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章:首戰(下)
涼州與幽州地形相同,均是一馬平川鐵騎縱橫的平原地界,也就見不到中原兵法大家極為推崇的戰陣制衡。
比起萬人疆場上的鐵甲臨陣,前槍后弩,千百戰馬碰撞在一起的慘烈殺伐更能激蕩人心。步卒列陣,合乎兵法齊要,一進一退都是拉扯著整個戰線的大局勢,中軍不可潰,側翼不得亂,一旦一點受挫,不說如何影響軍心士氣,要想在挽回頹勢可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大漢開朝千年,名將數不勝數,可也沒哪個將軍敢自稱對陣無敵於天下,皆是步步為營為了一點蠅頭小利疲於奔命,戰場優勢就像從牙縫裡頭扣米粒一樣,一點一點慢慢扒出來,掣肘之處太多,比起能像燕陽軍與匈奴,或是當下雲向鳶與叛軍輕騎這般不計後果不計得失,只拼個你死我活要憋屈了多。
騎都尉三千騎,騎騎扎甲駿馬,被已經陣亡在岩城的驃騎將軍林興風視為嫡繫心腹,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肯放入戰場的一錘定音戰力。每一騎的損失都足以讓他這個統領十萬平叛大軍的正二品驃騎將軍揪心。
中原少騎,僅有的騎軍又遠不如涼州和北原得天獨厚的優勢,戰馬來源豐富,騎士肩寬臂長,入涼平叛大戰數場,騎都尉真正與叛軍廝殺也就那麼一次,還是和叛軍精銳主力虎騎營互相衝殺,三千騎都尉在八千虎騎營的攻勢下非但沒有露怯,殺的有來有回,若不是當時大勢已去,整個戰線都已經讓虎騎營的馬蹄來回衝撞撕扯成了塊血肉構成的破布,最後草草收場看著虎騎營揚長而去,按雲向鳶的性子哪怕是要頂撞著林興風的軍令也要分出個勝負來。
兵家之事,向來不是三言兩語能夠針針見血說的透的,就像驃騎將軍看似風光無限,不也得一邊盯著叛軍一邊往長安打點銀兩,還要調解和涼州本地郡兵的摩擦。好在侯霖沒有這麼多身後顧慮,可以大膽放手一搏,和名號響徹涼州的霸王在這七郡土地上來一場逐鹿鏖戰。遙遙看到雲向鳶的騎都尉輕而易舉就衝破了叛軍輕騎,他臉上平靜,心裡卻是狂喜。
操縱韁繩一躍撞進叛軍里的雲向鳶分心不得,短短几息之間有意無意的矛尖槍頭就遊離在他身姿四周數次,險象迭生,有幾騎叛軍蒼白著臉下意識舉起長矛禦敵,不過被騎都尉揮手下雨般的擲矛嚇的夠戧,再加上身邊不時有中矛的同伴摔落下馬,或是連聲慘叫都喊不出來便重重的被矛桿帶著的沉重力度扯下馬去給驚的不輕,手腳哆嗦的厲害,幾矛擦著雲向鳶光滑無棱的扎甲偏去,連皮肉都不曾碰到。
對此司空見慣的雲向鳶連抬個眼皮的氣力都欠奉,只管揮舞起刀槍參半不倫不類的龍刀槍撫頂砍下,把一叛軍整條大臂連同握矛的手都撕開。
涼州漢子生來就粗壯高大,禁武不止,是天生入軍伍行當的好料,可碰上白刃精湛的騎都尉卻連還手餘力都沒,這伙叛軍有不少是寅虎將軍招降的朔雲郡本地郡兵,能叛變朝廷降了叛軍,戰力當然指望不上。
當兵吃糧,吃糧當兵是這幫輕騎平日來就掛在嘴邊的口頭禪,腦袋沒了還吃個屁的糧食!在交鋒前的一輪矛雨下就有不少精於裝死保命的老兵油子心裡暗暗打起了退堂鼓,不動聲色的放慢戰馬步伐躲在袍澤身後,什麼熟銅盾木櫓盾哪有人盾可靠?眼看前面騎卒被衝殺的七零八落,論起戰場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功夫,不輸任何兵家名將的他們二話不說便調轉韁繩從已經崩散的騎群中找到一道生門,甚至還不乏起鬨的大喊一句扯乎隨即沒了身影。
雲向鳶策馬在亂陣中衝殺了兩個來回,能看見的叛軍越來越少,有兩騎甚至在他剛提槍吐氣時就被從旁邊橫出的騎都尉騎卒一矛從馬上戳了下來。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雲向鳶便橫槍勒住韁繩,大口喘息起來。
這片黃沙飛濺的荒原上,除了騎都尉士卒外,就只剩下無主戰馬在狼藉屍叢里亂竄。
老六一臉血污,咧開一嘴大白牙哼唧道:「將軍,這才哪跟哪啊!我還沒殺紅眼就瞧不見這幫涼崽子的影子了。」
