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章:重嶺府(上)
身上只是簡單套著一件牛皮薄甲的侯霖把長袖捲起,裡面的左衽長襟貼領塞滿了沙塵,清秀面龐上許久未曾修剪的鬍渣倒是平添了不少男子氣概,不過仍掩飾不住那股書香氣息。
可就這麼一個年輕書生,一劍便挑翻了一個身形魁梧的大漢,血濺三尺,讓旁人肝膽欲裂。
侯霖彈劍與雲向鳶相視,身前王彥章縱馬狂飆,銀尖槍猶如在生死薄上點名的判官筆,銀芒乍現處,血光相伴。
縱然如此,被叛軍圍困在內的騎都尉還是有近百騎在第一波箭雨時被掀翻落馬,大多都是面首中劍。騎都尉身上的厚實扎甲不知挽回了多少條性命。
雲向鳶來不及肉疼底下士卒的死傷,見到侯霖領來的騎軍又將剛剛填補縫合的叛軍盾牆撕開一條口子,一手摁著箭傷招呼騎都尉和侯霖會兵一處。
寅虎將軍眼見剛剛振奮的人心士氣又被衝垮,一雙眼眸幾乎要迸眶而出,鼻孔吐納出摻著細小灰塵的白氣,正要揮舞大斧聚眾而上,卻被一旁的親衛死死拽住。
「將軍!不能再打了!前面的官軍已經連破我軍七陣!三道弓弩線都被衝散,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被這親衛唾沫星子吐了大半張臉的寅虎將軍如遭雷擊,木訥回頭,看見滾滾黃沙中官軍正在一步一步逼近,視線所至的十幾丈內儘是自家嘍啰的屍首,他回過神,平穩心緒調轉馬頭道:「走!」
百餘騎兵夾著寅虎將軍一路南奔,一路上碰見擋路的自家士卒,開道的兩驍騎毫不手下留情,手中長槍出即見血,一路殺過。中軍帥旗一南移,剩下顫顫慄栗不知所措的叛軍再無抵抗之心,茫茫戈壁上,風卷狂沙,人影呼嘯。
老六衝到雲向鳶馬前,迫急道:「扶好了!」雲向鳶把龍刀槍立在地上,一手扶住箭身,老六拔劍砍下箭桿,僅餘下箭頭嵌在皮肉之中,身上不知多少傷疤的雲向鳶倒吸一口冷氣,眼前一抹黑差點墜下馬去,雙眼朦朧見看見侯霖驅馬到他面前道:「傷亡如何?」
雲向鳶是身倒架子不倒的倔強脾性,呲牙咧嘴回道:「死傷了百騎,老子掛了點小彩,不過砍了不下千顆腦袋,這功你得給我記上了!」
侯霖無奈,看著叛軍四處逃難的身影撇了撇嘴,不在言語。他無意一望,卻看到個熟悉身影,是原西陲五庭柱周茂君的嫡子周弈,起先光是覺得面熟,可看到他背上極為顯眼的龍舌弓和雙手各一支的蛇形鐵鞭,這才恍然大悟。
隨侯霖出西陲的五萬戍卒大半都是西陲主力,謝狄春的雪狼營不必多說,這次與叛軍一戰,出盡風頭的還有李義麾下的驍字營及交付給周弈的桓定營。這時謝狄春周弈兩人合軍一處,銀甲雪狼和闊刀馬卒一路不知砍殺了多少叛軍嘍啰,人人刀上見血,周弈兩條鐵鞭左砸右打,被他開瓢的腦袋瓜就不下七八頂,侯霖一時感慨,心中只有將門虎子四字。
腦門上冒出豆大汗珠的雲向鳶忍過了痛勁,試著活動活動臂膀,長舒一口氣。看見謝狄春和周弈兩人策馬過來,沖著老六一瞪眼,後者立馬心領神會,扯著嗓子大喊道:「騎都尉、殺!」
滿臉血污的謝狄春停在侯霖身邊,不經意看見侯霖手中長劍上的血跡略微一挑眉,這一舉止自然逃不過察言觀色毫不輸宦海老狐的侯霖眼底,明知謝狄春這是無意而為,可還是在心底生出一絲忿怠。
看到侯霖面色不善,謝狄春先開口道:「戰局已定,只是沒能攔住叛軍主帥,可惜了。」
謝狄春言罷瞟了面色蒼白的雲向鳶一眼,似乎有言外之意。
侯霖輕輕嗯了一聲,對正在打量自己的周弈致意一笑道:「跑了就跑了吧,想要一戰求成未免太過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戰擊潰了數萬叛軍,已經是大獲全勝,仰仗幾位將軍了。」
周弈這才張唇,在馬上拱手道:「見過侯先生。」
侯霖笑意更濃,回道:「我可是第二次見周將軍了。」
周弈不解,用眼神詢問,侯霖指著他身後龍舌弓道:「定西城裡給那西戎王子的一記彈腿,侯霖現在想起都還汗毛豎立。」
周弈哈哈大笑,無形之中戰場上的肅殺氣氛融洽了不少。雲向鳶看著謝狄春定睛望著自己的傷口看,眯著眼睛道:「謝將軍可別怪雲某多管閑事,叛軍的彩幡帥旗頗是精緻,我只是想近些瞧瞧。」
