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毀滅的序曲

第六十章 毀滅的序曲

艾爾薇一直覺得她的新主人是個奇怪的人。在最開始見面的羅摩號上,她還是將她買走的特爾馮斯先生的女僕的時候,住在最深處船艙的,深居簡出的男人,就已經讓她很奇怪了。

明明只看上面一半就能看出他非常英俊,卻總是戴著遮住下半張臉的面罩;明明住在一艘船費昂貴的船的最高級艙室里,穿著卻很樸素;明明個子很高,看起來卻很年輕,甚至有些稚嫩;明明不過是十來歲的半大小孩,卻一點也不活潑,老成到沉默寡言的地步。

後來,他設計在大河裡與羅摩船長搏鬥,殺死了輕而易舉地殺光特爾馮斯先生部署的那群河盜的首領。可他甚至不會游泳,如果不是生長在大河邊的艾爾薇的水性足夠好,他也許就會帶著一身的傷與羅摩船長一起淹死在大河裡。

可即使如此,他還是那樣沉著冷靜的樣子,在船上保護著艾爾薇,為她著想,把她從特爾馮斯先手裡贖出,送她回家。

他好像完全不理解這個世界的運行模式,就像是從另一個世界里誤打誤撞地衝進來,平時就那樣被世界的表象弄得頭暈目眩,隨波逐流,可關鍵的時候,在某些時候,他卻會強硬地堅持一些完全沒有道理的事情,在某些時候,他會果斷地戰鬥、取勝,在某些時候,他會輕易地把生命都拼上。

帝國人都是這樣的嗎?艾爾薇並不清楚。

她清楚的是,她對這樣的汶萊思有些著迷。即使對方坦誠自己曾經在夢境中無數次殺死過她,還差點因此在現實中也殺死她,她依然覺得,這樣的汶萊思有某種特殊的吸引力。

這一天的中午,當汶萊思出現在餐桌上的時候,艾爾薇敏銳地察覺到,此刻的汶萊思與先前有了某種鮮明的區別。他不再放鬆,不再會被新奇的東西所吸引,不再會被美食之類的舒適條件所迷惑,儘管他面對艾爾薇和斯卡麗時臉上仍然具有著和往常相思的笑容,那笑容背後,卻隱藏著某種緊繃的,冷硬的東西。

就像汶萊思在羅摩號上的那個夜晚,就像他從無窮夢境中醒來的那段時間,就像他了解到需要依靠自己來對付克拉肯的時候。他下定了某種決心,並且會不惜代價地完成它。

「大小姐。」汶萊思快速地吃完了艾爾薇花了很長時間做出的海鮮炒飯,艾爾薇甚至有點懷疑他到底有沒有嘗到味道,但他的表情和行動看起來和往常沒什麼區別,擦了擦嘴之後,像是隨口提起一樣地說道,「『千島之光號』環繞全國的航行時間好像是一個多星期。它是多長時間出發一次來著?」

斯卡麗還正吃到一半,她吃飯的優雅姿態和與之形成鮮明反差的狼吞虎咽的氣勢,都讓作為廚師的艾爾薇充滿了成就感。她有點奇怪地看了汶萊思一眼:「半個月啊,之前我們沒有說過嗎?」

「好像說過,我記不太清了。」汶萊思笑了笑,「半個月一趟啊。我們到這座島已經十八天了吧,那這一趟已經出發……我記得導遊小姐說過,沒有特別預定的話,千島之光號並不會到內環的島上來。不知道老師有沒有能跟船長他們臨時聯繫的方式,之前看他們好像還比較熟。」

艾爾薇從這段話里嗅到了某種異樣的氣息,而斯卡麗大小姐則已經輕輕推開面前的盤子,眯起眼睛對汶萊思說道:「汶萊思,你小子,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汶萊思條件反射一般露出了賠罪似的笑容,然而他還是接著之前的話繼續說道,「只是,我在想,大小姐,你們在這座島上也已經呆了好一陣子了吧?」

「你想趕我走——」斯卡麗稍微頓了頓,眉毛突然向中間擠了過去,「趕我們走?」

汶萊思有點尷尬似的笑了笑:「是這樣。當時大小姐要跟我來這座島,也是不放心我,要看看我的工作到底是怎麼樣吧?再怎麼說,為這種事被困在這樣荒無人煙的小島上半個多月時間也太久了,因為這種事耽誤您這麼長時間實在是不好意思。您在島上也什麼事都幹不了,一天大部分時間還只能和艾爾薇一個人說話,一定已經很無聊了吧。我想,我應該拜託老師送你們回去了。」

