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謝殊笑著走入,請太子就坐上方,又朝各位拱手告罪:「本相來遲,怠慢諸位了,今晚不談政事,只求盡興,大家請便。」
桓廷叫道:「丞相來遲,當自罰三杯!」
謝殊哈哈大笑:「這有何難,一定奉陪。」
其他人看著單純的桓廷,欲哭無淚,連楊鋸和袁沛凌都覺得上當了。
他們哪家願意扯上皇權糾紛?本來以為是丞相召集大家私下玩樂,哪裡會知道多個太子,這下外人肯定以為他們都與太子有關聯了。
謝殊坐在司馬霖身邊,低聲勸道:「太子看眼前美酒佳人,歡聲笑語,是否找回點對塵世的眷念了?」
司馬霖微笑搖頭:「丞相好意本宮豈會不知,但你我皆知這些不過表象罷了,浮華過後,總會煙消雲散的。」
謝殊抽了一下嘴角,實在是端著丞相架子不好發飆,不然若以她的脾氣,對這種無病呻.吟的人只想揪著一頓狠搖。
你知道這日子多美好嗎!成天山珍海味你捨得丟棄嗎!你以為出家就是剃個光頭的事嗎!啊?啊?啊?
她撫了一下胸口,要淡定……
不一會兒,沐白帶著幾人將船艙四周帘子挑起,兩岸燈火頓時映入眼帘,但在座的各位只想埋頭躲起來。
丞相你太坑人了!
王敬之兄妹即將返回會稽,襄夫人今日在畫舫上設宴招待,恰好就在附近。
王絡秀眼尖,瞧見了大船上方端坐著的謝殊,這樣的夏夜,她竟穿了身黑衣,燈火里看起來反倒愈發唇紅齒白了。
襄夫人見她走神,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一看見謝殊心裡就膈應,壓著嗓音提醒道:「絡秀,你該聽說過吧,丞相好男風呢。」
王絡秀含笑道:「那應當是外人瞎傳吧。」
襄夫人鬱悶地絞著手裡的帕子,一邊狠瞪衛屹之。還以為他最近表現很好是對王絡秀上心了,怎麼不見成效呢!
衛屹之其實早已認出了謝家大船,但故意沒有細看,此時聽到她們說起才抬眸望去,一眼看出謝殊身邊坐著太子,當即起身出了船艙。
王敬之疑惑地跟了出來:「武陵王這是怎麼了?」
他鬆開微蹙的眉心:「沒什麼,只是看到謝相在宴客罷了。」
「哦?」王敬之轉頭看去,一船賓客,個個都有頭有臉,再看到太子在列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武陵王,謝相擅長籠絡人心,這點你可比不上啊,哈哈。」
衛屹之自然明白他話中意思,這是在暗示自己該跟他結盟。
「刺史說的是。」
王敬之轉頭朝妹妹看了一眼,低笑道:「不知何時能等到武陵王再去會稽呢?」
衛屹之看著謝殊笑若春風的臉,沉默許久才道:「該去的時候自然就會去了。」
皇帝第二日收到了消息,心情是相當低落的。
謝殊居然幫著太子拉攏到了那麼多世家的支持,武陵王跟王家聯姻的傾向也越來越明顯。
唉,偏頭痛又要犯了。
謝殊這時居然又進宮來刺激他,說太子之所以要出家,全是因為身邊有不當的人教導引誘,應當重新選擇得力人物擔任太子舍人。
皇帝揉著額角問:「那你覺得誰合適啊?」
「微臣堂叔謝冉可擔重任。」
又是謝家人!皇帝默默嘔血。
謝冉其實從未想過自己有機會入官場,還一上來就是這麼高的官階。但他是個面子上抹不開的人,上次去替謝殊宴客可以說是事出突然,這次是要去謝恩還是拒絕,都必須要當面去給個表示了。
謝殊正在書房裡努力揪九皇子的小辮子,見他出現,毫不意外:「其實你不用來見我的,領職上任就是了。我也不確定讓你做多久,若上次的事情再出現,你這一輩子就在相府做個見不得光的冉公子好了。」
