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歲暮陰陽(2)
皇帝無視他種種做作,冷笑著對王慎道:「你看著他從小到大,只有這些小聰明,這些年來一點也不曾長進。」王慎答也不敢,笑亦不忍,尷尬點了點頭。一時聽得殿內沉沉杖擊聲起,越發咬牙攢眉,不忍察看,心中默默計數,待數到三十有奇,仍不聞太子呻吟求告,亦不聞皇帝鬆口恩赦,不由得著了慌。睜眼只見定權一張秀異面孔,此刻早成青白之色,五官亦皆已扭曲。王慎嚇得不輕,撲通一聲跪倒,央告皇帝道:「陛下開恩。」又轉頭對定權道,「殿下說句話呀,老臣求你了。」見父子二人皆不為所動,終於咬了咬牙,俯首在太子身邊耳語道,「殿下,你就想想娘娘罷。」定權影影綽綽聽到這話,已近昏迷的神志凜然一驚,忽然從嘴角牽出了一個難看苦笑,咬牙低聲道:「陛下」皇帝問道:「他有什麼話?」
王慎忙替他描補道:「殿下乞陛下寬恕。」
皇帝看了王慎一眼,又冷目定權半晌,終於抬了抬手,見內侍隨即停了行杖,頓了片刻道:「罷了,你且回你的西府去,這兩月也先不必出席經筵朝會,好好閉門思過吧。謝罪的文書,叫春坊上奏。」說罷拂袖而去,見王慎愁眉苦臉跟隨在身後,問道:「你既如此擔心他,都不懼當面欺君了。不去送他,又跟過來做什麼?」王慎尷尬笑笑,道:「老臣不敢。」卻還是留步原地,待皇帝走遠后連忙折回,去查看定權。
一個低階內臣此刻卻橫生好奇,趁人皆不注意扯住一年小侍者問道:「陛下說王常侍的話是什麼意思?」小侍答道:「是為了先前替殿下遮掩說的那話吧。」內臣道:「你離得近,可聽見了?」小侍道:「我聽見了,殿下說的是陛下,這不公平。」內臣問道:「什麼不平?」小侍冷笑道:「這是貴人的事情,我又怎麼知道?想是天下本無公平事,譬如你向我打聽了,扭頭便報給你家陳大人,獲獎獲賞,我尚覺得不平呢。」內臣笑斥道:「你休要渾說。」轉頭看看左右無人,摟著他肩一併離開。
王慎親自帶人護送太子回到西苑,又著急去囑咐太醫。因為太子元妃去歲歿,此時只能倩人喚來幾位品階較高的側妃,一時間,暖閣內不免一片混亂哭嚷乃至念佛之聲。
定權終於被她們的嚶嚶哭聲鬧醒,越發覺得煩躁不堪。幾位側妃見他醒轉,紛紛圍到床前查看,她們朱口亂啟,定權也分辨不出到底在說些什麼,鼓了半晌氣力,哆嗦著咬牙道:「出去,待我真死了再煩諸位來哭不遲!」幾位側妃愕然,互看兩眼,只得哭哭啼啼一一離去。太醫院的院判隨後便抵達,一進閣門便吩咐內臣取熱湯,察看太子傷勢,見中單上血漬已成赭色,早與傷口凝結在一處,嘆氣道:「殿下權且忍耐。」給定他餵了幾口參湯,這才用剪刀慢慢將中單剪開,替他將傷處整理乾淨,直折騰到夜深才罷休。
蔻珠替他虛虛搭上了一床被子,定權此刻亦察覺到乏得脫了力,雖然一身上下都疼痛得如火灼刀割,終於也慢慢合眼睡了過去。蔻珠與阿寶一同在閣內守夜,一夜裡不斷聽到他睡夢中的喃喃呻吟之聲。移燈查看時,見他滿額皆是點點冷汗,二人無奈,只得重新取來湯水替他拭汗。忽聞他低低喊了一聲「娘」,語氣中委屈無限,隨即一行淚便順著眼角,滑到了腮邊。阿寶詫異不已,抬頭去看蔻珠,卻見她獃獃凝視著太子蒼白的臉龐,半日方嘆了口氣,大概是記起還有人在身旁,神情似乎頗不自在,側過臉去接過已經擰好的巾帕,輕輕幫太子拭去了臉上的那道淚痕。
定權受杖時,本是一身大汗,天氣又冷,不免受了寒,次日一早再看時便已經低低發起熱來。延醫用藥,又是一番折騰。好在他病中昏睡時居多,眾人雖然忙碌些,每日倒是少惹了不少是非,便也有人暗暗希望他這病能夠養得更長些。