雲向鳶看著荒原上附近罕見的植被草木,大概辨別出個東南西北,望著叛軍來的方向還能眺見幾個倉惶而逃的馬身背影,他吐出一口參雜沙礫的唾沫,握著龍刀槍漫不經心的在身前一具叛軍屍首上擦去槍身血跡道:「就你小子沒過癮?老子手都沒熱。」
老六嘿嘿一笑,也不抹去臉上血漬,舉起長矛對著叛軍逃離的方向問道:「將軍,不去追么?我還差四個才夠數。」
雲向鳶搖了搖頭,看向荒原另一邊,煙塵翻滾,只聽得戰鼓轟鳴馬蹄踏踐,卻什麼也看不到,雖說平時不論任何時候他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閑散模樣,可在這足以決定他一營弟兄的生死抉擇上卻穩如泰山,也不在乎跑了多少叛軍,戰功這東西嘛、涼州隨處可撿,可也得有命撿,瞧不起叛軍是一碼,可他打心眼還真沒把叛軍當作蠢蛋,佯作敗軍拉出個騎軍衝鋒距離后殺個回馬槍是他的拿手好戲,又如何會給叛軍這個機會,若是前面埋伏著幾千叛軍,恐怕他這三千弟兄大半就得都冤屈死在這了。
「不能冒追,數千輕騎,一炷香功夫都沒撐到就逃了,裡面貓膩太大,這灘不深卻很渾,老子走南闖北這麼多年,何時在陰溝里翻過船,派遣一騎去城裡回個軍報,咱們去看看西陲那幫小子怎麼樣,別被叛軍給壓著打了。」
老六見雲向鳶一臉正氣凜然,也挺起腰板抱拳喏了一聲。
不用輕騎傳報,侯霖和榮孟起也看了個大概,看著叛軍朝著南邊逃去,侯霖仍對榮孟起對雲向鳶蓋棺而論的評價耿耿於懷,指著南方道:「看到沒,雲向鳶腦袋不笨,哪有敗軍朝著一個方向逃離的。」
榮孟起冷哼一聲,還是一副油鹽不進的臭臉,爭論道:「要是他連這點常識都沒有,趁早將騎都尉的兵權交出來,不過憑你在軍中威信,又如何能讓青州兵馬心服口服?」
侯霖啞然,榮孟起這話不光損了雲向鳶,連帶著他也一併嘲諷到了。八萬軍馬,魚龍混雜,連群虎山僅余的幾千弟兄侯霖都不敢說對他能做到以死相報,更何況青州軍和西陲戍卒這兩座有主山頭?
外疾易愈,心病難醫。被榮孟起一語戳破了這層窗戶紙,侯霖除了苦笑外連半個字眼都反駁不了,外人看來他這個白面書生拾了個天大便宜,白白有幾萬精兵猛將歸於他麾下,可其中苦楚他卻是打碎牙齒也咽不下去。
謝狄春毫不加掩的冷視不提,連青州三萬兵馬對他也談不上什麼忠誠可言,只怕有朝一日真到了分道揚鑣的時候,他跪下來求爺爺告奶奶都不如雲向鳶輕言淡語的一句話管用。
軍伍里的袍澤情分,那是遊離從屍山血海里積攢起來的,就連群虎山的弟兄對他的敬畏也遠不如對秦舞陽。侯霖不是什麼七巧玲瓏心,可也不是傻子,看著平日來眾人眼神就能回味出一味三兩來。
榮孟起看到侯霖靠在城牆上托著下巴,神情有些落寞,自知失言,可他孤高心性如何也做不到拉下臉安慰幾句,只得軟了軟話鋒道:「侯霖,若說初下群虎山時你只是一介布衣,尚有迴旋餘地,可今時的你,要是在無決斷,終有一日會迫不得己做出決定的。」
侯霖抬起頭,要放在剛出長安那會兒,多半還會配上一張強顏歡笑的苦臉,可這一年來見多了生離死別,對旁人感受便也不像之前那麼在乎,只覺得唇口發澀,侯霖艱難道:「我明白你意思,如今天下大亂,連皇親貴胄都起二心,妄圖自立,人人心思不安,有投機者,有苟活者,我初時只想平定涼州動亂,不論朝廷事後如何封賞,都決意做個籍籍無名的太平官,可現在看來……」
侯霖扯了扯嘴角:「痴人說夢啊!」
榮孟起自知心結如鈴鎖,解鈴還需系鈴人,也不逼問,轉過頭看著遠處盪起如雲高的飛沙走石,坦言道:「時勢造英雄,亦是英雄造時勢,天下江河俱往東流,海納百川,這是天時,北馬南舟,這是地利;士農工商,這是人和。」
侯霖聽著榮孟起一時長抒胸臆的話語,撇頭長吐一口濁氣。
荒原之上,由近萬西陲戍卒組成的戰陣每向前推進一步,地面便劇烈顫慄一次,等靠近身影遁於灰塵中的叛軍士卒時,已是震顫的讓人心慌意亂,站立不安。
侯霖看著這幕曾在學士府茅屋內無數次捧著泛黃兵書遐想的場景,恍惚出神,下意識道:「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橫戈馬上行。」
榮孟起口中蹦躂出一字道:「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