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落水
一路轔轔而行直至夕陽垂掛天邊,這才見著人煙,野路旁的賓館外停了不少輿車。顯然,入住之人不少。長長嫁隊到了之後,旅館旁的道路顯得更為擁擠。
陳磊只得吩附那些侍衛守在外頭,安營紮寨護著車中媵器等。而我同媵女們齊下車入住賓館。我的隨行世婦都留在外間,只稚與我同行,我入睡后,她得守在外間。
剛入賓館,便見不少僕從不停從車裡來來回回拿東西安放,堂上一方方木案整齊擺放兩邊,堂里被劃成了一小席一小席,客人席地坐於桌邊,滿滿一堂。
我們一行進來,本來有些喧鬧的堂上頓時靜了下來,大家的目光都放在了我身側辟的身上,眼角斜光里,似見著辟十分滿意的笑了。
有館人司里前來行禮,又引了我等入得院子,問了所需。
此時,我只想好生安歇,遂只要了份簡易漿食,司里又一一詢問過媵女,方才退下備食備水。眼眸轉了一圈,每人臉上都露幾分疲色。
這一路行來,雖有輿車,卻仍舊顛簸得厲害。骨頭架子差不多散了,以往去洛邑,坐車也不似這般累,周道倒底說來,是為天子修的,要平坦許多。
這一路往陳道路雖然寬闊,卻是眾人走出來的,坑坑窪窪不太平整。有兩日遇著暴雨,車輹陷入泥坑之中,好在有高壯侍衛相幫,不過如此折騰,眾人具生疲憊。
用膳過後,稚早己備好內衣,洗沐一番,我便早早歇息。第二日起得甚早,辰初便己著裝完畢。精神抖擻,心情自然敞亮,見外頭天氣尚可,又想起昨日傍晚剛入庭院時,兩旁似乎有些景緻,此時距一飯還有些時候,去看看散個晨步也不錯的。
待得稚幫我梳妝完畢,又化了淡妝.只是用石黛描了眉,用燕來的燕脂打了兩個腮紅,這個時代的粉底我還是不太敢恭維,是用米粉做的,刷在臉上跟刷牆壁似的,所有的化妝品也就燕脂細膩些,而且是用純天然花汁晒乾的糰子,比較能接受……又選了兩隻比較淡雅的簪子插入發間,坐在銅鏡前,細細看會,並無不妥這才起身。
兩人開門下階,走至堂前。
站在庭里觀景,有清風迎面徐徐刮來,冬末初春的味道瞬間盈滿鼻端,空氣里夾著淡淡的炊煙味,看看庭外明朗青天,忍不住笑了,這個冬天差不多快過完了,終是與阿兄錯過,只怕待他回魯之後,我己嫁至陳有月余,想來他是該要氣惱,君父怕擾了他回朝述職,也只在我遠嫁前一日,方才使了信使送信與他,道了我的婚事。
心中邊想著這些,邊折身無意識向庭外漫步行去。此時,天色不算大亮,賓館里靜悄悄的,淡淡天光映在櫞木窗棱之上,走廊地板處,四處可見團團光斑搖曳。
正走在長長的過道里,陳磊一身淄衣悄然出現廡廊盡頭,腳步微頓,想不到這個時候能遇見他,微微一笑,行個禮。
陳磊回禮,額角還掛著汗水,似笑著問我,「夫人慾往何處?可需磊同往?」
見他手中拿著弓箭,又滿頭大汗的樣子,猜他定是晨練剛回,這個時候只怕極需洗沐一番,想著便開口婉拒道,「娻欲四處看看,勿需……磊同行,少傾便回。」
陳磊不再說什麼,而是看我一眼點點頭,道過別,便向院中大屋行去。
待他走遠,消失走道轉角,稚才疑惑不解望我,「君主,邑君願陪你同往豈不美哉,何以拒之呢?」
笑著看她一眼,我沒有回答。
這孩子向來一根筋,剛剛陳磊的話,哪能當真,他只怕是隨口問問罷啦……
兩人一前一後默默漫步。
過了廡廊,沒想到,後頭竟還有一院,院門緊閉,前頭卻是蹲著個肉球似的粉粉嫩嫩總角小童,一身淡灰絲棉袍,外頭罩著斬衰,那斬衰有些過長,拖曳石階之上,看其年齡不超過四歲。這是誰家孩兒,如此年幼便己服斬衰……還獨自一人蹲在外頭,顯然,他也不是情願被留下。
