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前塵舊夢已逝
「終於肯開門了嗎?」馮以安站在門口,屋內的燈光照到他身上,他沉著臉,語氣是不友好的,門鈴被他長時間按下來,帶著慣性地接著響著,過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
辛辰想,竟然沒一個地方可以讓自己喘口氣安靜一下了,她手扶著門煩惱地說:「你要幹什麼啊,馮以安?」
「為什麼關手機,怕我騷擾你嗎?」他咄咄逼人地問。
她不理會他的問話,「我正好要走了,我們一塊下去吧。」
她將門拉開準備出去,馮以安卻搶前一步站了進來,「這裡也不錯,很安靜,我們可以好好談談。」
辛辰有點無可奈何,她與馮以安認識快兩年時間,正式戀愛也有一年多了,他一向還算斯文講理,後期雖然表現反覆無常,她也只認為是他的公子哥兒脾氣發作,現在不免對這個突然動不動就流露出怒意的男人頗為陌生和無語。他帶來的無形低氣壓讓她覺得這個幾天沒有通風的房間突然氣悶起來,她索性把防盜門開著,讓陽台的風與這邊形成對流,然後看著他,靜待他先開口。
馮以安踱到屋子中間,四下打量著,他以前不止一次送辛辰回家,熟悉這裡的格局,儘管知道此地面臨拆遷,但眼前如大水沖刷過的四壁蕭條、空蕩,還是讓他有些吃驚。
「你現在住哪兒?」
「我暫時住堂姐家裡。」
「總住別人家不大好。」
辛辰無聲地笑了,那是自然,她今天比什麼時候都更知道沒有一個自己的空間意味著什麼,「找我有什麼事嗎?」
馮以安有點被問住了,停了一會兒才說:「一定要有事才能找你嗎?」
「你似乎忘了,以安,我們已經分手了。」
「男未婚女未嫁,分一次手不算再見面的障礙吧?」馮以安帶著幾分陰陽怪氣地說,「再找找別的拒絕理由。」
辛辰笑了,「還需要理由嗎?少見面少些麻煩。」
馮以安有點煩躁,「我前幾天才知道我媽來找過你,為什麼你沒跟我說?」
辛辰側頭想了想,「這倒真是個問題。好吧,只是一般推理,我猜你媽跟我說的話,應該在家跟你說過好多次了,我還用再去跟你說一次,算作自首懺悔嗎?不好意思,我可從來沒為自己的出身和已經發生的事對誰感到抱歉。」
「於是我一開口說分手,你就點頭答應了。」
辛辰不語,那段時間馮以安表現得有幾分暴躁,經常為小事跟她爭執冷戰,而且不止一次拂袖而去,她不免茫然加厭煩,只是考慮到說分手難免招來大伯的不悅,於是容忍著。待馮母找到她,她才知道別人家裡已經為她吵得不可開交了。
她客氣地叫馮母阿姨,馮母卻稱她辛小姐,說話十分開門見山:「我和以安的父親碰巧剛知道了一點情況,覺得你跟以安並不合適。」
辛辰詫異,待聽她絮絮說來,「拍過不怎麼體面的廣告、早戀、交過好幾個男朋友、母親不詳、父親曾經卷進過詐騙官司里……」辛辰頓時冷下臉來,揚眉笑道:「阿姨,您費事找那麼多人打聽,不如直接來問我,我肯定比他們說得要詳細得多。」
「是嗎?」馮母矜持地笑了,「你大伯介紹你時,可沒跟我家說清楚,只說你是單親家庭,這一點我已經不大滿意了,你以為如果早知道全部的情況,我們會讓以安跟你見面嗎?」
辛辰正色說道:「我大伯從來沒有關注雞毛蒜皮八卦的嗜好,他也犯不著為我隱瞞什麼。您說的那些事,基本上全是我的私事,跟我大伯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從來沒瞞過誰,可是也沒義務向別人做交代。您不能接受,那是您的事了。」
馮母顯然沒料到她的態度這麼強硬,「你以為你已經把以安控制牢了,不用顧忌大人的反對嗎?那你就想錯了,我明確地跟你講清楚,我們肯定不會同意他跟你結婚的。」
辛辰大笑,「阿姨,我沒猜錯的話,這些您都跟以安說過了,他要是聽您話的好兒子,也不用勞煩您再來找我了。」
馮母頓時語塞,隔了一會兒才悻悻地說:「你不用得意,他早晚會明白,婚姻不是他想象的那麼簡單,你到底是辛局長的侄女,總不希望我去跟他討論你們兩個人的事情吧。」
