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記得綠羅裙】
秋天時,他從郊外挖了八株梅樹回來,栽在院子里新辟出的一片圃子里。秋天氣候寒涼,地底下的泥土都是冷的,即使他精心呵護,仍是死了三株。活下來的五株倒是十分有活力,沒過幾天就恢復了精神,至眼下隆冬時節,儼然已充分適應了新環境,一場大雪過後,掛在枝頭的花苞全開了,清幽的香氣將院子填得滿滿當當。
他並不認識所謂的梅樹品種,待開花了才發現原來有兩株紅梅。熱烈奔放的火紅自是要比純凈素雅的白色惹眼許多,尤其是映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更為漂亮出眾。
眼望著它們凌寒綻放的姿態,他不自覺彎起了眉眼,喝一口酒,又繼續揮舞起手中的鐵鍬。心裡想著,積雪路滑,她又那樣調皮莽撞,可不要摔傷才好。
正費力地鏟著積雪,白露裹著厚厚的棉襖從屋裡一路小跑過來,雙手背在身後,神秘兮兮地望著他:「老頭,你猜我手裡拿的什麼?猜對了可以分你一半哦!」
她清亮的眸子顧盼生輝,笑容明媚無暇,微微仰頭望他,滿臉皆是小孩子般的天真。
他擱下手中的鐵鍬,雙手抵在木耙上做努力思考狀:「花生?」
她笑嘻嘻:「不是。」
他又苦惱地想了片刻:「那是話梅?」
她愈發得意了:「不是!」
他嘆口氣,顯得很沮喪:「你明知道人家腦子笨,還老出這麼難的問題……」
白露嘿嘿笑了,攤開手掌給他瞧,一大把果實飽滿的葵花籽映入眼帘。這種小遊戲陪著她玩了一遍又一遍,雖然外人看起來蠢得好笑,但只要她開心,他情願每次都扮演那個「腦子笨」的人。縱然精明世故如他,是世人眼中那個「只消看一眼,就已將讓人起死回生的藥方配出來了」的神醫。
「哇,竟然是葵花籽!」他扔下鐵鍬欣喜不已,后又垂下眼睛,表現出一副難過的樣子,「反正我是沒有猜對,你不會分我一起吃的了。」
白露同情地望著他,之後小心翼翼地拿起幾粒放他手心裡,安慰道:「你不要難過了,我分給你一些好不好?」說著,眼珠一轉,似想到什麼有趣的事情,一把拉過他走到屋檐下坐好,「我們比賽嗑瓜子吧,誰輸了就要挨彈腦殼!」
他凝望著她乾淨無邪的笑顏,心也變得無比柔軟,不知怎的眼角似有霧氣浮現,遂趕忙低下頭掩去眼中一閃而過的光芒,笑道:「好。」
白露一個歡呼,率先盤腿坐下,十分具有競爭精神地噼里啪啦嗑得歡暢。
一如很久以前無憂無慮的快活時光。
當年他們還在祁嵇山上時,日子雖清凈,有時也難免無聊,白露那個野猴兒性情更是坐不住,摸魚上樹摔泥巴樣樣精通,偶爾下趟山還惹一身麻煩回來。嚴城是個厲害人物,本是大內帶刀侍衛出身,管教嚴苛,教訓起白露十分不留情面,他有時看著不忍心,但又礙著師徒身份不好說話,便在閑暇之餘去後山翻了一小塊土地,種上幾棵青葵,將照看的工作順理成章地扔給白露,由此管住她的撒野,倒省了不少心。
白露嗑瓜子的愛好便是從第一個青葵成熟時養起來的。懷裡抱著比腦袋還大的葵盤,倚在門口一坐就是一下午,待得半日過去,站起身來抖落籽皮一大片,而她滿意地拍拍手,將空了的葵盤扣在伏在腳邊的阿黃頭上,像是完成了某項任務一般驕傲。
凡事有分享才有趣,他看得眼饞,也欣然加入嗑瓜子行列,二人時不時地搞個小比賽,惹得卿羽都笑話自己為老不尊。他浪蕩慣了,才不會在乎別人的眼光,許多年後回想起來,這般消遣時光的方式,是他和白露之間最平常,也是最快樂的回憶。
他和白露名為師徒,其實不過是同為天涯淪落人,一時的恰好遇到,便註定了此後餘生的紛繁糾葛。當年他在路邊將白露撿回來時,她只有五六個月大小,破爛的衣裳裹著柔軟的小身子,嘴唇凍得烏青,估摸是逃荒的窮人走投無路才狠心拋棄,總好過眼睜睜看著孩子活活餓死在自己懷裡。
那年是個災年,又恰逢燕國與鄰邊魏國交戰,民間生計委實艱難。而且,那年陳宮發生兵變,周宣血洗皇城,先皇周勛攜皇后殉身於大火之中,他和嚴城在一乾死士的掩護之下,帶著時年八歲的皇太子周漢旗從暗道逃出京畿,改名換姓隱於山林之間,時刻防著周宣的追捕而惶惶不可終日。
那樣的嚴峻境遇,如若再收養一個非親非故的奶娃娃,無異於是給自己綁了個拖油瓶,存心找麻煩,嚴城執意不準,他摸了摸口袋裡所剩無幾的碎銀子,再一想到東躲西藏毫無希望可言的明天,也動搖了心意。但當徒步穿過幾個村子,終於尋到一家尚算富裕的人家,將小小的襁褓託付給對方的一剎那,卻無論如何也放不開手了。