斯卡麗眯著眼睛,死死盯著汶萊思,像是要用眼神把他的眼睛刺穿,洞察他的大腦:「……如果我說,我不想回去,不想離開呢?你可是我的臨時侍衛,要聽從主人的命令。」

「啊,說到這個事,我確實也應該事先對您稟報的。」汶萊思頓了頓,咳嗽了兩聲,「您昨天也聽到了,老師希望我能繼承他的事業,繼承』真理之島』。成為二轉法師的事,我現在已經有些眉目了。如果我真的要繼承』真理之島』,當然也不可能再做您的侍衛,所以說,我要辭職不幹了。」

斯卡麗和汶萊思沉默地對視了好幾秒種,令站在一旁的艾爾薇都開始緊張了起來。

「你不是那種想一出是一出的,毫無計劃就採取行動的人。你之前沒有想到要讓我們回去,而現在卻在船都未必會來的情況下突然提出。」斯卡麗開口打破了僵局,臉上的神情卻令艾爾薇完全無法放鬆下來,「所以,你是想告訴我,這是因為你昨天突然知道你要繼承』真理之島』的事,臨時做出的決定?」

「……」汶萊思又沉默了一下,才笑道,「大小姐,我們不必把所有話都說得那麼直白,是不是?」

「你在說謊。」

艾爾薇看到,汶萊思的眉毛猛地跳動了一下。在他臉上看到這樣控制不住流露出來的表情,對艾爾薇來說還是第一次。汶萊思很快調整好了表情,重新露出微笑:「我說什麼謊?」

斯卡麗的表情卻異常嚴肅,站起身來,走到了汶萊思的面前,她站立的身形,正好比坐著的汶萊思高了一點點,讓她可以俯視他:「如果是因為這個理由,你昨天就可以提出了。而且昨天正好德賽爾殿下也在場,你可以直接請他聯絡千島之光號的船長。」

「……」汶萊思笑出了聲,「大小姐,您在說什麼呢?聽到那麼驚人的消息,我連懷疑自己都來不及,哪會那麼快就想到要安排船請您回家呢?我只是今天早上突然想到了這件事而已。」

「你還是在說謊。」斯卡麗嚴肅的表情讓汶萊思的笑容平添了幾分異常的氣息,「第二個問題,』你們』是指誰?」

艾爾薇這才反應過來之前她感受到的異樣感覺究竟從何而來,有點吃驚地看向汶萊思,正好看到了他有點動搖的神色,雖然只是轉瞬即逝,但是艾爾薇還是憑著直覺瞬間明白了他的想法。

「……當然是指我和德賽爾老師以外的其他人。你們本來就沒有必要到這座島上來,能陪我到現在我非常感謝,但是已經可以了。請你們,」說到這裡,汶萊思轉過頭,對艾爾薇點了點頭,甚至還微笑了一下,「儘快離開這座島吧。我不再需要你們了。」

艾爾薇瞪起了無辜的大眼睛,眼眶有些濕潤,嘴也微微張開,一時間卻連一句要說的話都沒能想出來。而斯卡麗則冷哼了一聲:「我去什麼地方都沒有問題,可你想讓艾爾薇到哪裡去?她可是你的女僕!我聽她說過,你親口對她說過,要她永遠和你在一起。現在有了發達的機會就想把人甩了?」

「唉——唉?」汶萊思看起來吃了一驚,朝艾爾薇這邊望了過來,艾爾薇聽到這句話被斯卡麗當著兩人的面再次重複出來,只覺得臉上滾燙,想來也是已經紅透了。

「啊……」汶萊思好像突然間想起了什麼似的,怔了一下,接著小聲嘟囔,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了一句,「就算是——不是,但是當時好像你也沒跟我說什麼』永遠』吧……我肯定沒說啊……」

斯卡麗大概是真的沒聽清汶萊思那好像完全沒打算讓人聽到的低語,秀眉緊蹙:「你在說什麼?」

看到汶萊思似乎並沒有回答的意思,斯卡麗也不追問,只是接著之前的話繼續說道:「你一直都是個自顧自行動,什麼都弄得神神秘秘,讓人搞不清楚在想什麼的人。但是,我知道,你——」