如果馮母說要找她父親辛開宇,她根本不會在乎,樂得讓這自負得離譜的老太太去碰一頭包,可是提到大伯,她當然不能讓他去面對難堪,「令郎跟我一樣是成年人了,這樣找家長不是有點可笑嗎?而且區區一個副廳級幹部家庭,並不值得我費事高攀,我對以安也會講清楚這一點的。」
不歡而散以後,辛辰著實惱火,改天馮以安找她,她努力控制自己的火氣,準備看他怎麼說,哪知道他沉默良久,開口竟然是:「辛辰,我們分手吧。」
辛辰有種被搶了台詞的感覺,她幾乎想仰頭大笑,可面前馮以安正牢牢盯著她,目光灼灼,她突然一下冷靜下來,沒了任何發作的興緻,定定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好。」然後起身走掉。
「你一點沒想問我是為什麼跟你說分手嗎?」
辛辰誠實地說:「我剛好對原因沒有一點好奇了。」
馮以安盯著她,眼睛里滿是憤怒,額頭青筋跳動起來,「從頭至尾,你都是這麼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戀愛?可以;結婚?考慮一下也許行;道歉?沒關係,算了;分手?好吧……」
「不然要我怎麼樣?對不起,我沒太多戲劇化的情緒表達,尤其到了分手的時候,我確實沒有牽衣頓足給別人提供心理滿足感的習慣。」
「你到底有沒有在乎過我呀?辛辰,我找茬兒和你吵架,你就擺出一副不理睬的姿態;我剛一說分手,你就說好,從來不問原因,你不覺得你已經自我得讓人很寒心了嗎?」
「我以為我們相處的時間不算短,你應該知道,我的性格就是這樣,願意留在我身邊的,我會好好珍惜;至於留不住的,我覺得不如放生。」
「珍惜?」馮以安重重地將這個詞重複一次,「至少我從來沒感受到過你珍惜什麼。說白了,就是你覺得我並不值得你挽留,對不對?」
辛辰煩惱又疲憊地說:「以安,你是專程來和我吵架的嗎?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都沒這閒情逸緻,更不要說今天了。」
馮以安冷笑,「很好,你贏了,我認栽,再一次爬回來向你求和,爽不爽?別忍著,痛快地笑我吧。」
辛辰吃了一驚,她完全沒有任何跟馮以安較勁的意思,那個分手除了讓她惱火了幾天外,她就再不去多想了,「這算幹什麼?玩分分合合呀,不好意思,你說分手就分手,你說和好就和好,我要是會對這種相處方式覺得爽,那就真被你媽媽言中,有不輕的心理問題了。」
馮以安默然,「我代我媽說聲對不起,她沒權利來跟你說那些話。」
「我接受道歉,不用再提這事了,走吧,我今天很累。」
馮以安站在她面前,一動不動,神情冷漠,「我不用指望你對我的行為和心理有好奇,而且我也可以斷定,你對我的確沒有感情,我最初的判斷沒有錯,你只是需要一個知情識趣的男人陪你罷了。」
「又來了,這是在指責我自私嘍。好吧,我的確自私,不過我從來沒有裝出不自私的樣子欺騙任何人的感情,同時也請反省一下你自己好不好?你聽到你媽媽說的那些話,首先想到的是什麼?當然你是介意了,又不願意來當面質問我;你猶豫不定,於是動不動為小事和我爭吵。先不要提家裡的意見,戀愛如果弄得兩個人都不開心,那就已經沒有繼續的必要了。」
馮以安冷冷看著她,清晰地說:「你把我想得實在是很猥瑣。我承認,我父母很介意那些事,可是我有基本的判斷能力,你的出身你選擇不了,你父母的行為跟你根本沒關係,拍廣告時你還小。說到濫交男朋友,辛辰,我不是傻子,我會認為跟我在一起時還是第一次的女孩子是個亂來隨便的女人嗎?」
辛辰頭一次啞口無言了,她怔怔地看著馮以安。
馮以安突然伸手抱住她,她本能地掙扎,然而他牢牢固定住她,逼近她的臉,「我唯一介意的是,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值不值得我冒著和父母爭吵反目的危險來待你?」
