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水手
即使到了二十世紀,遠洋水手仍然是一個充滿誘惑的神秘的行當。港口附近酒館里,喝的爛醉的水手們,仍然喜歡賣弄著虛無縹緲的海上見聞。
徐如林生在泉州附近的小漁村裡,身邊少不了在洋人貨輪上跑船的親戚,所以他從小耳濡目染的,都是各種不著邊際的故事。
在開普敦,他的一位跑船的表兄看到一條30米長的鯊魚在追殺抹香鯨,鯊魚從下方攻擊鯨魚薄弱的腹部,表兄說,當時整個海面都被血色染紅。
在蘇門答臘島附近,同一位表兄看到一隻老虎企圖游過海峽,結果被一條30英尺長的鹹水鱷跟蹤,老虎在水裡速度不慢,但是鱷魚更快,最終鱷魚將老虎拖下大海。沒有人想提問,為什麼這個故事改用了英制單位,但是這一點無傷大雅,這個故事的意義在於告誡聽眾,即使你稱霸一方,沒事也別去踩別人地盤。
徐如林的另一位堂兄當過洋人船上二副,很多年前,他們的船因為風暴而暫靠到帛琉群島中的某個島嶼泄湖避風。閑來無事,堂兄拜訪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島上部落。然後。他在部落首席巫師看守的山洞裡,看到了一具反常的,栩栩如生的乾屍,那是一隻長著魚尾和女人上身的動物,巫師甚至允許他摸了摸乾屍,以確定不是偽造的。
堂兄在灌下一瓶燒酒後,向徐如林和其他將信將疑的小兄弟們發誓,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最多有一點點可以忽略不計的誇張。他打著嗝說,這輩子從未見過如此奇怪的東西,他說,如果這個東西不是偽造的,至少屍體上應該找到縫合的拼接處。
醉醺醺的堂兄,眯縫著眼睛環視四周張大嘴的少年,老練地停頓一會兒,然後接著說,這個東西如果活著,單單是那凹凸有致的體型,標誌如電影明星的臉孔,就足可以撩撥得所有男人想入非非。他的話立即使得在場的幾位懵懂少年興緻盎然起來,但是讓徐如林至今映像深刻的,是當時滿屋子的酒氣。
按照這位堂兄的說法,這具乾屍有一雙長著纖細的五指的「手」,與人手的不同處在於,她的指縫處有蹼連接。他撩開過這個動物的金紅色頭髮,確定沒有耳朵,在脖子以上的位置長著四道或者五道的腮裂……也可能是六道。總之任何人看到她之後,都會立即摒棄掉美人魚其實是海牛之類的傻話。
據當地巫師說,這個生物是原計劃上岸偷襲人類,而被困在小島的瀉湖內無法脫身,因為它一旦離開水,就很難行動。隨後她每夜在海灣里發出凄厲的尖叫聲,大概是為了招來同類營救。為了防止最壞的情況出現,土人們用塗抹了毒蟾蜍粘液的吹箭將她射殺,然後將屍體保存下來,奇怪的是,屍體一直沒有腐爛只是變得略微乾癟。於是,每10年一次的部落大祭活動,他們就要將屍體拿出來展示一下,讓新一代的少年們認識到充滿誘惑的海洋中的,存在著何種危險。
堂兄當時提出以六瓶酒交換這具木乃伊,但是對方將價格提高到了十瓶酒外加一套白瓷茶具;只在一念之間,這筆交易沒有談成,從此以後這位堂兄再也沒有回到那裡。
徐如林對任何一個爛醉如泥的水手所傳播的離奇故事,一視同仁,都持絕對懷疑態度,不管是否沾親帶故。事實上,每一個水手們會都信誓旦旦告訴你,他們看到了世界上最大的鯨魚或者鯊魚,為了加強聽眾映像,那些動物的尺寸被誇大到幾十米到上百米不等。在最極端的例子是,有人聲稱在爪哇以東,近赤道附近海面上,看到的某隻雌性座頭鯨首領,大到如同一座島,身上布滿恐怖傷痕,傳聞她的一生消滅了20艘人類捕鯨船。
為了爭奪年輕聽眾,水手們的故事編排的總是極盡誘惑。在一些傳說中,那些在深海中吟唱的人魚,貌似天仙卻心腸狠毒。她們的族群里沒有男性,所以需要勾引人類男子來完成繁殖,一旦交媾完成後,就會咬名男子的喉嚨。
徐如林幾乎可以斷定,這個無稽的故事是某個血氣方剛的年輕水手,在寂寞難耐的旅程中對著一本女影星的掛歷憑空想象出來的。