此時正拿一截碳木邊咽哽,邊嘟嘟噥噥畫著一些卦畫圖形。那低低哭著的樣子,讓我覺著甚為有趣,便駐足觀望,細聽,原來那小童正在用甚為不熟的雅言背文王著的《周易》,邊哭邊背,「阿父無理……嗚嗚……上卦離為火,下卦兌為澤……嗚嗚……阿父壞……火動而上,澤動而下……嗚嗚上火下澤,睽。君子君子……嗝……」
嘟噥至這裡,打個嗝再繼續念……斷斷續續,軟綿綿的童音盪在泥牆灰瓦間,甚為好聽……只是或許是出來得久了些,鼻子被凍得通紅,時不時舉了衣袖去擦流出的鼻水,看起來甚為可憐。他的那個阿父也確實壞了些……顯然地,將他關在門外,只怕是需背完才能進院……
稚向來心軟,見之,側隱之心頓生,在我耳邊埋怨,「稚子甚為可憐,哪家阿父如此心狠,此值季冬,竟擋於外!恐凍壞染疾。」
「阿父壞,裌要阿母……」那小童又小聲嘀咕。
那模樣甚為可愛,不知怎地,腳便向前行去,待回過神,己是立在他前。自從當爹當媽,拉扯過拓拔后,便對於這些小小人兒一向都感無力,每見之心中喜愛之情,沒由然地生起……
身影擋住了他的光線,小蘿蔔頭本能抬頭來看,一雙圓眼濕漉漉微紅著望我,見我這陌生人靠近,或許心中害怕,小臉生出惴惴。
那模樣看起來甚像……阿兄囚養的小鹿……
「汝乃何人?」審視許久,方才小聲好奇問我,軟糯的童音……再加上肉嘟嘟的小臉,真讓人忍不住的……想捏啊!!!
當然,我沒捏他,但忍不住想逗他,遂微笑反問道,「汝是何人?」
那稚童一臉獃獃,良久才眨眼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汝可會易?」粉嫩小臉上,滿臉期望……
易?呃……當然會……於是我學著他剛剛的樣子,接著他剛剛那一卦,背起來,背完一卦停下看他,小傢伙己是星星眼望我,忽地咧嘴一笑,從台階上迎面飛撲而來.
「阿母!!!!!!!!!」然後整個人掛我腿上。
被嚇住了,本能去接那跳將過來的小人,他倒精明,打蛇隨棍上,麻利的借我手上之力向上爬,兩隻小短腿緊緊夾緊我的腰部,手也緊緊摟著我的脖頸,似怕我跑了。
「阿母!!!你讓裌好等!」
對上那圓溜溜的眼,我愕然。
阿母?????????我咋不知自己何時有個這麼大的兒子?
還沒反應過來,又聽他欣喜對著我身後喚道,「阿父!」
呃……隨著他的視線轉身,就見一人身材頎長佇立堂前的門廊處,著粗葛麻布衣,一身的氣度與這灰瓦泥牆格格不入,黑髮高高束起,發間瑩白衡笄稍顯突兀。不知何時,朝陽從雲層鑽出,金光在他背後灑了滿身,劍眉下一雙黝黑眸子此時波瀾不驚看著階前愕然兩人。手中還拿著白茅裹好的魚……剛從外面回來的樣子。
顯然……這位就是那甚壞的阿父了,待得看清我……懷裡的小傢伙,霎時皺了眉頭。
由此可見,我猜錯了,這位阿父不是將人擋在外邊,而是留在院外。
似乎來到西周后,總會撞上些尷尬情景,此時,亦是尷尬的緊。
阿父,阿母……額角黑線萬丈……
好端端多出個不知明的兒子和夫君……
「阿父!」小傢伙伸出肉肉的手要他抱,微撅的嘴明明白白告訴他的阿父,他不喜歡被單獨留下。
「裌!下來!」
不過小傢伙得到的卻是極為嚴厲的苛責,一張粉嘟嘟的小臉己是弦然欲泣……
皺皺眉頭,小傢伙還這麼小,撒嬌什麼的,自是正常,何以如此嚴苛對待……不過,這是他們父子之間的事,雖心生不忍,插一腳顯得有些多管閑事。
遂,輕撫小傢伙有些緊繃的身子,待他放軟,這才彎腰鬆手,對他輕輕道了句,「去吧!」
沒成想,裌忽地哭將起來緊摟著我不撒手,「裌要阿母,阿母,阿母,阿父壞!壞!對裌言……待裌會易,阿母定會返塶……嗚嗚……裌尋阿母許久才得,阿母毋要離去……不要……」
無奈抬頭,去望對面的男人……卻見那人眼中似乎隱隱地有些水光……剛剛的嚴苛,哪得半分?