辛辰停止了掙扎,空曠的屋子裡突然出現一陣壓抑的寂靜,幾乎可以聽見兩人心跳的聲音,良久,辛辰現出一個苦笑,「以安,我想你這麼心思細密的人,如果沒把你父母在意的那些事放在心上,那麼在對我說分手時,對於值不值得這個問題,其實已經有了答案。」
馮以安緩緩鬆開手,「沒錯,我以為我都想清楚了,可是每次重新看到你,我都發現,我高估了我的理智,低估了我的記憶。我恨你可以這麼輕易做到淡然、做到遺忘。那個第一次對你的意義遠不及對我來得重要,對嗎?」
辛辰的第一次,的確是與馮以安,儘管馮以安不是第一個抱著她出現生理反應的男人。
這個城市永遠熱鬧喧囂,大學里放眼皆是新鮮的面孔,看到辛辰的男生照例都眼睛發亮。她卻陷身在突如其來的孤獨之中,心裡滿是苦澀,時常懨懨獨坐,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並且頻繁為夢魘所苦。
她自知狀態不對,也試著調整,加入了幾個社團,可是演戲、唱歌、舞蹈通通叫她厭煩,唯有徒步,大家都沉默不語,大步向前,身體疲憊后可以安然入睡,她堅持了下來。
她並不拒絕別人的追求,然而每一次交往持續的時間都不長,那些血氣方剛的男生向她做進一步索求時,她幾乎本能地退縮了,一次次閃電般縮回自己的手,一次次避開別人湊上來的臉。
辛開宇沒有對她做過貞操教育,只是在她開始發育以後,就讓她看生理衛生方面的書籍,懂得保護自己。
可惜這樣的書通通沒法教一個青春期的女孩子學會處理感情,把身與心的發育統一起來。她少女時期面對的又是那樣小心控制約束自己的路非,她習慣了他的呵護與忍耐,那些親吻在她身上激發的騷動如此朦朧美好不含雜質,她只有在他離開以後才知道那意味著什麼。
面對來自別人的熱情,她卻怎麼都調動不起來同樣的情緒,她並不害怕失去那層膜,也有足夠的常識,知道該怎麼避開意外,可她沒法說服自己與人親密到那個地步。
意識到這一點,她絕望地想:難道以後再也不可能與人親近了嗎?難道那個懷抱已經給自己打下了烙印嗎?
這點絕望讓她脾氣開始乖戾,略不如意便不加解釋地與人斷絕往來,完全不理會旁人的目光。慢慢地,平面設計專業那個傲慢冷漠的美女辛辰頗有些惡名在外了,追求不到她的男生對她敬而遠之,看不慣她的女生對她冷眼斜視,她一樣滿不在乎。
總有新的追求者陪她打發寂寞,然而,寂寞這個東西有幾分無賴,被強行打發后,每次都能在她最不設防的時候捲土重來。
最重要的是,路非始終沒有徹底走出她的生活。
辛辰拒絕了路非遞過來的郵箱,但辛笛與他保持著聯絡,一直與大家分享著來自他的簡短消息,那個名字就這樣不經意卻又不間斷地落在辛辰耳內,每次都能讓她心底掀起波瀾,但她卻沒法說:「請不要在我面前提到他了。」
他曾許諾過拿到學位就回來,這個念頭一經浮上心頭,她就再也沒法說服自己不去想了。
她的心底滋生出一個隱隱的希冀,不敢觸碰,卻時時意識得到,於是對別人的熱情更加敷衍。
讀到大三,離路非畢業的時間越來越近了,這天辛辰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蠢動,打開辛笛的電腦。辛笛一向圖省事,郵箱在家中電腦設置成開機自動登錄。辛辰遲疑良久,點開最近一封來自路非的郵件,內容很簡單,談及實習進行得很順利,學校進行的商科課程改革,強調與現實商業的結合,可以接觸更多實戰開闊視野,他個人對於風投十分有興趣,越來越覺得需要在畢業后找一份相關的工作,才能更好地消化理論知識,末尾說的是:「我父親也認為,我有必要在美國找一份工作,好好沉澱下來,積累金融投資領域的經驗,我在認真地考慮。」
她關了郵箱,明白那個希冀有多渺茫荒謬,當距離變成時間與空間的累積,只會越來越放大。你尚且在與別的男生交往,不管多麼漫不經心,又怎麼能要求他記得那個被你拒絕的承諾。
