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別嚷嚷,我是怕你寂寞才跟你聊天的。」
「我寂寞與你無關。」
「可是女人的寂寞通常跟男人有關,我是離你最近的男人。」
「你在巴黎呢,先生!」
「我已經回來了。」
「你的魂回來了吧?」
「是真的回來了,不信你拉開窗帘看看。」
我從床上跳起來,跑到窗邊唰的一下拉開窗帘,天!那輛銀色寶馬真的停在樓下的花圃邊,而耿墨池則靠著車門正瀟洒地沖我揮手呢。我的腦子有一瞬間的空白,還沒想到怎麼應對這局面,門鈴就響了,現在是深夜,我怕吵到鄰居只好去開門。
耿墨池一進門就來了個法國式的擁抱,我推開他,半信半疑,「你剛從巴黎回來?」
「當然,我才下的飛機。」耿墨池像到了自個兒家一樣,大大方方地換上拖鞋直奔客廳。我氣呼呼地說:「現在幾點了,你上這兒來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啊,我一下飛機就直接過來了,反正一個人回家也沒什麼意思,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神色確實很疲憊。
「可是……」
「別可是了,有什麼吃的嗎,我還沒吃晚飯呢,飛機上的東西簡直不是人吃的。」耿墨池脫掉淺藍灰色的風衣,露出裡面藏青色的羊毛衫和同色的休閑褲。他很會穿衣服,什麼衣服套在他身上都有一種說不出的瀟洒勁。見我愣著沒動,他就裝出一副可憐相,「拜託,我是真的很餓了,就是一個叫花子上門討吃的你也不能無動於衷吧?況且……」他看我一眼,壞壞地說,「一個男人如果餓著的話,面前的女人通常都很危險……」
我二話沒說趕緊進廚房下麵條,我可不想把自己喂狼。耿墨池顯然是真餓了,一大碗麵條幾分鐘就被他消滅得乾乾淨淨,我問他吃飽沒有,他就說:「勉強吧,你暫時是沒危險了。」完了他故意朝卧室看了看,死不正經地說,「不錯,你很規矩,簡直可以立牌坊了,大冷天的也沒個男人暖被窩……」
「吃飽了沒有?」
「幹嗎?」
「吃飽了就回你自己的家!」
「你不要這個樣子嘛,」耿墨池又裝出一副可憐相,「就是個叫花子上門避風你也不能把人家往外面趕吧,外面很冷呢……」
「我這兒不是慈善機構,你請回吧。」我轉過臉,不想跟他再說。
「對了,我給你帶了好多禮物,你一定喜歡。」他裝作沒聽見,從一個精美紙袋裡面拿出幾樣東西。我看了看,有兩頂天鵝絨軟帽,一頂是藍色,一頂是米色,做工非常精緻,特別是那頂藍色的,還鑲有同色的蕾絲花邊,顯出別樣的高貴和不俗,另外還有兩個華貴的小包裝盒,可能是裝著香水之類的化妝品。
最不可思議的是那件黑色短大衣,光滑水亮的水貂毛,款式簡潔,整件大衣只有一粒金色紐扣,在燈光的映射下熠熠生輝。
「怎麼樣,還喜歡嗎,我也沒太多的時間上街選購,隨便在酒店邊的兩家店裡買的。衣服只買了大衣,這款式對三圍沒那麼挑,應該很合身。」
他不提三圍還好,一提三圍我就窘得不行,連忙丟下衣服,「我,我衣服挺多的,而且這麼貴重,你還是送別人吧。」
「我還能送給誰?」他盯著我,目光莫名地有些刺人。
「……」我答不上來。
「你放心,我不會要求你什麼的,就這麼幾件東西就要求你,你也把我看得太扁了。我如果存心接近一個女人,那這個女人必定是非同尋常,絕不是幾件禮物就可以收買的,」他看透了我的心思,這男人實在是心細如髮,眼睛像X光,他看著我,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我絕對相信自己的眼光,你在我眼裡絕對價值連城。」
「謝謝,但你真的該走了,我明天還要上班呢。」
「我在這兒住一晚上不行嗎?」
「不行,想都不要想。」
「你誤會了,我又沒說要跟你睡一張床,我睡沙發,這麼晚了還要我去住酒店,你太殘忍了吧?」
「你不是有家嗎?」
「在裝修啊,上次被你砸成那個樣子……」
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時候,耿墨池已經醒了,站在陽台上抽煙。他的背影正對著漫天朝霞,有一種奇妙的逆光效果,被煙霧籠罩著的他看上去很孤獨,心事重重。我沒有去打攪他,因為我知道我們都需要冷靜。沒錯,我們都把這當作一場遊戲,既是遊戲就必定有其規則,可是規則控制得了自己的心嗎?我感覺相處越久,越有失控的恐懼,很多東西都慢慢滑向了不可預知的軌道,相信他亦是如此吧。
下樓的時候,我碰見了從外面買早點回來的隔壁鄰居劉姐,她一臉驚詫地看著我們這對璧人。我尷尬地問了聲好就趕緊逃下樓,剛下樓又碰見了住樓上的李大爺晨練回來,我連眼皮都不敢抬胡亂點點頭,不知道自己慌什麼,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啊,但我還是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一個新寡的女人留一個男人在家裡過夜,沒事也會有事。
