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新生
竭力嘶吼的歌聲,在幾聲震天的爆炸中,給斷了後續。而爆炸聲后,那底下的平台,緊接著就是重物砸下的巨響,爆破筒的威力不小,將鋼板平台炸出了結構性坍塌。但這響聲沒持續多久,又是一陣刺耳的警報聲傳來。
警報不像防空警報的那種,而是異常尖銳、異常刺耳的頻率極高的警報。警報肯定不是什麼好事,我和王軍英一路拖著楊前輩,步伐邁得更快。
連那亮著燈的軍官室,我們都沒再回去。
在急促的警報聲中,三個人一層又一層的往上爬,直到最後踩上了水泥階梯。光束掃晃,腳步亂塌,「蒙古包」里灰塵遍天,幾乎讓人無法呼吸,嗆得三人肺都快抹上灰了。
衝出「蒙古包」的那一刻,困於地下的那種壓抑感,稍微緩解了一點兒。雖然還是在地表之下,但這外邊兒的空氣,是那麼的清新,那麼的怡鼻。警報聲還能微弱的聽見,不知道旗娃的爆破筒,是炸壞了什麼,還是觸發了什麼。
三個人掩過了「蒙古包」的大鐵門,然後堵靠著鐵門,不住的喘氣。若不是身體出了毛病,這點兒跑動也算不了什麼,因為上樓的過程中,我們並沒有放到最快,而是適配著楊前輩的體魄。至於他,肯定是累到不行。
「往這邊走!」沒歇多久,楊前輩就把步槍遞給了我。他猶如哮喘病人那樣換著氣,領著咱們走了出去。
三根爆破筒,不知道能不能堵住那渾身發白的龐然大物。如果不能,那麼繼續待在這裡,就是坐以待斃。而那聲聲催人的警報,更讓人安不下心來。我不由幻想,那平台上到處都是管道,會不會是所謂的「毒氣」,給泄露出來了?
楊前輩一瘸一拐的快走在前面,他帶領著我們,朝黑暗中的水泥壩子走去。而我,一陣混亂后,身子骨也差不多要散架了。王軍英的淚痕已干,他為我分擔了手裡提著的背囊。
「還能走不?」他喘著氣問我。
「嗯。」我捏著那支蘇制AK47,咬牙堅持著。
那片區域,並不是我們來時的方向,只見腳下管道奇多,橫豎交錯。而黃班長之前說的,也並不詳盡。除了幾棟顯眼的建築外,這片管道密布的區域里,也有不少小型的水泥樓。
又跨又跳的穿越了管道區域后,腳下的水泥壩子,就到了盡頭。解放鞋踩著的平整水泥,變回了坑窪的石面。
疲累的楊前輩,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和王軍英打著手電筒,為他照著前方的光亮。按著側腰處的傷口,我回頭看了一眼那黑暗中的工程體。
幽幽一片徹黑中,工程體似乎還在原地,似乎又沒在原地。唯有那微弱飄蕩在空氣里的警報聲,證明著它的存在。那麼,警報會一直響徹在這靜謐的黑暗中嗎?
