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章:突入(上)
西陲軍陣里的強弓硬弩之精良,涼州七郡無軍出其左右。這得益於黑羌連年越境,朝廷對西陲軍制尤其重視,僅次於對北原上一直狼視鷹顧的匈奴。
和叛軍對壘的西陲驍字營號稱平原鐵壁,能在片刻間於荒原用盾牌鐵矛澆鑄一座軍壘,數年交鋒讓黑羌游騎頭疼不已,是西陲五庭柱中吳老將軍的心頭肉,也忍痛割讓給了侯霖。軍陣之間每逢十人設一大弩,以精鋼為墊,開合自如,箭槽細長便於攜帶,遭遇敵人時就地擺放踢開支架,是軍中重器。
弩名倒頗有風月氣息,號為含沙射影,是蹶張弩的一種,膝上上弩為弱弩,腳端上弩為強弩,含沙射影便是強弩,非力大者不能駕馭,以腳蹬之力撬開咬鉤,放至大鑿頭箭,別說是叛軍慣用的木櫓盾,就算是用精鋼黑鐵鍛造的鐵牆,一樣能一弩貫穿。
寅虎將軍覺得前沿軍陣敗的太快,可在謝狄春和李義看來,叛軍倒是輸的一點不虧。
黃沙夾雜著血腥氣味不停在軍陣人群里翻滾沸騰,看著前方敗退下來的袍澤,得令壓陣的數千叛軍督前營士卒面無表情,看到從朦朧灰塵里連滾帶爬出一個人影,恰好跌跌撞撞躍過了寅虎將首的立劍之處,正對著的弓手毫不猶豫拉開攻陷,瞄準一臉驚魂未定的敗潰士卒,開弦一箭,讓這自以為逃出生天撿回一條命來的叛軍士卒又繞回了閻王殿。
即便如此凌厲不講絲毫情面的格殺令,也沒能擋住叛軍敗退的步伐,被驍字營強弓硬弩射殺成驚弓之鳥的叛軍士卒聽見身後官軍騎兵的馬蹄聲就覺得腿腳發軟,似乎比起背過身面對的督前營弓手,官軍手裡的長槍鐵矛更像黑白無常的索命幡,有了第一個躍過立劍處的先驅,很快就冒出了第二個、第三個,起先還有條不紊緩緩開弓拉弦的督前營弓手雙手開始忙碌起來,飛矢如蝗,在人群中穿梭收割性命。
謝狄春雙手長執赤桿畫眉,藉助胯下神駿的腳力一馬當前,一路上沒有半點阻攔,叛軍士卒見到他后別說圍而攻之,連手中兵器都覺得礙事,只管抱著頭往後逃竄。
謝狄春與王彥章同出師門,槍法卻差異頗大,撞見了運氣不好的叛軍士卒闖到馬前,若是王彥章定是一槍直刺,直取性命,謝狄春卻是用畫眉槍的鉤鐮扯住叛軍後頸,往後輕輕一拉,也不見手臂如何發力,就帶出一片血肉繽紛。
遠處雲向鳶瞧見叛軍四下逃散的光景,剛剛提起的勁頭頓時鬆懈下來,一旁身上沾滿污腥的老六倒是頗為興奮,聽見西陲軍陣中戰鼓如雷,只覺得渾身鮮血都快透體而出,一邊安撫暴躁的戰馬一邊問道:「將軍,咱們也上吧,就前面那些歪瓜裂棗,還不夠弟兄們一輪衝殺的,剛剛熱過手,在不殺幾個就又冷了!」
雲向鳶看著不時在飛塵里鑽進鑽出的驚恐叛軍,越想越窩火,合著年前他娘的就是被這幫玩意兒給追殺了幾十里地?十萬朝廷精銳敗的一塌糊塗?