故事得以傳播的生命力,往往不在於它有多真,而在於其有多荒誕。當然,例外總歸存在,確實有一些很難經得起推敲的訛傳,最終會被人群將信將疑地接受,甚至會成為某種禁忌;那是一些會讓忘形失言的醉漢,突然警醒,會讓嬉鬧喧嘩的場面瞬間沉寂的故事。
徐如林就從家族前輩的口中,知道這樣一個邪門的傳說,傳說涉及了一座不可提及名稱的島。
常年跑南洋的船民通常會用那個「那個地方」來指代那座島,如果失口提到名稱,得趕緊在天妃娘娘神像前點上一注香,磕上三個頭,才能求得心神安穩。
至少在泉州,以及其他鄭和船隊的船工後代們聚居,並保留航海傳統的地方,這是一種集體的迷信,一種非常自覺的忌諱。
當然,如果考據一番,那個在訛傳中,提及名稱都可能會降臨厄運的地方,在明以前,其實有過很多美麗的名稱;唐宋時,它被叫做蒲牢礁或者霧隱山,在先秦的古籍中,還有一個讓人想往的名字——海外瀛洲。
徐如林的叔公就差點撞見過這個地方,並從此對那個地方著迷,為了研究這個島,他的後半生都躲在陸地上不敢出海,以免厄運兌現。
叔公的那次遭遇,大約就在義和團運動被鎮壓的次年,那年他十七歲,脫了熟人關係,開始在英商太古輪船公司跑船,第一次出海乘坐的是星洲號散貨輪去南洋。
船上攜帶著一些法國將軍皮埃爾洛蒂從北京弄到的「私人物品」。雖然前一年八國聯軍攻入北京時,軍紀較之很多年前,英法聯軍火燒了圓明園的那次要稍好一些,不過法國軍隊依然在距離紫禁城較遠的壽皇殿,進行了一次小估摸搶劫。因為壽皇殿只是停放大行皇帝遺體的冷宮,所以預料不會引起太多人注意。原本的目標是金銀器,不過搶劫中,有士兵發現了一座封存已久的地窖,於是法國將軍意外地得到了這批「戰利品」。
為了掩人耳目,法國少將委託私人貨運公司來運送他的贓物,裝箱單上寫著藝術品,實則就是些明清兩代籍籍無名的宮廷畫師們所作的山水人物畫,在拍賣行也賣不出幾個錢;少將如果開眼,自然應該能想明白,沒有人會將名家畫作放在皇家太平間附近的地窖里。
就在這艘船距離馬六甲海峽不到兩天路程的時候,撞進了一片濃稠不散的海霧裡。威爾遜船長在英國皇家海軍當過差,頗有經驗,他要求輪機減速,並讓眼力最好的船員站上瞭望台,以免撞到航線上其他船隻。叔公急於表現,就自告奮勇當了這份差。
大約過了幾個小時,海面上到是一直風平浪靜,濃霧卻遲遲未散去,叔公漸漸有了些睏倦,並開始走神,似有似無的哀怨的簫聲將他喚醒,他的眼角餘光撇到一樣龐然大物就在船頭前,正從霧氣中逼近,他急忙搖動手邊的警鐘。
大副轉舵還算及時,從霧氣里冒出來的,是一艘碩大的多桅帆船,它就從急轉的船頭前十幾米錯過去,那艘帆船上的一面橫置的帆幾乎刮到了星洲號的上層建築。
叔公後來說,他當時還從未見過這麼大的帆船,當然後來也再沒見過。這艘木質船船比他當時所乘的,運送瓷器、茶葉以及一些「藝術品」的2000噸遠洋散貨輪,高出足足一丈有餘。
兩艘船隔著濃厚的霧氣逆向而過,星洲號上的船員們目瞪口呆地仰望著那艘奇怪的大船靜靜離開,並且數到這艘船有多達九跟桅杆,最高的那根桅杆上似乎還站著一個人,但是也看不清楚,甲板上則空空蕩蕩;桅杆上掛的帆全都破損,像破布條一樣掛在那裡;船體上布滿貝殼,如同沉沒過一次一樣。
徐如林還記得叔公每每說到這裡時,都會張大嘴停頓好一會兒,如同再次體驗到那份足夠讓他忘記呼吸的恐懼。應該說,叔公的演繹,至少從表演層面上,遠比徐家那些酒氣熏天的叔伯兄弟講故事時的樣子要更有感染力。
用叔公的話說,那一天無疑是碰見了瀛洲幻影——一種圍繞恐怖瀛洲的,類似海市蜃樓,但是要邪門得多的魔幻現象,如果誰有幸看到,意味著一隻腳已經踏進了黃泉。
事實上,對瀛洲的莫名恐懼原因很難說清,並沒有多少人確切看見過這座島,因為通常每隔數百年,才會有一兩個人能活著從它散布的幻境中逃回來,傳播少許見聞。所以大部分的恐懼,其實並非源於真實,而只是恐懼本身——來自於那種連這個名稱都不敢提及的自我暗示中,這種傳統到底時是如何形成的,也是謎團的一部分。