斯卡麗原本死死盯著汶萊思的視線突然躲閃起來,原本白皙到如同瑩白的玉石的面龐,也像被夕陽照射般染上了紅暈,原本逐漸增大的音量也一瞬間弱了下去:「我知道你是個好人。」

汶萊思又稍微停頓了一下。艾爾薇早就注意到,他有時候會完全沒有任何理由地停頓一瞬間,像是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突然拍了一下似的,那麼愣一下神。只是這個瞬間一般都非常短暫,以至於不特別去注意的話幾乎完全不可能發現。

汶萊思突然笑了起來,嘆了口氣:「大小姐,您與我相處的時間不過數月,而在這一兩個月當中,我們也遠非朝夕相處。您對我的了解,還遠達不到能對您沒有見過的,』我突然間發達』之後的會採取的表現做出判斷的程度。話雖如此,我感謝您對我的肯定。」

「說,說些什麼讓人聽不懂的怪話!」斯卡麗小臉通紅通紅的,猛地跺了跺腳,「哼!不要轉移話題!做侍衛的守則第三條,就是不許對主人說謊!你忘了嗎!老實說,你為什麼要趕我們走?」

艾爾薇看到,汶萊思先前一直都維持在微微上揚狀態的嘴角,逐漸落了下來,露出了嚴肅的神態,然而不知怎麼,艾爾薇卻覺得,這個樣子的汶萊思,比先前更加容易親近。

「那我就實話實說了。大小姐,我希望你能帶著艾爾薇儘快離開這裡。其實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希望你們能把唐——或者叫白帶上。但是現在條件不允許,他姑且就先放著,之後另想辦法——」

這次,汶萊思話里的意思連艾爾薇都能聽出來了,她慌忙捂住嘴,遮掩住了她因驚訝而張開的嘴,卻無法遮掩她驚訝到有些恐懼的表情。斯卡麗剛剛才舒緩下來的眉頭再一次皺了起來:「你的意思是,呆在這座島上,可能會發生什麼……可能會有危險?……德賽爾殿下,要對我們不利?」

「……」汶萊思並沒有立刻回答,恰恰相反,他好像陷入了長久的思考,秀氣的眉毛擰成了一團,手下意識地撫摸著他臉上那道暗紅色的傷疤。這似乎是他在下某些非常重要的決定時的習慣,艾爾薇和汶萊思待在一起的時間比斯卡麗更短,她也沒怎麼見過汶萊思的這個動作,但是他臉上的認真、糾結,乃至於痛苦,都是顯而易見的。

艾爾薇關切地走上去,輕輕拍了拍汶萊思的後背。汶萊思好像愣了一下,有點茫然地盯著艾爾薇看了幾秒鐘,這才再次露出了微笑,點了點頭,又醞釀了一會兒,終於艱難地開口說道:「其實,不一定——不,其實,應該是不會的吧。老師現在並沒有對你們不利的打算。我與老師才見面十幾天,他卻已經收我為徒,真的打算讓我成為二轉法師,繼承他的衣缽……他這樣看得起我,自然也不會對我不利……」

汶萊思的眉毛再次皺了起來,顯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不要說有危險了。如果我們像這樣繼續在這座島上,什麼都不做,繼續生活下去的話,也許會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安全,更幸福,更有前途……對大小姐您未必,但是對我,還有對艾爾薇來說,大概,不,一定是如此吧……」

汶萊思的右手用力按壓著臉上的舊傷疤,擠得他的右眼都開始扭曲起來,左手則開始扯起他的頭髮,原本就沒有很認真梳理過的頭髮,兩三下就變成了亂糟糟一團。

艾爾薇有點惶恐地站在旁邊,她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汶萊思。她想要上去抱住汶萊思安慰他,但在一瞬間,汶萊思面目扭曲地跳起要割斷她咽喉的回憶畫面忽然浮現在她的眼前,突兀而龐然的恐懼令她一瞬間全身動彈不得,身上冒出了一層冷汗。

另一邊的斯卡麗大概是因為沒有與艾爾薇類似記憶的原因,沒有遲疑地走上前,兩手搭住了汶萊思的肩膀,用力地搖晃了兩下,讓汶萊思停下了他逐漸抓狂的動作,扳動他的頭,讓他充滿茫然的眼睛與自己四目相對,厲喝了一聲:「行了!」