「怕手冷回城拿開水燙去!少在這聒噪!」
雲向鳶抬起龍刀槍,指著叛軍畫著虎頭的彩幡道:「看見那旗沒?叛軍正主兒在那呢,姓謝的小子把這幾千顆人頭都給割了也沒那旗下的一顆值錢。」
老六聽出雲向鳶的言外之意,可轉頭看到黑蒙蒙一片數不清的人影,還是遲疑道:「將軍你的意思是?」
雲向鳶露出白森森的牙尖一笑,戲謔道:「怎麼?怕了?」
老六冷哼一聲,把胸前鎧甲拍的咣啷作響喊道:「騎都尉何曾怕過死?只是我們這麼孤軍冒入,能衝散叛軍還好,要是沖不散可就被堵在裡面了,是不是派人給侯先生吱個聲在做決斷?」
雲向鳶正以指做尺衡量距離那彩幡大旗有多少丈的距離,聽后淡淡道:「戰機稍縱即逝,豈能苦等軍令?過了這家村可就沒這家店了,咱們這距離恰好是叛軍軍陣的側面,現在所有人都伸長的腦袋往西陲軍那裡看,趁他們沒回過味來狠狠沖他們一把是穩賺不賠的買賣,這打仗就跟做生意一樣,以小博大,以利賺利,不光是跟叛軍賺,跟侯霖這小子也得算清楚。」
雲向鳶狡黠一笑:「親兄弟不也得明算帳么?這次跟姓狄的搶先鋒,不明事理的旁人只覺得是意氣之爭,可明白人都曉得這是咱青州軍和西陲軍之間的角力,我們要洗刷岩城大敗的恥辱,他們呢、則是趁機向朝廷邀功。這遠的不談,半年來輾轉涼州各地,我騎都尉士卒死傷不說,戰馬已經折損了幾百匹,光是擊退了叛軍這伙輕騎的功勞,我都沒臉跟侯霖這小子要馬,可要是砍下叛軍主帥的腦袋……」
雲向鳶得意一笑,似乎已經提著寅虎將軍的腦袋歸城而回了。
他轉而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對老六嘆氣道:「現在仰人鼻息,填飽肚子都不是易事,折損一匹戰馬我都得心疼個大半天,好不容易有個讓侯霖這小子哭著喊著給我戰馬的機會,你說要不要?」
老六一錘自己大腿,盯著那面彩幡的目光愈發灼熱,狠聲道:「要!」
伏月城樓上,侯霖看著謝狄春的雪狼營在叛軍人群中左突右殺,緊隨其後的驍字營緩緩徐徐前行,人煙過後,滿地狼藉,不由感慨西陲治軍之嚴。
榮孟起對此倒是習以為常,餘光瞟到侯霖略微驚異,抬頜作解道:「西陲軍以伍為制,所殺賊寇全伍平分功勞,余剩歸伍長,陣亡將士獲三成,撥於家戚,所以你見不到一群人為了戰功搶著割死屍腦袋的場面。」
侯霖聞言附之一笑,不論是長安的南北禁軍,還是七十二郡的各地軍馬,都以人頭換取戰功,聽起來公平公正,可弊端之多,連普通百姓都能為之詬病一二。
像叛軍前沿軍陣這般敗退下來,換做一般郡兵怕是不會追擊,而是三三兩兩趴在死人身上用刀口割脖子,戰後才好去換功勞,往往一場仗打下來戰場上連顆有首屍體都見不著,不少老兵油子更是連自家袍澤的人頭也一併割下,隨便灑上些血肉弄的模糊,便能裝作敵軍人頭。涼州叛亂之時更有郡兵部曲拿白身百姓來冒充暴民的惡劣行徑,弄的怨聲載道。
正談笑間,侯霖望見迂迴在戰場側翼的雲向鳶突然又動了起來,不由一皺眉頭,看著長驅的騎都尉一股腦湧向叛軍後方不禁出聲道:「雲向鳶這是要?」
榮孟起眼尖,即便隔著很遠也瞅見那面彩幡,被無數叛軍軍陣裹在其中,狼煙紛飛,唯獨這面旗幟高舉。
旗不倒,軍不散。
「雲向鳶這是要直取叛軍中陣?」
西陲軍與叛軍正在如火如荼的交戰,不光謝狄春親率的雪狼營大肆砍殺,連接應的桓定營和步軍同樣和叛軍交上了火。侯霖來不及多想,手扶著佩劍便奔下城樓,甩話給榮孟起道:「我去策應騎都尉!城中之事你來定奪!」
榮孟起點了點頭,等到侯霖下了城頭才咧嘴笑道:「別人都道你侯霖只是一個書生,可哪個書生佩劍便能上陣?」
……
謝狄春已經辨認不出方向,只憑著感覺在亂陣之中突撞,一支赤桿畫眉不光槍桿是紅色,連槍頭刃口都是觸目驚心的鮮紅,連他自己都數不清殺了多少叛軍士卒。
寅虎將軍立劍之處,已經疊了一層鋪蓋在戈壁亂石之上的屍首,壓陣的督前營不少弓手箭囊都已射空,仍是攔不住敗退之勢。甚至還有兩個叛軍扔下兵戈扛起一具同伴屍首用來擋箭。
這類戰場上的滑稽之事謝狄春視若無睹,舞出一朵赤白槍花,徑直朝這兩名叛軍士卒策馬奔去,臨近之後沒等這兩人反應過來,手中畫眉槍便橫出,鉤鐮倒刺扯住其中一人的後背,還沒發力就是一聲凄厲慘叫。
雙手端起槍桿的謝狄春向上一舉,如老翁垂釣撒餌,連甲帶肉扯下一大塊來。後背一片血淋淋的叛軍士卒顧不得手上托起的擋箭屍體,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另一人連頭都不回,拋下一人一屍向前逃命,只是沒跑出幾丈遠便被聞聲的督前弓手射殺。胸膛前沒入幾支箭矢,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
寅虎將軍從一開始的凝重到了臉色鐵青。看到督前營弓前躺了不下百具屍首,比官軍所殺也少不了多少,提斧的手微微顫動,咬牙切齒道:「這幫怕死的慫蛋玩意!窩窩囊囊的倒在自己人箭矢之下還不如像個胯下有卵的漢子跟官軍拼了!」
這時一旁親衛抬起手臂,指著身後慌亂道:「將軍!官軍、官軍!」
寅虎將軍連忙回頭,只見身後一無氅鐵甲的官軍騎士在風沙之中顯現身影,身後壓陣的幾百士卒猝不及防下被衝垮,甚至還有幾人被借著衝鋒力度的官軍重騎撞飛,身體以奇怪的姿勢在半空中飛旋,隨即摔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