉秀宮?什麼娘娘住的?酉時宮門就落鎖,處處有侍衛巡視,你怎麼到我甘織宮來的?快說!不然我就喊侍衛拿刺客了!」
小女孩結結巴巴道:「吉秀宮是俺住的,俺是周……淑儀娘娘。俺不是……不是刺客,你別喊人!」
青瞳嚇了一跳,這小姑娘乾乾瘦瘦,長得半點兒也不漂亮。青瞳猶疑地看著她:「淑儀娘娘?你一個人?」
女孩連忙點頭:「俺就是睡不著,出來走走,你這裡可清靜啦,沒有侍衛看著。俺就坐了一會兒。俺偷偷出來的,別人都不知道。你可不可以不要和別人說,俺馬上回去。」
青瞳拿燈籠照了照她,見她臉上淚痕未乾,眼睛卻很純凈,一點兒也不像騙人。在這皇宮裡青瞳從來沒見過這麼無垢的眸子,心裡就對她大起好感,柔聲道:「你真是周淑儀?」
女孩忙道:「是的,是的!不信明天你去吉秀宮問,吉秀宮有四個宮女,還有很多太監、嬤嬤,他們都認識俺!」她停了一下:「可是你能不能別和他們說看見俺半夜出來?俺知道不對,下次不敢了。」
青瞳柔聲道:「淑儀娘娘,你別怕,我是十七公主,你叫我青瞳吧。我陪你坐一會兒吧,你怎麼哭了?」
周承歡有些懷疑地看著青瞳,青瞳也不催促,只是溫柔地看著她。
周承歡過了半天才輕輕地說:「俺想家……」一瞬間她的眼圈又紅了,趕緊低下頭忍著,吸了一下鼻子才道:「這裡總下雨,俺家那邊不這樣。俺家那邊草場可大了,現正是周圍人家接羔子的時候,那些牛啊羊啊一群群下羔子,滿地都是咩咩叫的小羊!天可藍了,海也是藍的,一到傍晚啊,夕陽紅彤彤的,有這麼大!」
她用手比畫一下,雙眼亮晶晶地放著光,隨即就黯然下來:「爹說進了宮就不讓說想家,可俺想爹,也想俺哥……」
青瞳替她難過,一入宮門深如海,這番美景她是再沒機會見到了。她過了半晌才道:「淑儀娘娘,你夜裡溜出來沒有人看見?你是不是會武功啊?」
周承歡有些害羞:「俺就會一點兒,是俺哥教的。俺爹請了好些人教他學武,可是不讓俺學。俺哥就偷偷教俺,他的武功可好了,每次上戰場最厲害的都是他!俺爹這次把俺送進宮,俺哥都和他打架了。」她停了一下:「青瞳,你有那麼多兄弟姐妹,俺就一個哥哥。」
青瞳笑道:「你們那裡人說話都是這樣嗎?」
周承歡道:「俺從小寄養在鄉下,學不來官話,俺哥說話可好聽了。」兩個女孩又嘰嘰喳喳了許久,直到天色慾曉,青瞳道:「淑儀娘娘,你快回去吧,被別人撞見就麻煩啦。」
周承歡眼圈立刻紅了:「俺……不想走,除了你別人都不和俺說話,別人都討厭俺……」
青瞳安慰道:「回去吧,這裡從來沒有侍衛的,你以後還可以找機會來看我啊!其實我也很想能有人陪呢。」周承歡重重點頭:「俺一定會來的!」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從此這周承歡隔幾日就偷偷跑來甘織宮找青瞳說話,見她這麼閑,青瞳也知道她必是不得寵的。就這樣,在皇宮被遺忘的角落裡,兩個小女孩度過許多溫馨的夜晚。
轉眼到了夏末,西瞻一年一度的「秋犯」又迫在眉睫,景帝也象徵性地去了吉秀宮兩天。周承歡的頭上也多了好些首飾,打扮得像模像樣。隨著恩寵升高,各種妒語流言也漸漸流傳,青瞳數次提醒周承歡小心,可她只是茫然地看著青瞳,不明白自己該小心什麼。而且隨著周承歡得寵,宮裡的人開始關注她,她和青瞳不敢輕易見面了。青瞳的十六歲就在寂寞中過去了。
十一、杖殺
就在青瞳悶得快發霉的時候,一日清早,花箋高高興興地跑進來說太子和離非來了。青瞳尚比不得花箋一個宮女可以小範圍地四下走走,只能在甘織宮院子周圍轉悠。她聞言頓時精神百倍,笑著打趣太子:「猴子腿傷了三個多月,有沒有悶死你?」
太子噓口氣:「其實沒摔那麼厲害,我就是為了躲著不去太學。不是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嗎?我上哪裡還能有這麼好的借口!」
青瞳笑起來:「要是太傅知道了鬍子非氣歪不可,幾年沒見,我還挺想他那個樣子呢!」
他們略坐一會兒就要走了,隨著年齡長大,離非按理已經不能出入後宮,就是太子也不應該常來,雖然甘織宮沒什麼侍衛來巡查記檔,可還是要避諱一下的。