湊巧的是,徐家祖上恰有一位是從瀛洲逃出來的,所以代代相傳的,有關於航海的家訓,幾乎就都是圍繞如何避開瀛洲島構成的。當然,因為幾百年來,那位祖先的擔心從來沒有兌現過,所以到了叔公這輩,這些忌諱,早已經不那麼被當真了。
好在,叔公還記得其中最要緊的一些——遭遇瀛洲幻境,意味著瀛洲女皇——一位永生不死且泯滅了人性的遠古女神的最後警告。如果船上任何一個人,做出哪怕一點兒挑釁的動作,就必然遭遇大難。於是他迅速從瞭望台上下來,衝到正在歇斯底里大喊大叫,並拔出手槍,準備向「鬼船」開槍的二副身旁,奪下他的槍扔到了海里。
最終,星洲號沒有遭遇不測,在直航了一段距離后,安全離開了那片濃霧,但是叔公也因為被指控,在船上散布義和團式的迷信而被太古公司開除。
當時的星洲號上,並沒有人能認得出那是何種船,唯有17歲的叔公看出一點名堂,這艘船底尖上闊,多桅縱帆的樣式,分明是中式福船風格。尤其船頭那雙魚眼,更是中國人上千年的造船傳統。只是有一樣,尺寸實在大的離譜。不過,叔公始終相信,看到的是幻影,或者說是假象,既然是假的,尺寸自然沒個譜。
叔公將這件事藏在心裡30年,在他攢夠錢,自信下半輩子不必再踏足大海后,才有了勇氣重新面對那段往事;從此,他開始致力於收集、整理祖先航海筆記中有關瀛洲島的傳說,也對一些訛傳和誇大進行了考據和修正,頗有一些正本清源的學術探索的心意。
他從祖先記載中發現,往上追朔十幾輩,那位留下各種奇怪忌諱的祖先,是在大明宣德年間,跟隨鄭和船隊進行了最後一次下西洋的航海,當時,他所在的一支由七艘船組成的分艦隊糟了厄運,撞見了海上瀛洲,並且被困在了哪裡。
祖先對自己在島上的經歷語焉不詳,不過從字裡行間可以看出,這是他對瀛洲女皇保持敬畏;只知道他是在失蹤了20年後,才得以逃回,當時只有一人一舟,回來時認識的人都驚訝地發現他幾乎沒有變老。
大概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位祖先一直活到了九十九歲,這個記錄至今仍然沒有被他的子孫們打破。在他留下的文字記錄里,提到了徐氏與那座島存在著某種孽緣,所以他預言,後輩兒孫註定還會撞見,所以要謹記敬畏之心。
叔公開始關注海上瀛洲的時候,徐如林還在上中學,放假時也曾經替叔公查找資料。當然那時候社會放風氣已開,年輕學生們都推崇德先生和賽先生,視傳統文化為糟粕,甚至如仇寇。徐如林自然也趕了這個潮流,所以每天埋頭那些文字,無非是為了叔公每天一角銀洋的酬勞,他從未認真想過叔公的研究有任何價值,或者其中有百分之一的部分可能是真的,就如同他不相信西遊記里的故事是真的一樣。
徐如林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看到祖先預言後輩必然還會遇到那個時隱時現的島時,甚至可以隔著發黃的紙張,感覺到一個嬉皮笑臉的老頭子正在假裝正經的瞎掰;地理大發現的時代早已過去,稍微大一些的島嶼,都已經標註在地圖上,說什麼時隱時現,不是糊弄人嗎。
有趣的是,徐如林打掃祠堂時,發現在這位叫做徐祿的祖先牌位旁,一直放著一個空的牌位,位置在嫡妻原配之前;關於這件事,沒有任何文字記載,即使是祖廟賓禮先生的叔公,也只知道是祖上傳下的規矩。叔公說,他小時候時,空牌位下還壓著一塊錦緞絹帕,後來太破舊,扔了又怕不合祖先的意,於是族長們一合計,決定裁成幾塊,給後輩出海的後生納鞋底子,圖個行船吉利。徐如林後來沒有繼承家族出海跑船的傳統,不過在他考入馬尾海軍軍官學校時也分到一雙,只是平平無奇的布鞋,當然因為怕被同學嘲笑,重來沒穿過,甚至幾次想扔了;直到民國三十年泉州被日寇攻陷,身在他鄉且行囊空空的徐如林才意識到,這雙布鞋成為了身邊唯一可以寄託思鄉思母之情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