一日上燈時分,定權醒來,見阿寶侍立在側,開口問道:「那是什麼聲音?」阿寶答道:「是爆竹聲。殿下,已經是除夕了。」定權靜靜聽了片刻,忽而問道:「這幾日似乎你日日都在?」阿寶答道:「他們都預備應節的物事去了,妾沒有什麼可以預備的。」定權道:「我知道,這是積弊了,年節時都要往家中夾帶些私物,苦禁不住的你為何不也隨波去濯濯足?」阿寶道:「妾家人不在京中。」定權今夜似乎溫和了許多,又問道:「那你家是在哪裡?」阿寶道:「妾家清河郡。」定權笑道:「我聽你說話,只當你是南方人。」阿寶道:「妾的母親是南方人。」定權又問:「你家是做什麼營生的?」見阿寶遲疑了半晌,不由笑道:「左右無事,我來猜猜看。你家直到父兄代都應當是書生班輩,家道即非大富,亦屬小康,對不對?」
阿寶臉色一白,道:「殿下?!」定權笑了一聲,道:「你雖是洗了幾個月衣服,可是手指頭又細又白。你替我研墨的時候,用的力道恰到好處。你幫我擦汗的時候滿面通紅,根本就不敢瞧我的身體,還有……」他忽而拉過阿寶右手,放在面前細看。阿寶不知他用意,只是覺得他的手指冰冷異常,觸之如觸霜雪,忍不住瑟瑟發抖,未及多想便奮力掙脫了他的掌握。
定權不以為忤,停頓片刻,笑道:「你的中指有薄繭,是拿筆磨出來的罷?」見她臉色煞白,又冷冷問道:「我讓人查過,你並非罪沒入宮。說吧,你究竟是什麼人?」見她嚅囁無語,復又冷笑道:「不說無妨,齋戒已過,本宮不懼殺生,現下就可以著人杖斃了你,你信不信?」阿寶見他滿面陰鷙顏色,一雙眼眸冷冷盯著自己,其間略無感情,心知他並非恐嚇,只覺不寒而慄,思忖半晌才咬牙道:「殿下,妾死罪。」定權點頭道:「說。」阿寶道:「妾本不敢欺瞞殿下,可是妾雖然身處卑賤,也妄想能存一二分體面。」咬牙良久,方低聲道:「妾父是齊泰八年舉人,因為祖上素有產業,便也捐得了一個知州。先父媵妾無數,妾母本是嫡母侍婢,其後雖有了妾,仍是半婢半姬,在家中忍死度日。妾幼時不懂事,見兄弟姊妹皆讀書,也央求過母親,後來雖然識得了幾個字,卻不知讓母親多受了多少嫡母庶母們的欺辱。數年前先父病故,幾個兄弟分了家業,用一點薄產將我母女逐出。先父本不疼愛我,他過世時我又年幼,並未為我定下親事。我母女二人無計可想,母親只得帶著我進京來尋姨丈姨母。誰知姨母早已不知去向,母親亦染了時疫,辭世時對我說:『你也是詩禮人家的女兒,千萬不可自輕自賤,還是回去吧,總是一父同體的兄弟,應該還是會有你一碗飯吃。』我想此事已斷難回頭,便於京中尋到一遠親,冒他養女之名入宮,乞終身衣食而已。」
她訴說到此處,已經哽咽不能成聲,卻仍然兀自狠狠咬著嘴唇,隱忍得雙目通紅,不肯垂淚。定權默默望著她,冷冷問道:「且不論此語真偽你母親說得不錯,本有一父同體的兄弟,你為何不回去投靠他們?」阿寶搖頭道:「雖言手足,不及陌路。妾愚鈍,所以心存這點傻念頭,雖說皆是為臧為獲,卻不想做了自家人的。」定權輕輕一笑道:「是嗎?」
阿寶偏過臉去,半晌方點點頭。定權無語,向上拽了拽寢衣,見她仍在垂首忍淚,並沒有起身相幫的意思,遂哼一聲道:「想哭便哭罷。」阿寶低聲道:「妾不敢駕前放肆。」定權道:「主君問話,你只知道點頭搖頭,便不算放肆?」見她無言以對,又問道,「你這名字是誰給你取的?」阿寶一愣,答道:「是我的母親。」定權點了點頭,便也不再多問,轉而吩咐道:「你去看看周循可在外頭。」
阿寶依言索人,周循旋即入閣,見定權精神尚好,自然大喜,忙吩咐宮人去預備清淡飲食。定權搖搖頭道:「我想吃酪。」不知為何,語音中居然略帶懇求的意味。他嗜涼嗜甜,眾所周知,周循聽到這話,卻愣了片刻,眼中忽然流露出難禁的愛憐之意,半晌方低聲答道:「殿下,這裡是西苑,沒有預備……」又似不忍斷然拒絕,又道,「殿下想用,臣節后著人去置辦便是。」定權微微顯出些失望的神情,卻也並不強求,只道:「沒有便罷了,我不吃了。」說罷翻身向內,半日沒有動靜,想來已是又睡著了。
宮牆外爆竹喧天之聲,更襯得苑內一片冷清,除夕之夜也就這樣悄然滑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