不一會兒,光束里就又出現了混凝土的痕迹。楊前輩說得不假,在這工程體的外邊,蘇聯人確實修築了一條寬闊的路面出來。路旁邊,堆著有大量的施工器材,也有幾台大卡車的影子。一腳踏上水泥面,如果楊前輩說得不假,那麼這條路的盡頭,就是回國路的起點了。
一路過來,盼尋終點,而今終點已過,總算能掉頭折返,尋逐歸路。雖然結果不算完美,但也算幸運吧,至少,踏上這條路的三個人里,有一個吳建國。
地下的工程體內,還在發生著什麼,我不得而知。鄧鴻超那混蛋小子,現在是死是活,我也無法得知。但是,劉思革,黃班長以及旗娃,不能白白犧牲。他們的寄託,他們的希望,甚至他們的生命,都以另一種形式,轉移到了我們身上。
路雖然是蘇聯人的路,但我卻高於現實的感受到,這每一腳平整的踩踏感,都是用他們的生命鋪就而成。
是啊,哪怕任務「必須失敗」,我們,也要咬著生的希望,平安走回去。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三個人都在平整的路面急走。但這條路,顯然是個「半條命」工程,沒走多久,路面就整整斷截掉了。但後面的路,有路基建設的痕迹,也有明顯的勘探標記。有了這些,後面的路,也能有目標可循了。
一路前行,我們卻不停的往後射出光線,生怕那黑漆漆的世界里,追來那不明所以的怪物。但這一路的插曲是,警報聲漸漸變遠,身後沒有東西追來,但我在左右掃探道路兩旁的石岩世界時,猛然看到一坨石包上,有一個人影站在那裡。
我的第一反應,並沒有害怕,而是將其認為了黃班長。可正準備仔細看時,那石包上,卻什麼也沒有了。直到現在,我也不清楚那裡真的是站了一個人,還是我的眼睛花了。又或者,是其他什麼東西。但是,我哪裡又猜得到呢?
這個世界,本就不完全屬於我們。
在黑暗中、在巨大的溶洞里具體走了多久,我已經記不清楚了。只記得警報聲徹底消失在耳朵里,巨大如界的溶洞靜謐幽黑,而我,整個人徹底散了架。側腰的傷勢血涌不停,開始有痛感傳來,我實在忍不住了,就讓他們為我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然後繼續行路。
但後面的行路,都是依靠王軍英的幫扶。
最後,楊前輩莫名其妙的停了下來,他左找右找,竟帶著我們拐離路線,朝旁邊的岩山上爬去。
好在岩山不太陡,腿腳不便的楊前輩,在前開路。而王軍英,就扶著我,在石崖間艱難的行走。最後,我們走進了一個石洞里。在石洞里穿行一陣,最後身子一轉,走過了一個拐角。
拐角的盡頭,有一大束光,就如探照燈那樣的光,從一口岩洞中斜射下來。岩洞離我們不過一兩米,旁邊是斜爬而上的岩堆。
那是我這輩子看過的最美畫面。
再走那麼幾步,我們就能脫離無盡的暗黑,重回光天化日了。那一刻,我軟癱的全身,似乎變得更軟,一番番磨難的記憶畫面在我腦海里閃過,無數種情緒在這一刻交雜油生,枯木逢春,苦盡甘來,亦如是而也。
楊前輩楞在那光束前,按著一坨石頭,坐了下來。
王軍英也放下我,躺到坑窪的石面上。我不仍丟開那自然的亮光,堅持探起頭,讓它在視野里停留。光束很亮,手電筒的光和它比起來,根本算不上什麼。動作之中,地面揚起灰塵,灰塵飛舞在光束下,舞灑得那麼美麗。
休息了不知有多久,楊前輩突然站起來,走向那光束。他伸出手,顫顫巍巍的闖進了光束里。然後,他又伸手擋額,如一個膽顫的孩童,畏畏向前一步,仰起頭,往那光束外邊兒看去。
「真好,」他駝著腰,微喘著氣,喃喃說道,「真好。」
「好了,該走了。」楊前輩扭頭看了我們一眼。
徹亮的光源,映亮了那張怪異又猙獰的臉龐。我笑著心說,這楊前輩,還是準備回去了。不過帶著他,後面的路恐怕有些不好走。但是,只要他樂意,再怎麼累,我也願意送他回國。他應該回去,他值得享有那一切。