謝冉忿忿道:「丞相總要吃回虧才會明白退疾的苦心!」
謝殊抬頭看他:「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還是那句話,你既然跟了我,就得聽我的。」
謝冉哼了一聲:「那我就多謝丞相提拔了。」
「你去把太子從個神仙教成凡人,就是感謝我了。」
謝冉拂袖離去。
太子舍人原是裴家公子裴允,謝殊將他的職位挪給了謝冉,他沉不住氣了,那日謝殊出宮時,他悄悄爬上了相府車輿。
「丞相,是不是下官做錯了什麼,您要這樣對我?」
謝殊沒料到他這樣大膽,又不好直接趕他下車,只能沉著臉表達不悅,希望他能自己領會。
裴允咬著下唇看著她,聲音忽而柔媚起來:「丞相就收回成命吧,只要不奪了下官的官位,下官願……願為丞相入幕之賓!」
「啊?」謝殊以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車外面的沐白已經驚得一個跟頭翻下了車。
裴允其實也是個美男子,只是臉色蒼白,總有些病態。
謝殊對此人有些了解,因為之前那些對她拋媚眼示好的官員里就有這位,他可是出了名的好男風,尤以作風大膽聞名。要不是太子仁厚,以他的行止,是絕對做不到太子舍人的。
「丞相不說話,下官便當您答應了。」裴允湊近一些,就要伸手來解謝殊衣裳。
「別,這可是在車裡。」謝殊忙往後退,豎著扇子擋開他的手,外面的沐白陡然一聲驚呼:「武陵王這是……」
車簾掀開,衛屹之的臉在看清車內情形時寫滿震驚。
裴允一手搭在謝殊肩頭,一手已經伸入她衣領,這架勢絕對不雅。
三人僵持了一瞬,衛屹之忽而一笑:「叫了謝相幾聲都不見應答,原來是有『要事』要辦。」
謝殊慢條斯理地理好衣襟:「武陵王有事?」
「現在沒了。」衛屹之放下車簾,大步離去。
裴允看看謝殊,幽怨道:「丞相還擔心被人看見不成?」
謝殊忍著怒氣道:「裴大人請回吧。」
裴允肖想了許久的美事沒有得逞,心中懊惱不已。
丞相定然也是願意的,只是他太心急了,唉,早知道就應該跟去相府再行動的!悔死了!
裴允下車之後,衛屹之的車馬剛駛出不久。謝殊覺得他忽然造訪定是有話要說,便吩咐沐白跟上去。
然而衛屹之並未有停頓或等她的意思,沐白就差在後面喊了,他的馬車也照舊行的迅速。
「公子,算了吧,武陵王是少見多怪。」沐白捂著受驚的胸口強裝鎮定。
謝殊用扇子遮著臉嘆息:「這下我的臉都丟盡了。」
謝冉很快就去東宮當職了。
太子開始覺得裴允失去官位是謝家作梗,對他有些冷淡,但見他循規蹈矩,不知比裴允強了多少倍,漸漸就軟化了態度。
謝冉並沒有用大道理來勸他,就像什麼都不知道一樣,每日只是貼身跟隨左右,任太子說什麼做什麼都不干預。
太子日漸放鬆,沒多久,就讓他發現了自己的喜好。
天上正下著暴雨,謝殊坐在水榭里,端著茶問坐在對面的謝冉:「你說太子也有沉迷的事物?」
「沒錯,太子沉迷圍棋。」
「這也值得沉迷?」
謝冉勾了一下嘴角:「他愛的是賭棋。」
晉國不少達官貴人熱衷賭博,形式不一,光是棋類賭博就有樗蒲、圍棋、彈棋、雙陸等等,還有人熱衷鬥雞,沒想到看似無欲無求的太子也有這愛好。
謝殊點點頭:「做的不錯,那就讓太子盡興地玩,玩到他打消出家的念頭,徹底信任上你為止,然後你再勸他去向陛下低頭認錯。只有他低頭,陛下才有台階原諒他,本相也能在旁遊說。」
