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追究
原來,白日里沈之域的神采奕奕,不過是一場迴光返照。雖然沈雲珩心知肚明,也逼著自己做了最壞的思想準備,但當真真實實看到那個剛強了一生的男人悄無聲息地躺在龍榻上永遠盹去的場景時,他還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他跪在沈之域面前,抓住他的手,將臉埋進去失聲痛哭。記憶中的父皇,是永遠如高山峻岭一般的男人,磊落大氣,不怒自威,胸中有城府,開弓如滿月,在他治下,大燕國富民強,盛世太平,哪管周遭鄰國風雲變幻,大燕始終傲視群雄,立於不敗之地。
這樣一個睥睨天下的王者,是什麼時候竟變得這麼蒼老,雙手乾枯得如同失去了生機的樹枝,道道凸出的青筋無聲地盤亘在手背,冰涼而無力。
卿羽聞訊趕來,見此情景不由落淚,只是緊緊將沈雲珩抱在懷裡。再多的勸慰之語也顯蒼白,此時此刻,唯有緘默才是給他最好的安慰。
天子崩殂,天下縞素,萬木同悲,萬人同哭。大燕明德三十年春,皇城為一派慘白所籠罩,一代帝王在一個安寧祥和的春夜,走完了他最後的人生旅程。一月後,太子沈雲珩繼位為君,改年號永昭。
沈雲珩登基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審理瑞王沈雲琋逼宮造反一事。雖然沈雲珩在此事發生之後便得先皇准許處置此事,但因著顧念先皇病重,不宜大開殺戒,便暫將此事擱下。涉及到當日事發的卷宗,均送由刑部和大理寺,由於證據確鑿,很快便有了結論。
瑞王被黜,貶為庶民,不得葬入皇陵。丞相唐震在事發當夜便被砍下頭顱,如今又判遊街三日,相府被查抄,所得金銀一律充公,府中男丁發配邊疆,女子貶入賤籍。
至於其他同黨,均受不同程度的株連,立時間人人自危,每次上朝的氣氛都如黑雲壓城,凝重的很。而沈雲珩又藉機肅查先帝在位時停滯不前的幾樁貪腐案件,順藤摸瓜牽連者眾,雖則看似朝政一片混亂,但在沈雲珩的手中仍是有條不紊,朝中一時清明不少。
龍案上零零散散攤著幾本奏摺,硃筆的兔毫飽蘸了墨汁擱在硯台上,一滴滴漆黑的墨復又落下來。沈雲珩一隻手還維持著翻頁的動作,另一隻手臂卻支著臉頰,靜靜地睡著了。卿羽進得殿來,眼尖的侍監要上前去喚醒龍位上那年輕的君王,卻被她抬手制止了。
映著琉璃燈盞發出的柔和的光,他的臉備顯平靜和暖,但微微蹙起的眉心,仍昭示著他內心裡還有著未竟的棘手的事。卿羽悄悄尋了件裘絨毯子給他披上,縱然動作極輕,仍是驚醒了他,抬眼望見她美好溫潤的臉龐,淡淡一笑,伸手將她抱在懷裡。
「這陣子是有些忙了,等處理完手頭的幾件小事,就好好陪陪你。」他握住她的手,順勢在她額上印下一吻,見她沉默,不由得一陣擔憂,「阿羽,你怎麼了?」
她淡眼將那龍案上的幾本奏摺掃過,抬頭對視上他關切的眼神,輕聲道:「雲珩,得饒人處且饒人吧,好么?」
他先是一愣,瞬間又瞭然地笑了,點頭道:「好,聽你的。」
這回換卿羽愣了:「你知道我要說的是什麼?」
他一嘆,笑容里有著深深的倦怠感:「自從登基之後,這兩個月來一刻也沒得閑,理得儘是前朝那些是是非非,可實在是再分不出精力去重新分辨後宮里的那些恩怨。」
她的心思,他怎麼會不知?能觸動到她內心的,無非是先帝的那些妃子們,因著皆是出身於名門望族的緣故,在此次皇位之爭中不免要被牽連,若要深究起來,恐怕沒幾個能摘除乾淨。
她靠在他臂彎里,抬手撫平他眉心的褶皺:「陳皇后已經瘋了,縱然她以前做過什麼錯事,但現在已經受到了最嚴酷的懲罰。況且,這段時間徹查朝臣的舉動,已經鬧得人心惶惶,若連先帝的皇后也不放過,怕是會惹人非議。威信時時可立,人心卻難一時得聚。」
她很聰明,仿若世間一朵解語花,就這樣輕易地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他可放過後宮裡先帝的所有妃子們,卻不會放過一個陳皇后,只因當年闌貴妃的死是他心底里一直埋藏著的痛點。如今得了機會,他怎能不替母妃報仇?縱然陳皇后已經瘋了,可這樣就能逃避掉罪責么?