第二天,辛辰帶著黑眼圈去參加縱山,埋頭疾行了超過八個小時,到最後已經只有她一個女生和三個男生在堅持。到達目的地,她才停下來休息,累到極致的身體每一塊肌肉都酸痛不已,癱倒在地上。同行的一個男生一邊喘息,一邊詫異,「看不出你有這份潛力,差一點我就跟不上你了。」
她先後加入了學校的縱山社團、跨校際的戶外聯盟,最後又加入本地最大的戶外BBS,時常與不同的同學或者網友相約縱山,但今天這樣的高強度疾行是頭一次,驟然停下來,她只覺得兩條腿失去知覺,無法做最輕微的移動,她伸手按捏著,試圖恢復活動能力,但實在疲憊,手上動作無力。
那男生探頭一看,不禁笑著搖頭,他也是戶外運動迷,自然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大方地在她面前蹲下身子,有力的手指替她按摩放鬆緊張的小腿肌肉。
在針刺般疼痛的感覺襲來后,她的肌肉漸漸鬆弛下來。她看著面前男生短而烏黑的頭髮,輕聲說:「謝謝你,李洋。」
他抬起頭,一雙清亮的眼睛含著笑意,「真難得,你居然記得我的名字。」
驟然看到這樣明朗乾淨而溫和的笑容,辛辰有剎那的失神。
李洋來自西北,有著關中人的長相,高而挺拔的個子,端正的面孔,略為狹長的眼睛,就讀於本地另一所高校,學的工科,卻愛好哲學,加入徒步的時間並不長。
兩人並坐閑聊,辛辰話並不多,只是聽著,若有所思,面孔上帶著疲乏的哀愁,打動了李洋那顆敏感的心。
交談之初,李洋心存疑惑,他對辛辰的名字有所耳聞,但真正在一起后,發現這個安靜得過分的女孩完全不是傳說中飛揚跋扈的模樣,在徒步途中從不說話,並不怎麼理會男生的搭訕,臉上總有一點淡淡的厭煩和心不在焉的表情,讓他大為吃驚。
他們順理成章地開始交往起來。
辛辰在一次縱山中扭傷了腳踝,李洋將她背下山,天天騎自行車往返在兩個學校之間,給她打開水、買飯菜,帶她去做理療。聽說侄女受傷后趕來探望的辛開明看到他,對這個舉止踏實的男生大加讚賞,認為辛辰終於學會了識人,唯一的不確定就是李洋是外地人,不知道會在哪邊就業。
辛辰聽了直笑,說大伯想得未免太遠。辛開明正色道:「你們都讀大三了,要學會為將來打算,這孩子如果有意為你留下,大伯一定會幫你們的。」
辛笛在餐桌上說起收到路非的郵件,他已經拿到一家規模很大的風投公司的OFFER,搬去紐約工作,大伯大媽嘖嘖稱讚他的出色與前途無量,辛辰只木然往口裡撥著米飯。沒人注意到她的沉默,她安靜的時候已經越來越多。除了辛笛偶爾感嘆外,所有人似乎都習慣了這個沉靜的、長大了的辛辰。
到了大四下學期,找工作這個現實的問題越來越緊迫地擺在大家面前。李洋是家中獨子,家人強烈要求他返回西北那個省會城市工作並繼續深造,他握著辛辰的手說:「跟我走吧,我保證一生對你好。」
這是頭一次有人對辛辰說到一生,這個詞灼熱地撲向她,如同生理上的熱情一樣讓她瑟縮了,她遲疑,「我考慮一下。」
真的要隨一個人到一個陌生的城市開始全新的生活嗎?也許這是她擺脫無望感情糾纏的唯一機會,至少靠在李洋懷裡,他溫和而體貼,沒有侵略性,她也沒有違和的感覺。
沒等她跟大伯說起,辛笛在家裡的晚餐上宣布收到路非的郵件,他將要回到北京工作。辛辰的心迅速加快了跳動,本來萎縮得接近於無的那個希冀突然不受控制地重新膨脹起來。
當李洋再次問到她的決定時,她說:「我想去北京工作。」
於是他們不歡而散了。跟他們一樣因為將要來臨的畢業而各奔東西的校園情侶很多,不少人的感情來得更加的長久,更加單純真摯,可是誓言一樣隨風飄散,相比之下,沒人注意到他們平淡的分手。
辛辰捏著一張紙條,那上面是從辛笛郵件里抄下的地址,站在那棟公寓樓下,她仰頭望去,突然情怯了。
她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在找好工作以後,可以坦然地出現在那個闊別已久的男孩子面前,告訴他:「嗨,我也到北京來了。我現在長大了,再不是那個無端任性的孩子;我找好了工作,再不會是需要別人帶著無可奈何背負的責任,我們能重新在一起嗎?」