我在眾目睽睽之下上了耿墨池的車。
「完了,我的好名聲今天在你手裡毀於一旦。」一上車我就懊惱地跟耿墨池抱怨。一說到名聲,耿墨池馬上擠對我,「你的名聲很好嗎?」
「什麼意思?我的名聲未必不比你的好。」
「可能吧,」他實話實說,我正想點頭應允,他又丟出一句,「不過物以類聚啊,跟我在一起的女人名聲肯定好不到哪兒去。」
「耿墨池!」我咬牙切齒。
「別生氣,我話還沒說完呢,」他拍拍我的肩,將毒舌進行到底,「我這個人是有社會公德的,寧願讓自己名聲掃地也不能讓你弄得別人名聲掃地……」
日子一天天翻過,我跟耿墨池一直保持著這種你進我退、你退我進的相互試探階段,貓捉老鼠的遊戲都玩上了癮。元旦前的最後一個周末,我頗不情願地回湘北看望祁母,自從祁樹傑死後,這還是我第一次去看望曾經的婆婆,不去不行,母親已經三番五次地打電話要我去看看那老婦人,說什麼好歹曾經也是一家人,不管祁樹傑如何不對,可老人沒過錯,不去看看會讓人戳脊梁骨等。我不以為然,心想她什麼時候把我當作一家人了呢,但已經答應了母親,不去怕被母親罵。
誰也沒想到,正是這次的湘北之行讓我的人生軌跡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轉,徹底失控。本來大家都挺和氣,祁母對我的這次拜訪也表現出了少有的熱情,但到了吃飯的時候,祁母突然像有話說的樣子,欲言又止的,讓人感覺很不自在。
「媽,你是不是有事要說?」
祁母面露難色,支支吾吾,「是有點事,主要是看你願不願意。」
「什麼事啊?」
「是這樣,考兒,樹傑他星城姑媽的兒子喜寶你認識的,要結婚了,可一時也拿不出錢買房子,他姑媽就跟我商量,看你能不能把房子借給喜寶住幾天,也就住幾天,等找到合適的房子就搬出去。喜寶的媳婦有了肚子,結婚很急,沒辦法,要不也不會想到找你借房子。」
「那我住哪兒?」我心中立即來了火,沒想到祁樹傑沒死幾天就有人打起了我房子的主意。祁母也看出我的不悅,忙說:「你就過來跟我住啊,反正我身邊也沒人,而且你父母不都在這邊嗎?人老了,格外怕寂寞,你來也好跟我做個伴,當然如果你實在覺得為難也就算了,就當我沒說。」
「我要過來了,我的工作怎麼辦?」
「你們單位不是有單身宿舍嗎?平時你就住宿舍嘛,周末了再回湘北。」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老女人,她居然要將我趕出家門,我把遺產全讓給了她,她竟然還要奪走我唯一的棲身之所!我頓時感覺血往腦門上涌,牙齒咬得咯咯響,就要一觸即發,但轉念一想跟她吵勢必會撕破臉皮,祁樹傑都死了,我跟她已無瓜葛,沒必要還鬧得不可收拾。
我重重地放下碗筷,狠狠地咽下了這口氣,冷冷道:「過些日子再說吧,我要考慮考慮。」
「那也行,是要考慮考慮。」祁母看到了希望。
過了一會兒,我要走了,祁母又好像有事要說。我問還有什麼事,祁母就試探地說:「也不是什麼大事,我也是聽說的,你跟那個葉莎的老公有來往吧,好像事情還鬧得挺大,好多人都知道了。」
我怔住了,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祁母的臉色有點難看,很刺耳地說:「按說你現在是一個人了,我沒權利過問你的私事,可樹傑屍骨未寒,你也應該為他考慮才對,畢竟鬧出那樣的事不怎麼光彩,何況還是跟那個葉莎的男人,人活一世,還是要講點臉面的……」
「夠了!」我再也忍無可忍,立即翻臉,「我是不講臉面,可祁樹傑也好不到哪裡去,是他先負我。要我為他想,他為我想了嗎?拋下我跟別的女人殉情,他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你怎麼能這麼說呢?罵一個死去的人,你的心怎麼這麼狠?再怎麼樣他也是你的丈夫!」祁母也提高了嗓門。
「他把我當妻子了嗎?他把我當妻子就不會跟別的女人偷情!」
「你以為你是什麼好貨色,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的那些破事爛事,從前的那些醜事我都知道,要不是樹傑堅持,我當初就絕不會讓你進祁家的門!」
「我是不是什麼好貨色,那也是你兒子自個兒挑的,他當初追我的時候跪在地上求我嫁給他,要怪就怪你教的好兒子!」
「哎喲,我前輩子造了什麼孽啊,家門不幸啊,娶了這麼個媳婦進門啊……」祁母捶胸拍掌起來,又是鼻涕又是眼淚,鬧得隔壁鄰居也來看究竟。
我一分鐘也不願意多待,摔門而去。
我後悔死了,早知道就不該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祁樹傑背著我在外面玩女人,現在死了還要我給他守節,他死了沒幾天,他的母親竟然要將我掃地出門,天底下還有沒有公理!