太子站起身:「皇妹,過幾天我再來吧,可惜馬上就得去上學,早上是來不了了!」
青瞳有些依依不捨地送他們出門。門口東宮的小太監福瑞見了,趕上前道:「太子爺,不如在公主這裡待會兒再走吧,現在外面不幹凈!」
他擠眉弄眼,神態頗為詭異。青瞳奇道:「外面不幹凈?哪裡不幹凈?」
福瑞道:「剛才鍾粹宮的小李子說有個小主沖了淑妃娘娘的車駕,教訓兩句還頂嘴,已經在亭子里動了大杖,怕是已經沒命了。這會子殿下出去路過正好看見死人,多不吉利!」
太子道:「沖了車駕也不是多大的事,打個十杖八杖就算了,怎麼會死人?」
福瑞道:「太子爺您這就不懂了,行杖那可是大有學問。分沾身、著肉、釘骨、斷魂。小李子看見淑妃娘娘身邊的德妃娘娘沖行杖的拇指向下這麼一比,那就是要命的意思。別說十杖八杖,一杖也打得死人!」
太子撇嘴道:「又是德妃,面和心陰的人,說不定打人也是她挑唆的,讓楊淑妃落下個壞人。這楊淑妃笨得很,白長了副聰明臉孔!」
青瞳突然有很不好的預感,急急問:「是哪個小主?」
福瑞和她也很熟,道:「什麼宮的忘了,哎,就是那個說話『俺、俺』的,傻了吧唧的那個……那個……周什麼來著?」
青瞳已經跳起來往外跑,離非一把拉住她:「幹什麼去?你出宮可是抗旨!」青瞳回身攬住他:「快去救她,那是我的朋友!太子哥哥,你快去!她是周老將軍的女兒,死了可怎麼交代?」又回身對福瑞說:「快去找皇上,快去!」
太子嚇了一跳,慌忙去了。青瞳在甘織宮手抓宮門,焦急地等。過了許久,他們慢慢走回來。青瞳的心也跟著腳步聲一點兒一點兒向下沉,離非沖她沉重地搖搖頭,青瞳心中一酸,突然什麼也不想顧了,拔腿跑了出去。太子和離非喊著追了出來。
待她趕到,亭子已經收拾過了,地上只有零星一點兒血跡和杖上掉落的紅漆。太陽繼續照,風也繼續吹,連樹葉子都沒掉,世界並沒有因為少了一個小姑娘產生任何變化。
青瞳只覺突然全身都沒了力氣,失神地坐在地上,滾熱的眼淚就像開了閘的水龍頭,怎麼也停不住,從臉頰一路燙到心裡。她就這麼坐在地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地痛哭著。
周承歡!這個本就不應該屬於皇宮的人回去了,她現在一定不會傷心了吧!在她家裡,有天藍色的海子,落日比車輪還大,現在還有滿地咩咩叫的羊羔……
離非把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肩膀上,青瞳回靠在他懷裡,這下不帶一點兒曖昧,只覺溫暖。太子被青瞳的悲哀感染,用低低的聲音說:「皇妹,別難過了,楊淑妃剛才被父皇打了一個大耳光。她還叫冤枉,說只是想教訓她一下,可沒想到她竟然死了。父皇不聽她辯解,直接叫人攆回寢宮思過。這個楊淑妃得寵了這麼長時間,也是異數,不過這次該到頭了。」青瞳搖搖頭:「那有什麼用,周承歡死了就是死了。」她回頭望向離非:「這裡真沒意思,我真想離開這個皇宮,真想……」
離非猶豫一下,什麼也沒說。他不是不知道青瞳的意思,可是沒法回答。他雖然叫著寧國公舅舅,其實只是依附他生存的遠房外甥而已。
突然一個尖細的聲音叫起來:「哎呀!十七公主,你怎麼在這裡?」大太監姚有德氣喘吁吁地跑過來:「這多虧是老奴來傳旨,小公主,快回去吧!一會兒皇上要過去呢,要是看見你私自出門怎麼得了!」
青瞳愣了一下,連忙站起來謝過姚有德。太子道:「離非你先回去吧,我陪皇妹一起去。」姚有德急得頓足嘆氣:「兩位小殿下,你們快著點兒吧。」
兩人快步跑回甘織宮,和王充容一起接了八年來的第二次聖駕光臨。
景帝看上去又煩躁又慌亂,看見太子,眉頭更皺:「你怎麼在這裡?」
太子道:「兒臣……兒臣有些學識上的疑惑來和皇妹商討。」
景帝不耐煩理他,沖身邊司徒德妃一擺手:「你說!」司徒德妃上前扶起眾人,對王充容溫言道:「充容妹妹,我是來道喜的。」
王充容默然看了景帝一眼,不發一言。景帝臉上全是驚慌和煩躁,喜從何來啊?