已經快四年不見,他還會等著你嗎?這個念頭突然浮上心頭,她的手心沁出了冷汗,紙條在她手中濡濕皺成一團。
立在風沙之中,她彷徨無措,不知道站了多久,一輛黑色奧迪Q7停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隔了太陽鏡和滿目沙塵,她仍然一眼認出,下車的人正是路非。在這個周末的上午,他仍然一絲不苟地打著領帶,穿著合體而熨帖的深灰色西裝,襯得身形修長如玉樹臨風。她還是頭一次看到穿西裝的路非,他臉上是若有所思的神情,嘴角緊緊抿著,看上去瀟洒幹練,帶著職業氣息,卻也十分陌生,與她腦海中那個記憶完全對不上號。
路非沒有戴圍巾,只迅速鎖上車門,大步向公寓走去,辛辰怔怔地看著他進去,竟然沒法開口叫他。
意識到自己的怯懦,她有幾分惱怒,躊躇再三,她走到公寓樓前,按響他房間的對講,心怦怦地跳動著,彷彿要衝出體外。
接聽對講的是一個溫柔的女子的聲音:「你好,找哪位?」
她迅速按了#字鍵,切斷了通話。
重新站到風沙之中,辛辰意識到,路非的生活中也出現了別的面孔,那個曾將她緊緊擁著的懷抱也可能屬於別人了。
儘管臉上蒙著專業的防沙型戶外頭巾,細密的質地足以過濾空氣中無處不在的沙塵,可是她能感受到喉嚨間那份粗糲刺痛的乾澀感,她的心一時快一時慢,不規則地跳動著,脊背上有了冷汗,手腳卻變得冰涼。
你竟然這麼一廂情願,你竟然這麼狂妄,以為他的生活中那個位置永遠為你空著,等你發泄完孩子氣的憤怒,他會重新張開雙臂迎接你。
那麼就是再也沒有可能了嗎?或許還是應該去跟他打個招呼,或許……
所有的思緒彷彿都被風吹得紊亂無法理清,不知站了多久,風沙漸漸小了,辛辰看到路非重新出現在公寓門口,向她這邊走來,身邊是一個苗條的女孩子,穿著米灰色系帶風衣,拿圍巾蒙著大半個面孔,兩人邊走邊交談,從她身邊走過。
那女孩經過她身邊時,停住腳步說道:「小姐,風沙太大,站外面太久,當心身體受不了。」她的聲音與剛才對講機中傳來的一樣,柔軟而斯文。
辛辰停了一會兒,說:「謝謝你,我在等一個人。」她的聲音緩慢地掙扎著吐出唇外,粗嘎嘶啞得讓她自己都陌生。
「可以給他打電話呀。」
她的確抄了路非的手機號碼,可是隔得如此之近都沒有講話,哪裡還有必要打電話。她在蒙面的頭巾下絕望地笑了,說:「不用了,我大概等不到他了,再站會兒就走。」
她仍然站在原處,失去了行動的方向和能力,嚴旭暉打來電話救了她,他問她在哪裡,要不要過來接她去吃午飯,她機械地說不用。
收起手機,她走到他車前,前擋玻璃已經蒙上了一層黃色的沙塵,她伸出手指,寫下自己的手機號碼,對自己說,好吧,讓老天來決定,如果他看到了和自己聯繫,那麼再見面不遲;如果風沙將字跡湮沒,又或者字跡保留到他看到了,他卻不打算再聯絡,那麼就從此不見好了。
她剛要在號碼下面寫上自己的名字,一個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小姐,有什麼可以幫你嗎?」
她的手指停住,當然,她不是他的小辰了,只是一個行為奇怪的路人,她猛然揮手拂去寫的東西,「不好意思,無聊亂塗而已。」
她知道一切都結束了,她沒資格逞著年少時的任性,去做不速之客,做別人不願意負擔的責任。昔日曾經那樣眷念不舍看著她的那雙眼睛,現在只將視線從她身上一劃而過,沒有多一秒的停留,更沒有認出的痕迹,那麼就這樣吧。
離開風沙瀰漫的北京,登上火車。辛辰躺在硬卧中鋪,在黑暗中睜大眼睛,看著上鋪的床板。火車在哐當哐當地行進,鄰近的乘客有人打鼾,有人磨牙,有人講著無意義的夢話,而她接受著這樣註定無眠的長夜。
到凌晨破曉時分,她再也躺不住了,悄然下了鋪位,將散亂的頭髮綰好,坐在窗邊的座位上看著外面。
已經離目的地越來越近,飛馳後退的景物帶著江南春日的色彩,一片片油菜花金黃燦爛,零星的桃李在鐵軌邊自在開放,路邊不時出現小小的碧綠水塘,塘邊垂柳透出新芽,籠著輕煙般的綠意,迥異於她連日在北京看到的光禿禿的樹木、滿眼風沙的蕭瑟殘冬。