「看看你像什麼樣子!」斯卡麗中長的頭髮像一根根金絲般隨著她的話語和動作飄蕩,雙目圓瞪,原本就很大的眼睛比先前還要大了一圈,伴著她發怒般的神情和鏗鏘有力的動作,明明還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身上卻散發出了一股凜然的氣勢,「像你這樣能做成什麼!」

也許是吼得太過用力,斯卡麗深深吸了一口氣,令她原本平坦的胸口都鼓脹起來,緩緩吐出后,才用相對平靜,卻依舊充滿氣勢的語調繼續說道:「你自己想想你剛才說的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沒出息的話?聽著,如果在這座島上會有危險,那我和艾爾薇,我們不會拋下你逃離,我們會留下和你共同面對。如果面對的危險是我們無法戰勝的,我們就一起離開,明白嗎?」

艾爾薇有點慌亂地用力點了點頭。她還沒想明白剛才那一瞬間為什麼會突然想起那件事,但是她顯然為自己剛才那一瞬間的遲疑和恐懼感到不好意思,所以拼了命地想要補償些什麼。

汶萊思茫然的眼睛逐漸恢復了神志,臉上少見地微微發紅,咳嗽兩聲,推開了還扒著他肩膀的斯卡麗,有點羞澀地笑了起來:「明白了,非常感謝您,大小姐。」

汶萊思站起身,走到艾爾薇面前,抬起手揉了揉她的頭髮:「也非常謝謝你,艾爾薇。」

「話是這麼說,但我還是希望你們能離開這座島。」汶萊思說完這句話之後,沒有給眼看就要再次發怒的斯卡麗留下任何可以插話的空隙,就接著說了下去,「事實上,就像我之前說過的一樣。這是本不會存在的危險,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危險,也只是因為我的個人選擇。」

「不用說了。我相信你,所以,無論如何,我是站在你這邊的!」斯卡麗說著,突然低下頭,露出了不太容易在她臉上看到的,有點悲傷脆弱的神情,「你為了照顧我的情緒,擅自地在與色雷斯的生死決鬥中認輸,獨自進行戰鬥,獨自背上罵名,獨自輸掉一切——你像個英雄,我……」

斯卡麗再次抬起頭,眼中不知何時變得濕潤:「……但我一直,一直都很痛苦……我一直都是這樣,一直都是讓別人照顧我,讓別人擔心我,讓別人為我犧牲……我……」

斯卡麗抬起胳膊,把差點流下的淚水抹在了那件大概很值錢的上衣袖子上,留下微微發紅的眼眶:「聽著,汶萊思。上次的事,你擅自行動,我已經找你算過賬了,但是我欠你的,還沒有還。無論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都會和你一起戰鬥。這是我作為主人的命令,你不能拒絕,懂了嗎?」

艾爾薇也跟著開了腔:「我,我也是!主人救過我的命,而且,我是主人的女僕。雖然不知道我能做到什麼,但我也會竭盡全力地和主人一起戰鬥,無論做什麼都可以!」

「……」詫異、感動、糾結、苦惱、哭笑不得,亂七八糟的情緒一瞬間集中體現在汶萊思的臉上,令他的表情看起來相當古怪,過了好半天才勉強恢復過來,「……既然如此,就拜託你們了。只是,注意千萬不要真的冒著生命危險去做任何事。要知道,無論任何情況,我是絕對不會死的。」

汶萊思只是稍微停頓了一瞬間:「我的意思是,我不會讓自己置身於會死亡的環境里,即使在你們看來我可能會有危險,但我自己是一定有後手,一定能活下去的。我希望你們也能這樣做。」

斯卡麗好像已經從剛才那種不適合她的脆弱狀態中脫離出來,笑著點了點頭,坐回了自己的座位,重新吃起了已經涼了不少的海鮮炒飯:「所以,聽你之前的意思,不是德賽爾殿下要對我們做什麼,因而產生的危險,而是你要對他做什麼所以產生危險?我一定會幫你,但還是有點好奇。

「你說德賽爾殿下要讓你繼承他的衣缽是真心的,那你為什麼要找他的麻煩?」

汶萊思仰起頭,盯著金屬制的天花板,再次思考了很長時間:「為什麼呢……

「怎麼說呢。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覺得,我要這麼做,我必須這麼做。

「以前,我對我的一個……朋友,這麼說過。

「『人一定要為自己犯下的罪惡付出代價,這才是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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