我氣得渾身發抖,雖然從前和那老女人較勁時也委屈過,可從沒像今天這樣徹底崩潰,對祁樹傑的不可原諒,對祁母的徹底失望,讓我心中壓抑的怒火一觸即發,我覺得自己就要燃燒,恨不得即刻就燃燒,最好化為灰燼,連渣都不剩……
本來還想到自己父母家裡去一趟的,結果一點心情也沒有了,我直接到火車站上了返回星城的火車,下了火車后還是越想越氣,周圍嘈雜的世界在我眼中變得混濁不清,我看不清前面的路,剛橫過火車站廣場外的馬路,迎面就跟一人撞上了,我看都沒看就吼了句:「沒長眼睛啊!」
「小姐,是你撞的我!」聲音很熟。
我定睛一看,嚇一跳,是耿墨池,正一臉委屈地站在面前。
「真是見鬼了,怎麼是你?」
「見鬼?我是鬼嗎?」耿墨池盯著怒氣未消的我很不解,「誰惹你了,氣成這樣,大老遠地就看見你氣呼呼地往這邊沖。」
我看了看他,祁母的話又在耳邊響起,腦中電光火石般一閃,也就兩秒鐘的時間,我橫下了心,忽然就換了張笑臉,捶了他一拳說:「哎,你一個大男人在大街上轉悠什麼,車呢,怎麼沒看到你開車?」
「車送去保養了。」耿墨池大概很驚訝我這麼快就換了表情,「主要還是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在大街上遇見你,看來我的誠意感動了上帝,還真讓我碰見了。」
我神經質地大笑起來,笑得耿墨池心裡直發毛,我知道,那不是一個正常人在正常情況下發出來的笑聲。好,很好,我在心裡跟自己說。
「你怎麼了?傻笑什麼呀?」他瞅著我莫名其妙,「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我擺擺手,環顧四周說,「你怎麼出沒在這種亂七八糟的地方?」
「其實我是來選鋼琴的,托你的福,我終於有理由換琴了。怎麼樣,有空陪我去選琴嗎?不遠的,就在前面。」
「可以啊,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琴行的老闆顯然認識耿墨池,一進門就過來打招呼:「喲,耿老師,好些日子不見了,怎麼今天有空過來啊?」
「來買琴唄。」耿墨池跟老闆握了握手,問,「最近到了什麼新貨?」
「有,有,剛到的,在那邊。」老闆忙不迭地把耿墨池領到一架嶄新的施坦威鋼琴面前,燈光的映射下,那琴閃著異樣的光芒,彷彿是從天而降的聖物,氣質天成,只等有緣人來觸摸它,感覺它,最後將它帶走。而琴邊站定的人,好似跟這琴是絕配,你看他打開琴蓋,只隨便彈了幾個音符就是一串美妙無比的聖音,叮咚悅耳,宛如天籟。
「嗯,好琴。」他連連點頭。
「不愧是內行,不用我跟您多說,您是識貨的。」老闆很得意。
「我再試試。」他說著就坐到了琴凳上,調了調音后就開始演奏,竟是肖邦的《離別曲》。我的心一沉,他怎麼彈這首曲子?
但是毫無疑問,他彈得太好了,雖然這是首不祥的曲子,但店內的顧客和店外的路人還是被悠揚傷感的琴聲感染,不約而同地鼓起了掌。只有我木頭般杵在那兒,《離別曲》?第一次聽他彈琴竟然就彈《離別曲》,什麼意思?!
「怎麼了?不舒服嗎?」耿墨池看著表情獃滯的我問。
「為什麼彈這首曲子?」我失神地問。
「告慰死者。」他直直地看著我,鎮定自若地說,「希望他們能安息,因為我們會以最快的速度忘了他們,忘了過去,未來的日子只有我和你……」
「未來?」我的嘴角一陣痙攣,「我從未想過我還有未來!」
「怎麼沒有?只要你下定決心,未來的路就在你面前。」
我說不出話了,眼淚霎時間盈滿眼眶。我真的還有未來?耿墨池拍拍我的肩膀,轉過臉吩咐老闆,「就這架了,送到我的公寓去,款我馬上刷給你。」
「行啊,我馬上安排人給您送過去,謝謝您照顧生意啊。」老闆喜不自禁。
「不客氣,老朋友了。」耿墨池說。
出了店門,我一路無話。耿墨池走在我身邊,不時地拿餘光瞟我,「你冷不冷?」他握了握我的手,想必我的溫度讓他動了惻隱之心,他停下來,溫柔地將我大衣的紐扣一顆顆扣上。他做這件事的時候很自然,就像給自己扣紐扣一樣,那樣溫暖的氣息,瞬間籠罩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