她手托著腮,凝神對著窗外,頭一次開始認真思索,今後應該怎麼生活。她上的三流大學,功課照例是應付差事,好在兼職平面模特,在厭倦擺姿勢拍照前就開始接觸平面設計、圖片處理的實際操作,有了還算不錯的動手能力。只是與辛笛對比,她就顯得太平庸了。
辛笛一直成績優異,大三時拿到全國大獎,成為學校的風雲人物,畢業時幾家服裝企業爭相禮聘,她目標明確,工作努力,成績斐然,一路升職加薪,在業內嶄露頭角,本來對她專業選擇存疑的李馨現在已經以她為傲了,對於辛辰那將要到手的不起眼文憑和大學時不斷交男友的不良記錄自然更加輕視。
這樣回到家鄉,她不禁苦笑,並不是為預料中大媽的不屑,倒確實對自己有了幾分厭棄。她對自己說,你的青春在彷徨、怨恨和等待中就快蹉跎大半,應該醒醒了,從現在開始,徹底適應沒有他的生活。也許按大伯的安排,做一份踏實的工作,不要再有那些無稽的妄想,才是正途。
然而踏實工作的那份單調也來得實實在在,辛辰對著電腦機械地打著文件,一邊懷疑自己的選擇,一邊對自己說,不可以輕易放棄了,不然,對大伯交代不過去,對自己更沒法交代了。
這個決心來得脆弱,聽到路非要回來,她還是選擇了放棄。她並沒調整好心態,沒法在如此乏味的生活中與路非再次相逢,她知道她會失態,會把軟弱暴露出來,會接受他憐惜的目光,這些都是她無法忍受的。
她選擇去了秦嶺,背負著25公斤的裝備,頭一次做如此長距離的重裝徒步。
辛辰從大一時開始徒步,最初只是想借著運動的勞累擺脫內心的煩亂,求得一個安眠,後來開始慢慢懂得欣賞途中美景。直到與同伴站立在太白群山某個山巔的那一天,她才頭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置身於語言無法形容的美景中的巨大衝擊。
逆風而立,俯瞰雲海,山風呼嘯著刮過耳邊,她意識到,在如此闊朗壯美的自然面前,所有的煩惱憂愁都顯得渺小而微不足道。如果她固守在那個老舊的辦公室內,對著暮氣沉沉的上級和同事,處理她厭倦的文件,她只會更加沉湎於過去飛揚的回憶,更加自怨自艾。
晚上坐在宿營地,仰望天空,一粒粒星辰近得彷彿觸手可及,她不期然想起愛好哲學的李洋在一次野外宿營曾對她說過的康德名言:只有兩樣事物能讓我的內心深深震撼,一是我們頭頂的璀璨星空,一是我們內心崇高的道德法則。
她對形而上的東西並沒探究的興趣,當李洋說到這些時,她照例心不在焉。而此刻坐在如穹廬般籠罩的深寶藍色天空下,沐著城市中不可能想象的素光清暉,她覺得自己至少部分理解了李洋重複這個名言時的神采飛揚。
林樂清坐到她身邊,問她想什麼,她笑了,「思考我的生活。」
這個回答讓林樂清撫掌大笑,然後正色說:「一路上你一直沉默,我就想,你思考的命題一定莊嚴深遠,果然如此。」
在西安的醫院裡,辛辰睜開眼睛時已經是半夜,病房內燈光暗淡,她意識到在與死神擦肩而過後,那個不肯放棄她獨自逃生的少年安靜地躺在她旁邊的病床上,呼吸均勻平穩。
林樂清無恙,她也還活著,前塵舊夢已逝,她對著慘白色的天花板笑了。
她清楚地知道,從今以後,什麼樣的回憶,什麼樣的情況,什麼樣的人,她都能坦然面對,再不用那樣倉皇地逃避了。沒有了她念茲在茲的愛情,其實並不重要。如果還能繼續活下去,那她一定努力選擇一個好好的活法,不負曾經感受到的如此美景和如此情意。
辛辰從西安回來,開始自己去找工作上班,先是業餘時間接活賺點外快,在有了穩定的設計客源后,她辭職做了SOHO,埋頭於掙錢,如此認真工作深居簡出的狀態讓大伯大媽都吃驚了。
辛開明做主,將馮以安介紹給了她,她頭一次相親,趕到約定的地點,看到坐在那兒的是個衣著整齊、乾淨清爽的男人,先鬆了口氣,而馮以安卻著實被驚艷了。
他一向自視極高,要求也極高,並不情願用這種方式認識女孩子,只是奈何不了父母催逼才來,提前五分鐘到,百無聊賴地坐著,根本沒有任何期待,準備禮貌地吃上一頓飯走人。然而準時走到他面前的辛辰個子高挑,化著無痕的淡妝,那張面孔年輕秀美,顧盼之間,眼神安靜而清亮,衣著簡潔,舉止大方,落在他一向挑剔的眼內,竟然挑不出毛病來。