王軍英扶我起來,兩人望著光束不放,頗有儀式感朝那靠過去。
楊前輩收回手,讓開身。
他那猙獰的臉,似乎現出了笑容。他說:「年輕人,一路順風。」
我倆一愣,王軍英問他:「你不走?」
不走,不走的話,他難道還要回去嗎?別說十八年,在那地方里待了幾個小時,我都已經壓抑到無法忍受。別說我,一想到楊前輩還得回去,我心裡都替他爬滿了無盡的排斥之感。
「走啊!不然您還回去?放心吧,有我倆在,哪怕是背著走,也要把您背回去!」我勸說著。
話畢,楊前輩笑聲傳出,他那張猙獰的面目,做出了一個奇怪的表情。但這時候的我,已經不覺得有什麼恐怖了,反倒來說,有些悲憫與傷情。我是真的想帶他回去,我一點也沒有開玩笑。哪怕我現在走路,都得靠王軍英扶著。
「我啊,已經不屬於那個世界了。」楊前輩摘下眼鏡,用那隻未瞎的眼,看著直透透的光束說,「那是你們的。」
「每個人都有他的命運,我已經接受了它,而你們,還在等待它,還可以抗爭它。」楊前輩的眼神里,閃耀著無盡的寧和與安詳,「走吧,走吧!國家正在變好,越來越好,這是你講的,我相信那是真話。這十幾年來,我也就盼著這句話。我啊,十幾年前就該去了,能聽到這個消息,也算是命運的饋贈吧!國家要變好,要有希望——」
「你們就是希望。」
光束映亮著他的臉,一柱光,一岩洞,一席話。習以為常的事物,卻成了無法逾越的兩界。
楊前輩似乎早已拿定了主意,臨走之時,他託了我一件事。手上的表,被他摘下,取給了我。手錶是他結婚時添置的家當,他想讓我送回去,讓我替他看看他的家人。拿出地圖袋裡的鉛筆,他寫了一個地址,在地圖背後。
之後,他向王軍英請求,能不能把手槍借給他。
因為,楊前輩已經不打算回去了。
一切妥當,楊前輩和我們在光束下無言的對視了一陣,然後,他拿著手槍,一瘸一拐的隱入了黑暗裡。那是我見過的,最為特別的生離死別。沒有一個多餘的字,沒有任何留戀的話語。看似無聲無息,實則震人心魄。
楊前輩的盼頭,已經到了頭,他對這個世界,也沒了任何留戀。
一聲槍響,悶沉的響在洞穴里。我倆在光束旁楞佇良久,與其說那是感動,倒不如說是震撼。一個能在孤獨黑暗中忍受十八年的人,卻又那麼安詳的,結束了自己的性命。命運,真是一個好大的命題啊!
王軍英緩緩走進黑暗中,拿回了槍。
「走吧。」他嘆了一口氣,關上了手電筒。
鑽出岩洞的那一刻,宛如新生。
首當其衝的感官體驗是,光線太亮了,太他娘的亮了,亮到根本無法睜開眼。在黑暗裡待得久了,我甚至已經忘記人在陽光下,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世界,怎麼可能有那麼光亮的地方呢?
耳朵里傳入了陣陣鳥叫,王軍英將我最後的半截身子拉了出來。我扔開背囊,一下癱倒在草葉間。兩手擋在面前,我如同一個降臨未久的新生兒那樣,迫不及待的睜開眼,欣賞那一片蔚藍的天空。
真藍,真美,真好看,好看到我情不自禁的露出了笑容。
這才是我那個熟悉的世界,什麼石頭,什麼黑暗,什麼工程,我這輩子都不想再去體驗!熾熱的空氣,悅耳的鳥叫,芬芳的草香,我動用起一切的感官,去感受身旁的一切美好。同時,我也想起了黃班長,想起了旗娃,想起了劉思革。
黃班長如果還在,他一定會催促我們,快些整頓裝備,準備返程。
「時間不多了,物資不多了,趕緊確定路線,準備返回!」
旗娃如果還在,他一定會舒服到怒罵,用他那東北口音怒罵。
「我操,我操,這幾把亮光!建國哥,我說,走回去之後,咱晚上睡覺,也他媽要打著手電筒睡!」
劉思革呢,劉思革如果還在,他也一定會樂呵,樂呵幾句沒毛病,樂呵沒什麼單程票。
「日你個奶的單程票,老吳,你說得對,哪有什麼單程票!」
不過這一切,只能容我幻想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