如此哭鬧不休,最後無法,只得細細哄勸,又讓稚回院中拿了些精巧玩意方才哄住。
不過東西他得了,人是不哭了,可那雙手似粘在了我脖頸上般,無論如何勸說,都不放開。對天嘆氣,小傢伙比之拓拔,那真叫大大的狡猾啊!
最後,無奈之下陳磊只得邀他同行,裌與我同車,兩人玩玩耍耍行得一段路快至宋境時,那人趁著裌熟睡之際抱離輿車,由始至終,除了道謝未多說一句話。
這段小插曲很快便斷了。
……
車隊行至陳磊所說的峽谷處,忽地一個踉蹌,停將下來。
陳磊說,前方山道被山洪沖得坍塌,路被堵住,而此處又是往陳必經之路,只能棄車徒步繞行。己使人前去送信與太宰,得入了陳便有輿車來接。
山道蜿蜒崎嶇,在稚的摻扶下,我一路前行。側首,見稚額角直冒汗水,讓她顧好自己便可。
稚卻是回我一笑,「君主毋須擔憂。」說罷,仍舊固執扶我。
腳步頓住,向後望一眼,薄霧之下,長龍般的隊伍此時行至半山腰處。辟提著裙裾,走在我身後不遠處,以往精緻的妝扮,現出幾分狼狽。
到達山頂處,大家停下歇息。
稚與世婦們正在不遠處翻著寺人看管的篚筴,尋水和糗糧與我。
閑著無事,難得有此機會觀一觀這西周山河,於是我輕移步子向山崖處去。
到了地兒,只見崖外黛青山巒延綿起伏,直向魯的方向而去,崖下有大河湯湯。望著這開闊山景還有湍流,心胸頓時敞亮開闊,就算失了紀,我也一樣能活得快活。
正望著遠處出神,辟不知何時行了過來,與我並排站著,微笑望我,「娻!」運動過後,桃紅的臉頰,襯得她更顯嬌艷。
「辟,何事?」
眼光落在她拂著散發的額角處,只見幾縷黑絲落在交疊的右衽,脖頸處,露出些些瑩白的肌膚。
辟仍舊美好的臉龐,卻忽然笑得有些歪曲,「無事,只是不甚明了……自那日汝從成周歸來,何以阿兄酋待你總親厚過我!!」
心中一頓,這事,我也不甚明白,於是淡望崖外山景,沉默以對。成周么?我醒來的第一個地方便是成周,前身發生何事,我並不曉,也沒有刻意去問過……從旁人不甚在意的舉止中了解到,似乎娻從小便是個安靜嫻雅的孩子,我本來性子也靜,好似,那麼久以來,從來沒有人發現這身體里的靈魂早己換過,而以後我也不打算說起此事。
我的沉默,似有些激怒了辟,動手推我,怒道,「為何不答?!」
這一推算不得重,只是我恰巧立在崖邊,見她推我,本能側身,我一向不喜歡陌生人的碰觸。少時乍到周,即便是阿母,也極少讓她抱的。
……她沒想到我會如此靈巧避開,微愕身子頓時向前傾去,眼見著就要落下崖去。
於是,我伸手去拉,後來我想自小被教育著要做個好人,雖然我算不得好人,也做了不少壞事.但潛意識裡做不到眼睜睜見自己的兄弟姐妹去死,即使關係如此疏遠還帶點小仇怨。
身體失重的感覺,己是第二次嘗到。
風呼嘯著刮過耳畔,幾乎刺破耳膜,身後長發己散,貼敷臉側向上揚起。
只見上頭,辟跪坐崖邊,裙擺飄飄,經過猛烈掙扎鬢邊髮絲早己散亂不堪。
過了許久,她總算從這驚變中醒過神來,「來人,來人,娻落水啦!速速救她!救她!!」
之後便是嘈雜之音,還有稚的驚恐呼喚。
有許多前世今生畫面閃過腦海,來不及細看,便感一陣刺骨寒意侵入四肢百骸,本能划水,過不得多久,四肢凍得僵了己再划不動,雙眼一黑,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