聊起各自的工作和愛好,馮以安業餘時間愛好攝影,辛辰對於圖片處理極有心得,談吐風趣,交流起來頗有話題。
馮以安一下有了知遇之感,覺得自己簡直是中了彩。他快速進入了追求的狀態,而辛辰並無拒絕之意,如兩家大人所願,他們交往起來。
這個女孩子幾乎沒有缺點——除了有點冷感。見了幾次面后,馮以安得出這個結論。
辛辰不算冷美人,遇著他講笑話,她反應敏捷,笑得應景,絕對是領會了笑點,而不是隨意敷衍;到朋友聚會玩樂的場合,她不會做孤高狀獨坐一邊,該喝酒時喝酒,該唱歌時唱歌,稱得上合群;馮以安也算久經情場,約會時花樣頗多,很會玩情調,辛辰的每個反應雖不算熱烈,可也不冷漠掃興,再浪漫的節目落在她眼內,只有欣賞,沒有驚喜。
她的全部表現可以用適度概括,而馮以安看得出來,那個適度不是出於有意的控制,她幾乎是天然地與所有的人和事都保持著一個微妙得不易察覺的距離。身為她的男友,他也不敢說,自己進入了那個距離以內。
眼看交往可以加深,馮以安突然猶豫起來,而辛辰似乎完全察覺不到他的猶豫。他不打電話聯絡她,她絕對不會主動打過來;他失蹤一兩周后突然冒出來,她也不問為什麼,可是神色之間,分明帶著瞭然。
幾個回合下來,馮以安明白,他沒法突破她給自己劃定的無形小空間。他覺得有這種表現的女孩子,一定有不算簡單的過往情史。想到那樣的淡定從容是經由別的男人磨鍊出來的,他的心頭就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就此撤退,他有點不甘不舍;繼續,他又有點莫名的懼意。
沒等他想清楚,辛辰隨驢友去了新疆,接到他質問為什麼沒一聲知會的電話時,她很平淡地說:「彙報是相互的,我想你能理解。」
他咀嚼這句話:是對自己行蹤刻意飄忽不定的報復?是陳述事實,還是帶著某個示意?
辛辰走的不是尋常的旅遊路線,仍然是帶了幾分自虐色彩的背包驢行,半個月後,她從新疆回來,也沒主動給他打電話通報。馮以安坐不住了,他想與其這樣跟自己較勁,不如屈就一下別人的不動如山,而且,他安慰自己,只有入山才能尋得寶藏。
給他開門的辛辰看上去瘦弱而疲憊,說話聲音有氣無力,跟他說了幾句話,便靠倒在貴妃榻上,揉著太陽穴說:「從新疆回來就趕一個設計,一直做到剛才才完工,實在撐不住了。」
「去睡會兒吧。」
「我正熬著粥,大概還要大半個小時才能好,不敢睡。」
「我幫你看著,你去躺床上好好睡。」
辛辰猶豫一下,實在敵不過倦意,「那好,謝謝你。」
她進了卧室,他走進開放式廚房,只見煤氣灶上火已經打到最小,砂鍋內燉的雞絲粥帶著輕微翻滾的咕嘟聲散發出香氣。他拿了張椅子坐到陽台門邊看書,辛辰的閱讀並不廣泛,書架上沒什麼小說,除了幾本冷門的哲學書籍,全是旅行雜誌、徒步攻略以及攝影修圖之類。他隨便拿了本遊記看著,只覺內心平和,連日的煩惱突然煙消雲散了。
辛辰睡了兩個小時便出來了,笑著說是餓醒的,她盛了兩碗粥,請他一塊吃。她熬的粥內容頗為豐富,加了雞絲、香菇、乾貝,味道鮮美。他吃得很香,只是她精神並未恢復,胃口不好,低頭小口吃著。坐在窄窄料理台對面的高腳凳上,他能清楚地看到她頭髮綰起,露出一段後頸。她出去一趟,面孔晒黑了點,而那個部位仍然雪白,有著細膩溫潤的肌膚質感,看上去纖細易折,脆弱得讓他心中一動。
辛辰抬頭,看到他眼中的關切,有點詫異,正要說話,他先開了口。
「辰,我最近休假,我們去海邊住幾天吧,你也好好休整一下。」
辛辰去過的地方不算少了,可她從來不讓自己往海邊走。從小生長於內陸濱江城市,她還沒看過海。她神情恍惚了一下,突然點點頭,「好吧。」
馮以安發現他的判斷錯得離譜。