襁褓里的嬰兒睜著一雙明亮亮的眼睛瞅著他,氣息啾啾,像只初降人間的小獸,好奇地瞧他半晌,忽而咧嘴笑了。他怔怔地瞧著她,心底沒來由地便是一軟,跟對方連聲道著歉,轉身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來路折回。
在那一刻他就決定了,無論多難多險,他都不會丟掉這個嫩嫩的小小的嬰孩。在還未嘗到人世悲歡離合之前,她已經被親人拋棄過一次,已然十分可憐,若是他也做出如此絕情狠心之事,未免太過殘忍。
他給她取名叫白露,只因清楚地記得撿她回來的那日恰好是白露節氣。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夜微涼。在天氣轉寒的季節,他帶她回家,從此替她擋下接踵而來的隆冬嚴寒,給她一個平安溫暖的家。
白露長到三四歲時,嚴城望著滿身泥巴的她愁得直嘆氣,跟他說:「讓她跟你學行醫問診之術吧,修得一顆治病救人的菩薩心腸,自會收斂收斂這副毛躁性子。」
他卻搖頭笑道:「不,還是跟你學武吧,女孩子家多學幾招防身的功夫,以後才不會被欺負。」
事實證明,白露習武頗有天分,讓打小就不喜歡她的嚴城也不得不另眼相看。他自然也不再擔心白露會被人欺負,該反過來該擔心擔心那些妄圖欺負白露的人的安危了。因為,在他的極度縱容之下,白露成功養成了一副野蠻潑皮的性子,一言不合就出手,話不投機就一腔熱血地要以武力解決問題。他雖也感到頭疼,但自己慣出來的不肖徒,含淚也要把爛攤子收拾完。
他這一生愛財如命,只因作為大陳前朝忠臣,受先皇知遇大恩,指天立誓要協助太子報仇雪恨,重新奪回失去了的錦繡江山。打通人脈,密謀起事,招兵買馬,攻城拔地……樣樣都離不開錢。他的摳門小氣人盡皆知,卻極少有人能透過他摳門小氣的表面,看見他隱忍埋藏著的赤子之心。
他愛錢,一毛不拔地愛,可遇上白露的事,還是會傾其所有來助她度難。無論是她下山跟人打架火燒人家房子后被人找上門索賠,還是開露鼎記時為租金一籌莫展,甚至於露鼎記開張初期時的各項投入,他明裡暗裡幫扶無數,還得囑咐卿羽不要讓她知道。
她性子剛強,又愛要面子,若是知道了總跟她打鬧置氣過不去的大師父其實在暗地裡一直在幫襯自己,一定會感到不自在。
他不願看見她不自在,他情願她永遠都那麼無憂無慮沒心沒肺,高興時大笑,不高興時大鬧,只要有他一日在,便會一日守護著她的天真美好。
他情願她永遠都長不大,永遠處在一跐溜兒就上樹摘果子的速度比猴子還快准利落的年紀。有時他也佯裝憂傷地感嘆:「一個女孩子家家的,性子這麼野,萬一嫁不出去可如何是好?」
話音未落,一個果子當頭丟在他額眉上,她坐在樹杈上盪著兩隻腿吸著兩條鼻涕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甚是傲嬌:「為何一定要嫁出去?老娘偏不嫁!哼,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那時她還小,又長居山林,接觸的人也很少,男人就更少了,不知怎麼就一口咬定「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這句結論,想來想去,許是從山下遭遇男人始亂終棄的馬大姐那裡學來的。
馬大姐也是個苦命的人,年輕時和臨鄉的秀才訂了親,本來郎才女貌是眾人看好的一對兒,哪知那秀才上京趕考再也沒有回來。有人說他名落孫山,卻被京城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看上了,招贅入了朱門,做了上門女婿。馬大姐悲痛欲絕,無心終身大事,待過了嫁人的最佳年紀,竟再也沒有了嫁人的那份心,至今人老珠黃,仍孑身一人,「男人沒一個好東西」也就成了她的口頭禪。
但也或許唯有嘗過情愛之人才會真正明白這句話背後的心酸無奈吧。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那被自己喚作「獃子」的白露會為情所傷,但它還是真真實實發生了。
她愛上了大燕二皇子,拼盡全力,身心不渝。他氣惱,他悲憤,他發怒……可最終也是無奈。
是不願承認心裡的那個沒心沒肺的女孩已經長大,還是不願正視自己內心深處那掩埋得幾乎要腐爛的感情?他不知道,但他生平第一次感覺到了害怕。