謝冉看她一眼,表情冷傲。
謝殊失笑:「怎麼,你這是不打算與我和好了?」
「是丞相覺得我有錯在先,我又豈敢覥顏求丞相寬恕呢?」話說得不錯,語氣卻實在不好。
謝殊冷笑:「你是有錯,錯在沒有聽我命令。如果我縱容你一次,就有第二次,你的胃口也會越來越大,這點你可承認?」
謝冉眼神閃了閃,依舊冷著臉,「我是為丞相著想,丞相至今相位還未坐穩,就是因為手段不夠狠!」
「錯了,」謝殊攤攤手:「是因為我是忽然蹦出來的。」
謝冉一怔。
「你想想,你與我居住一處,過往八年間又何曾見過我?當初我在門下省從小吏做起,可大多數人只記得我一步登天成了丞相,所以世家之間會觀望猶疑毫不稀奇,便是你,也必然對我有諸多懷疑吧。」
謝冉抿唇不語。
謝殊扭頭望著外面瓢潑大雨:「即使是祖父,當初也沒有把狠辣作為必要手段。任你位高權重又如何?做成了什麼大事,踩掉了多少能人,這些都不是本事,能最大程度地保存和發展家族利益,這才是本事。」
謝冉臉色諸多變幻,最終總算回歸平靜,起身道:「多謝丞相教誨,退疾告辭了。」
謝殊目送他走入雨中,提醒了句:「你傘忘拿了。」
「丞相用吧,免得再病一回。」
謝殊好笑,連和好都這麼傲。
幾場暴雨之後,盛夏終於氣勢洶洶地到了。
自上次裴允光天化日之下自薦枕席,謝殊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私下見過衛屹之。她本想下朝後找機會跟他把話說清楚,可衛屹之不是提前走就是落後走,愣是跟她趕不到一起去。
謝殊就此作罷,反正現在各自拉開陣勢對著干呢,他都不把自己當兄弟,何必在意他怎麼看自己。
沐白從車外探身進來,見她沉著臉,小心翼翼道:「公子,前面是王家車馬,已停在半道,看起來像是在等您的車輿過去一樣。」
謝殊揭開帘子一看,剛好迎上王絡秀探出來的臉,這才笑起來:「那就將車趕過去吧。」
王絡秀剛剛隨王敬之入宮辭行,正準備出城,聽聞丞相車馬在後,便故意叫車夫放慢了速度。
謝殊到了跟前,免了她的行禮,笑道:「真是趕巧了,現在就當本相送行了吧,希望今後還有再聚之時。」
王絡秀原本笑意綿綿的臉忽而黯淡了幾分:「應當不久就能再聚了吧,只是到時就要物是人非了。」
謝殊看她神情就明白了幾分,縱使晉國男女大防不嚴,她也是個待嫁之女,如果能再來建康,必然就是嫁過來了。
物是人非,說的倒也沒錯,不過嫁給衛屹之也犯不著這麼哀愁吧?
不管如何,這是個好機會。謝殊匆匆向王絡秀告辭,吩咐沐白調頭回宮。
皇帝正在用袁貴妃不知從哪兒找來的偏方治頭痛,忽聞謝殊求見,頭痛又加重了幾分,在榻上翻了個身,不樂意見她。
祥公公出去回話,沒一會兒就回來稟報:「陛下還是見一見吧,丞相說事關武陵王呢。」
皇帝總算起了身。
謝殊進殿中行過禮,皇帝連看也不想看她,拿著個濕帕子輕按額角,問道:「武陵王怎麼了?」
「陛下,武陵王應該很快就會去會稽提親了。」
「什麼?」皇帝手裡的濕帕子掉到了地上:「謝相如何得知的?」
「王家人親口所言,豈會有假,所以陛下萬萬不可廢太子啊!」
皇帝又愣了:「這與廢太子有何關係?」
謝殊認真道:「陛下您想,武陵王與王家一旦聯姻,勢力必然大增。他又與九皇子交好,若九皇子成了太子,那他便是如日中天。陛下重用他是好意,可若是養虎成患,豈不是得不償失?」
皇帝嘴角抽的厲害,一隻老虎跑來警告他另一隻老虎的厲害,這都什麼事兒啊!