兩人在海邊酒店附設的草坪自助燒烤吃晚餐,喝酒,看來自墨西哥的樂隊表演,主唱的男歌手長著典型的拉丁人面孔,英俊得讓人窒息,翻唱起老情歌來深情款款,唱到盡興處,走進人群中,對著一個個女士放電,有人滿面緋紅,有人避開視線。到辛辰面前時,她卻只是微笑,坦然與歌手對視,任由他執起她的手,對著她唱到一曲終了再親吻一下她的手才放開,她含笑鼓掌,毫無不安。
這個景象讓馮以安心緒起伏,既興奮又含了一絲妒意。回到海景房,他洗澡出來,看見她對著窗外暗沉的大海出神,他抱住她,將她抵在那面窗子上吻她,同時將手探入她衣內,她全無抵抗。
然而,他以為經驗豐富曾經滄海的那個女孩子,在他進入時,痛楚的呻吟聲從她咬得緊緊的嘴唇中逸出,淹沒在窗外傳來的海浪拍擊聲中,她的手指緊緊地扣在床單上,身體僵直面孔扭曲,那樣生澀,那樣緊張。
她的第一次。
意識到這一點,他竟然有狂喜,吻她咬出細密齒痕、滲出血絲的嘴唇,輕聲對她說:「我愛你。」
辛辰只將頭略略一偏,手指鬆開床單,移到了他的背上。
站在這個空蕩得幾乎有回聲的房子里,辛辰苦笑了,「對不起,以安,我不知道男人的處女情結是怎麼回事,我只能坦白地告訴你,你那時是個很體貼的男朋友,但第一次對我來說,只是人生的必經階段,我不後悔跟你在一起,可那不是讓我留戀容忍一段已經破裂的關係的理由。」
「我沒猜錯的話,你曾經有過一次難忘的戀愛,心裡一直有一個人,對嗎?」
「我們一定要一點點清算舊賬嗎?誰沒點前塵舊事。」辛辰有些不耐煩了,「到我這個年齡,生理上的處女比較容易碰到,心理上的處女大概就很稀罕了,這樣計較沒什麼意思。」
馮以安揚起眉毛,「這段時間,我的確是在說服自己,如果就是忘不了你,我又何必跟自己較勁。我看你只是不肯全心付出,倒並不拒絕快樂,不拒絕別人的關心,沒固執到一定要給一段過去殉葬。那麼好吧,我也退一步,我們重新開始好了,試著好好相處。」
辛辰有點驚異,她確實沒想到,在經過父母強烈反對、對她的感情質疑后,馮以安還會提出這個建議,她沉默了好久沒說話,這個靜默讓馮以安心底涼透,他強自冷笑道:「你肯猶豫這麼點時間再拒絕,已經很給我面子了。」
「以安,你對感情的要求比我高,像我這麼不夠堅定明確的感情,經不起你來反覆考量、權衡,我若答應你,恐怕以後還是會讓你失望的。」她輕聲說,「而且坦白講,我也不願意去面對你父母的反對,那樣太累,太耗心力跟自尊,對我不合適。」
馮以安沉默一會兒,「那告訴我,你以後打算怎麼生活?」
「你也看到,這邊要拆遷了,我忙完手頭的事,會去我父親那邊住一陣,短時間內大概不會回來。我計劃去幾個早就想去的地方,然後找個合適的城市定居下來,找份過得去的工作,種點花,交一個相處起來輕鬆愉快的男朋友,周圍有見面就點頭打招呼的鄰居,閑時和朋友出去縱山徒步,這樣就很好了。」
「記得上次我指給你看的房子嗎?本來我以為,我能為你提供那樣的生活。」
馮以安曾在開車載著辛辰經過市中心某個路段時,指著一個公寓給她看,說他父母已經為他在那邊買了房子並裝修好,只待他定下心來結婚,他突然轉向辛辰,半真半假地笑,「你喜歡這個地段嗎?」
「不錯啊,生活交通都很方便。」
「這邊物業不錯,保安措施也好。裝修時我特意讓他們不要封了朝南的陽台,面積不算小,可以種點花,天氣好時,放把椅子看書,或者把筆記本搬出來工作都不錯。」
辛辰笑,「嗯,我也不喜歡把陽台封得死死的,每次看自家的防盜網都覺得礙眼。」
那是從海邊回來以後,他們相處最融洽的一段時間,馮以安對她體貼得無微不至,他們頭次含糊地談到結婚這個話題,他試探地說,她隨便地答,都狀似無心,可又都帶著幾分認真。
想起舊事,辛辰也只能惆悵了,「希望你的下個女友比我來得合理,以安,你應該擁有一份父母祝福又讓你不存猶豫的感情。」
馮以安冷笑一聲,「果然你的感情收放得非常自如,不過祝福得這麼大方,你不覺得對我更是一種傷害嗎?我們大概再見面連朋友也做不成了,那就不用多餘說再見,你自己保重,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