怕她從此要遠離自己,然後消失不見,再也不會回來。
他以為只要自己將她保護好,讓她每天都開開心心的,就足夠了,卻沒有想到她已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悄悄成長,從一棵自由自在的小草,長成了一棵秀氣挺拔的小樹。她有了自己的想法和追求,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還是萬丈深淵,她都要義無反顧地走下去了。
問世間情為何物,乃是一物降一物。他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從小到大在自己跟前天不怕地不怕沒大沒小的野娃子,竟然在沈雲琋面前會變得局促靦腆,小心翼翼地察其言觀其色,看到沈雲琋露出笑容她也不問緣由地跟著傻樂。她捂住所有鋒芒,斂了所有豪情,甘願在沈雲琋面前老老實實,原因無它,只是因為她遇見了她要的愛情。
那段時間大約是他此生最難熬的時候了吧。他借著自己的「壞脾氣」當眾與沈雲琋大打出手,後來又遠走邊關一心撲到打仗事情上,不給自己留絲毫空隙去想任何令自己煩惱的東西。但當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他還是難逃心靈的拷問,無數個黑夜中的孤身獨坐,腦海紛亂如海,翻來覆去也只有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忘不掉,就只好藏起來,從此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來。睹物思人太矯情,也非他做派,只要她能快樂平安,所有與她有關的一切,他都不會再插手,更不會過問。縱然轟動天下的大燕皇位之爭塵埃落定,沈雲珩勝出的消息傳入他耳中,他也沒有太擔心,因為相信有卿羽在,縱然為著她這個師姐,沈雲琋縱然兵敗也不會很慘,所以白露依然可以得其所愛,安穩一生。
但,卿羽的加急書信還是擊潰了他強裝出來的鎮定。沈雲琋的自戕,於她是毀滅性的打擊,因為驚慟過度,肚子里三個月大的孩子沒能保住,再次醒來之後,便宛若痴兒。
他連夜動身,一路馬不停蹄,最終在第三天清早趕到,衣擺被晨曦的露水洇得濕漉漉的,卿羽見到他時驚呼出聲,而他這才發現,滿頭青絲竟在一夜之間不知不覺白了大半。親眼看到白露狀況時,他一面心如刀割,一面卻又自私地竊喜著,彷彿又看到了當年那個蹦蹦跳跳活潑可愛的女孩,經過那麼長的山重水複,她終於又回到了他身邊。
他以一個無家可歸的可憐的「老頭」身份令她放下戒備,帶她住進了當年下山時在月涼城買的園子,細心地陪護著她的一切,卿羽看著這些,難掩震驚,他只是不置可否一笑,其實他也沒有想到自己的臭脾氣竟也會得到天翻地覆的改良。
冬去春來,院子里草色返青,天氣也漸漸暖和起來。卿羽送來去年冬天封壇的梅花酒,剛一打開塞子便是酒香四溢,饞得緊,他迫不及待拿碗盛來喝,幾大口佳釀下肚,身心無比愜意,眯眼打量著院角各色花樹上零星打著朵兒的花苞,恍然又是一春。
日子就這樣波瀾不驚的過去,那些掩埋的心跡,或許永遠不會大白於天際,直到有一天,卿羽送來新裁的衣裳,師徒二人在檐下飲酒賞花,白露穿了一件綠色的留仙裙,興沖沖地找到他:「嘿,老頭,你看我穿這件衣服好不好看?」
他手中的摘了半筐的扁豆赫然落地,青色的豆角撒了一大片,他望著她明凈無瑕的笑靨,一時哽咽難言,頓了許久,突然轉過身像個孩子一樣扯住袖子掩面痛哭。
白露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疑惑地望著他:「老頭,你怎麼啦?」
白露不知道,卿羽知道。
當年易雲關城外的一個月夜,他喝多了酒,卿羽才得知,原來她那洒脫自如無拘無束的大師父,也是個愛而不得的可憐人,他將心頭的那個「愛」隱藏了二十多年,誰都不給說。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他說,他永遠都記得那個人穿綠裙子時的模樣,天真稚氣,清脆靈動,像個快樂的小仙子。
就如現在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