司徒德妃道:「皇上將十七公主封為大義公主,享親王俸祿。這可是公主里第一個有封號的呢!」
丁嬤嬤和花箋一起喜笑顏開,王充容卻驚慌起來:「萬歲!青瞳沒有功勞,臣妾身份又低微,為何加此聖眷?」
司徒德妃笑道:「這就是第二樁喜事了。定遠軍周老將軍有子名遠征,年少英武,在邊陲立下赫赫戰功。這樣的英雄正與大義公主相配,皇上將公主賜婚給他。這不是大喜嗎?」
青瞳大驚,脫口叫道:「不!」太子也啊了一聲。
司徒德妃臉色沉下來:「十七公主,你這是什麼意思?周小將軍容貌武功、身份地位都是上上之選,你仍不滿意嗎?別說你是公主,就是小戶人家的女孩子,婚姻大事也要聽了父母之命。西北雖然路途遙遠,卻也還是大苑國土,多少公主遠嫁他國,可曾見她們說出這個『不』字?」
青瞳臉色一片慘白,她依次望向母親、太子、花箋……人人都知道她是那樣地愛著離非,人人都只能悲憫地回望她,沒有人有辦法。她神色倔強起來,仍大聲道:「不!」
王充容眼淚立刻刷地流下來,但是她沒有阻止女兒,抗旨和遵旨的下場並沒有多大分別。
太子心裡十分害怕,但還是唯唯諾諾地道:「父……父皇,離非已經向我提親,皇妹和他從小就認識,這……能不能換一位公主?」
司徒德妃溫和地笑起來:「太子殿下,公主的婚事您還不能過問,離非向您提親也是十分不合禮數,這些事待將來再管不遲。」
這話說得著實險惡,直接說太子越權,現在就管起皇帝才能管的事來。如果司徒德妃有太子那樣的後台,只這件事好好發揮一下,就能對太子造成致命打擊。
景帝煩躁之下卻沒有留意這個,只是看著青瞳絕望的目光有些不忍,道:「寧澈,今天周淑儀縊了,如今西瞻時刻虎視眈眈,周將軍不能不安撫,你……你就算為國捐軀了吧。」
司徒德妃笑道:「看萬歲說的,嫁人算捐軀,那臣妾不也早捐軀給皇上了?我們太傅都說了,十七公主有文武濟世之才,比哪一個皇子都厲害,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敢做她的駙馬啊!皇上把十七公主嫁給周小將軍,不正是表明萬歲對周家的信任嗎?周家一定感激皇恩,哪敢對公主有半分不敬啊?再說了,十七公主這樣貌美,周小將軍見了,還不把你當菩薩供著?公主好日子長著呢!是不是呀,充容妹妹?」
青瞳面如死灰,王充容失魂落魄,都沒回答。
景帝不耐起來:「好了好了,準備一下,兩日後就出發吧。姚有德,叫人看著她,回宮!」
過了好一會兒,王充容才攬過青瞳:「孩子,想哭就哭吧。」
青瞳木木地站起來:「哭什麼?楊冰紈打死周承歡,我是賠禮的禮物,禮物懂得哭嗎?」她轉向太子:「離非真向你提親了嗎?」
太子低下頭:「沒有,我情急胡說的,可是我想他一定就是那個意思……」
青瞳伸手制止他:「以後別胡說了,對你對他都不好。既然不是真的,你幫我問他一句,他到底喜不喜歡我?」
太子急道:「可是皇妹,你是不是想……想和他逃走?」
青瞳道:「怎麼會!我不能連累了我娘,他也不能連累從小養他長大的舅父舅母。走能走到哪裡去?我就是想聽一次,太子哥哥,你說除了現在,我還有什麼機會再聽?」
太子黯然而去,回來時沒有說話,遞給青瞳一張紙,紙上只有一個字「是」,是她十分熟悉的字跡。青瞳靜靜地凝望很久,終於一滴眼淚啪地打在紙上。
日色慾盡花含煙,月明欲素愁不眠。
趙瑟初停鳳凰柱,蜀琴欲奏鴛鴦弦。
此曲有意無人傳,憶君迢迢隔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