「阿羽,」他微微嘆息,「人總要為自己犯下的過錯負責。」
面對他的婉拒,她並未表現出多大的失望,只是一邊替他輕輕將龍案收拾整潔,一邊道:「從前我以為有仇必報是個不能違逆的箴言,似乎不報仇便是對不住死去的那個人。直到後來我跟在師兄身邊打了兩年的仗,看到那麼多的流血和死亡,才漸漸明白,這世間的仇啊恨啊的,若是去理,怕是永遠也不會理清了。若說報仇是為了給死人一個交代,那麼已然沒有任何意義,若是為給自己一個交代,你又如何知道死者希望的是什麼?今日你對陳皇后的殺心,讓我看到了當年的自己……」說到此處,話語頓下來,她回頭望他,「我想起了江皇后。我逼死了她,或許一時的輕鬆是有的,可我並未因此感到任何快樂。縱然她對江此君百般構陷又能怎樣,她最在乎的東西還是沒有得到,她依然是個一無所有的可憐人。現在的陳皇后,不也是一樣嗎?」
案角的燈花輕飄飄落下,在琉璃盞的底部鋪上一層薄薄的塵。沈雲珩久坐無言,最終也只是伸手將她攬入懷中,低沉的聲音夾雜了幾縷無奈的倦意:「阿羽,你總是讓我無法反駁。」頓了頓,又道,「我答應你,從現在起對以前的人和事再不追究,我們要開始新的生活,可好?」
卿羽彎起唇角點點頭,繼而伏在他胸口,雙手環住他的腰身,越發抱緊了他。雨打歸舟,萬事迴轉,如今全身心地付與他的溫暖懷抱,那些所有辛苦遭逢的際遇,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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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寧下來的時間,平靜如流水,轉眼已是夏至時節。夏季多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午後一番急雨過後,御花園中的花朵枝蔓被摧得七零八落,自然的芬芳之氣卻是更濃了。
卿羽坐在亭子間,手中的一杯茶從溫熱到冰涼,自始至終卻是一口也沒喝,劉太醫愁容滿面地站在一側,欲言又止了半天,終也只是發出一聲低嘆來。
「師姐的病,果真是沒有法子醫治了么?連同我新配製的幾個方子,都不行?」卿羽盯著手裡茶杯上的花紋,說出的話極是低沉失落。
自從白露在沈雲琋的屍身前驚痛過度暈厥過去,再次醒來之後,便是哭哭笑笑,畏首畏尾,誰也不認得了。卿羽一遍又一遍地跟她說:「師姐,我是毛毛。」可她空洞茫然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原該有的欣喜。
她抗拒著一切,包括來自卿羽不遺餘力的關心。
從前的師姐是個豪爽朗然的奔放女子,彷彿世間沒有什麼可以難得到她,也沒有什麼能讓阻擋她的心愿和嚮往。可是如今……
劉太醫艱難地點點頭:「都試過了,不見好轉。」抬眼望見卿羽神傷的模樣,溫聲道:「公主也別太難過,白姑娘的病本是外界刺激所致,說到底還是源於心疾,不管如何醫治,都需要時間,說不定不久以後就會自行好轉了。」
卿羽心知劉太醫是在安慰自己,便不再多說什麼。師姐的病同樣是卿羽的心病,這三個月來,她用盡各種辦法,請了無數名醫,都不能醫治好她,事到如今,唯有請大師父過來了。
一邊想著,一邊攥緊了手裡的茶杯,剛遞到唇邊,忽被一隻有力的手掌握住,順手望去,只見沈雲珩微蹙著眉,手指用力將那杯冷透了的茶水奪去:「茶涼傷身。」
卿羽不與他多做計較,由著他去,自己則去了一旁的軟榻上躺下,眼望著一片東倒西歪的茉莉花怔怔出神。
劉太醫連同侍奉的宮人們都識趣地退下了,沈雲珩拉過她的手握住,順勢坐在一旁:「還在為白露的事情煩惱?」
卿羽久不言語,默了一刻側過身來將臉頰貼上他的掌心,聲音悶悶的:「我真沒用,我曾救過那麼多人,配過那麼多藥方,原以為醫術會大有長進,現在卻連師姐都救不了。」
沈雲珩騰出一隻手來拍拍她的頭髮:「你已經做的很好了,再說,你不是已經決定要請何大叔過來了么?他一定會有辦法的。」
被他說中想法,她淡淡一笑:「什麼都瞞不過你。」
在她心裡,大師父始終是如神醫般的存在,自己目前所學不及他之萬一,等到他來,師姐一定會好起來的。
只是,如若師姐真的回復了神智,是否能再一次承受得住生死別離之痛?那樣的話,於她而言將又是一種劇烈的打擊。
沈雲珩輕吻住她的額頭,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有時候啊,遺忘比記起更幸福,但也或許清醒的人更能明白什麼才是最珍貴。所以不管事態究竟如何,還是要耐心等何大叔來,到時,他自會替白露做個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