謝狄春沒有搭這一茬,手指撫過嘴唇,抹過血跡道:「今日戰事,要給平沙城送過去么?」
侯霖點頭:「當然要給,名義上我們還屬他梅刺史調遣,最起碼的面子得給人家做足了,再說郡守府那幫王八蛋不都等著看我們的笑話,等我們慘敗的消息傳入平沙城么?藉此機會剛好打一打他們的臉,下次要軍械糧草時也好理直氣壯。」
周弈聽后笑容更甚,收起兩條鐵鞭應聲道:「是得好好羞辱下那幫人的嘴臉,被叛王名號給驚破了膽不說,還巴不得我西陲軍同遭劫難,呸!」
一個時辰后,戈壁上硝煙直入雲霄,數不清的屍叢里,侯霖牽馬避開一具具殘肢斷臂。
榮孟起跟在他身邊,大勝之後興緻高漲道:「之前多少還有些忐忑,唯恐岩城之敗在落在我們身上,此一戰破敵數萬,殲敵千餘,也算在這朔雲郡紮下了根。」
侯霖沉聲道:「和霸王來分勝負手,一戰得失並不重要,隴右武威朔雲三郡其實就是一張棋盤,落子幾棋只是添頭,定式才是關鍵。」
榮孟起頗是贊同侯霖這個說法,順著話往下道:「霸王先手布局,留給我們騰挪之地不多……」
他沉吟片刻才遲疑問道:「落子天元?」
侯霖皺眉,腦袋搖似稚童手中玩耍的撥浪鼓。
榮孟起出言后又自嘲苦笑道:「是啊,他本就是愛走無理手的棋家,又何如不提防?」
日暮漸晚,侯霖抬起頭,看著伏月城城樓的檐角倒影,恍恍出神。
面南望北,故人不知。
幽州燕陽郡南境。
和名貫九州燕陽府相臨的樂浪郡北邊,在地圖上像是一根尖刺扎進燕陽郡的是一座不過百戶的小城,城名單單一個釜字。
入春之後晝長夜短,雖是夕陽西下,可這座用木石壘砌的土城仍舊沐光,深黃色的城牆在紅日照耀下,泛出淡淡的金黃色。
幾縷烽煙飄散,城樓上這座土城唯一算得上官的年輕縣令坐在一片乾涸的血泊之中,一動不動。
如他這般芝麻大小的官員在大漢的官林宦海中不值一提,比起滄海一粟還要渺小,這座百戶小城更談不上有什麼油水可言,一錠在冀州鄴城不過上壺酒水的銀子就能買下這座土城裡唯一比肩城牆高低的建廈。
年輕縣令歲數真的不大,過了立夏也才剛剛三十,像他這般年歲的世家子弟多半都憑著家族林蔭打點關係,在郡城裡謀得一官半職,或許品階與他這小小的七品縣令不相上下,可這漫長仕途的前景卻一個天一個地。
這隻有像他這樣無根無基的寒門士子,才樂意到這種小破縣城裡任職。
燕陽十萬鐵騎盡折於北塞之上的消息傳播遍了北方三州的各個角落,百萬匈奴南下,九邊城塞告破。僅僅三日間,幽州聞訊南逃的百姓就不下數十萬眾,而同為九邊三府的燕雲郡不知為何沒有半點消息傳出,聽說連幽州刺史都棄了官印不知所蹤。燕陽郡城外那讓冀州人談之色變的石碑林被匈奴鐵蹄踏成了平地。
釜城裡的百姓都是自幼土生土長在這塊的居民,許多人甚至這輩子都沒踏足出過釜城外,在他宣告匈奴百萬鐵蹄即將要來之後,全城百姓只有出乎意料的沉默。
釜城南北朝向的兩座銹銅城門就此緊閉,直到聽見讓人發怵的龐大馬蹄聲和看見平原上翻滾起的無際沙塵,也沒有一人出入。
這就是他們的家,祖祖輩輩都在此地生根發芽。
逃?往哪逃?
死?死在此!
這就是釜城百戶人家的心聲,可不知為何,走馬上任不過數月之久的年輕縣令也沒有走,而是招呼著城中青壯搬運城外的石頭。
在匈奴馬蹄逼近釜城的那天清晨,年輕縣令將都沒穿過幾次的嶄新官府疊好,放置在了縣衙里。
然後三十年從沒握過刀劍的秀才縣令,揣起一把殺豬用的屠刀,把官印掛在脖子上、走上了城牆。
北城外,數十萬匈奴鐵蹄。
早已得知北塞被攻破的冀州刺史在河套平原上聚集了十郡九萬郡兵,靜候匈奴。
只是他不知道,已經南逃的幽州百姓也不知道、就連姬城鳴、馬行駒也沒想到。
就這麼一個在州郡地圖上找不到的小小縣城,一面不到四丈高、踹一腳都能落上幾塊磚的土牆,以及城中婦孺老幼共計五百二十四人、已經硬生生攔下了作為匈奴先鋒的二十萬游騎三天三夜。
在能覆海沉陸的匈奴鐵蹄下,這座小城就如汪洋大海里的一葉扁舟,險象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