話不宜多,謝殊留了句「陛下三思」,出宮回府。
襄夫人這幾天正高興著呢,好不容易兒子鬆了口,眼看就要抱上孫子了,太后忽然將她宣進了宮。
衛屹之並不知道此事,下朝回去聽管家說母親抑鬱地卧了床,大感意外,連忙前去問候。
「謝家沒一個好東西!」襄夫人抱著枕頭大哭:「謝銘光拆了你一樁姻緣也就罷了,他孫子居然又拆你一樁姻緣,還讓不讓人活了!」
衛屹之從她哭嚎聲中總算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原來太后從皇帝那裡得知了王衛行將聯姻一事,便召了襄夫人去好言勸說了一番,大意是,像前一樁婚事那樣找個家世普通點的姑娘就挺好的,犯不著找王家這樣的大戶來讓皇帝難受嘛,大家都是一家人,要彼此體諒不是?
「這算什麼一家人啊!」襄夫人又對著衛屹之痛哭:「可憐我的孫兒啊……」
衛屹之扶著她的雙肩耐心寬慰:「母親怕是誤會了,謝相哪有閑工夫來拆我姻緣,千萬不要聽信挑撥。」
襄夫人哭聲一停,對他怒目而視:「你居然幫他說話!你……滾出去,不要來見我!」
衛屹之知道母親的火爆脾氣,只好避其鋒芒,退出了門。
流言就像長了腳,很快就傳遍都城。謝家又開始破壞衛家姻緣了,這兩家是宿世仇敵吧!但大家都沒想到的是,武陵王的擁躉與謝丞相的擁躉居然第一次坐到了一起,和平相處起來。
「謝丞相實在太狡詐了,居然這麼對我們郡王,不過郡王也許真會延後成婚了,多好啊……」
「哼,我們謝相出手,豈會落空?等著吧,你們武陵王絕對成不了親!」
「來來來,再喝一杯。」
「好說好說。」
謝殊很憂鬱,比被衛屹之誤會自己是個浪蕩公子還憂鬱,她只是小小利用了一下這事兒而已,真沒破壞過他的姻緣啊。
又連著幾日下朝沒見到衛屹之的人,謝殊已經做好跟他徹底決裂的準備了。
沐白這時忽然道:「公子有沒有注意到,這幾日武陵王的車馬都沒有回青溪,都是往烏衣巷去的呢。」
「哦?」謝殊接過他遞來的濕帕子擦了擦額上浮汗,坐入車中,嘆氣道:「去衛家舊宅看看吧。」
舊宅里沒有管家,苻玄應的門,將謝殊引去宅中一座兩層閣樓前,請她自己上去。
謝殊上了樓,發現這裡不是住人的,而是藏書的。
衛屹之臨窗跪坐案后,身披薄衫,烏髮未束,正執筆書寫著什麼。
許久沒有私下見面,謝殊先在腹中擬好了措辭,剛要開口,卻見他案頭放著一本《明度經》,意外道:「你這是在抄佛經?」
「嗯。」衛屹之抬頭看她一眼:「得罪了家母,只能抄佛經給她求寬恕了。」
謝殊自然明白是什麼事,訕笑了一下。
「如意找我有事?」
謝殊努力擠了擠眼睛作感動狀:「仲卿還把我當兄弟,那我就直說了,不管你我朝堂政見如何不合,私底下我是不會做那種拆人姻緣的事的,你要相信我的為人。」
衛屹之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
謝殊看看窗外:「日頭還早,要不我來幫你抄一些?」
衛屹之垂眼繼續抄寫:「也好。」
謝殊撩袖握筆,正要書寫,忽然看見他的字,驚訝道:「你的字居然這麼好看?之前看你書信,我還以為是有人代筆呢,這字比起王敬之也不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