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 殺母之仇
「你說阿城失蹤了?」軍帳里,看著跪在地上的楚離,穆玄青蹙眉。
「他進了清泉宮之後就在也沒出來,等得宮中禁衛衝進清泉殿的時候,他與二殿下都不見了。」楚離俯首,語氣沉重,「是屬下失職了,請殿下責罰。」
他雖阿城暗中回晉國之後,便一直跟在阿城身邊,確保阿城在他們需要的時候再動手報仇。
好不容易等到了時機,他跟著阿城一起進的皇城,看著他在未央宮殺了蕭皇后,又追著他去了清泉宮,因著阿城用蠱,為避免波及,楚離便也沒有跟著他進清泉宮內殿,只是如先前那般,在遠處暗中觀望。
本以為阿城去清泉宮,是為了殺穆玄翎的,畢竟當初蕭皇後有心搶蠱王,是為了替穆玄翎治病。只是,他在外面等了許久,都不見阿城出來,等反應過來的時候,皇城禁衛軍已經過來了,為了避免暴露,他只好先行離開了皇宮。
「都這種時候了,責罰你有何用?」穆玄青眉心緊攏,他沒有想到阿城會就這麼毀約離開,他體內的毒是張真人煉製的,尋常人難解,若無解藥,三月後會全身潰爛而亡,阿城這一走,不管是因著他尋到了其他解法,還是大仇得報已經不懼生死,他若是不回來,自己身上的噬心蠱便無法可解了。偏偏,這個時候他們還沒能將母妃救出來。
「殿下,城裡來了消息,父侯請你過帳一敘。」掀簾進來的夏初瑤躬身作禮,語氣疏淡。
「他們說了什麼?」對於她這樣的態度,穆玄青這幾日來已經習以為常,並不在意,只是與她一同往夏醇他們所在的軍帳去。
宮裡發生了那樣的事情,穆絕這最後一步棋都已經被他們毀了,如今除非蕭哲還有什麼絕處逢生的法子,否則不管他們做什麼,都只是苦苦掙扎。
「他們說我們若是不退兵,便每隔兩個時辰便殺一個侯府家眷。」夏初瑤沉聲說,舉目看了一眼城樓的方向,侯府除卻眾多姨娘外,還有五個年歲還小的孩子,若是穆絕真的要動手,夏初瑤實在不敢想那會是什麼樣的情形。
「侯夫人早在一個月前便隨張真人離開桑澤城了,至於其他人,為了成事,侯爺總該要捨棄些東西。」
「父侯擔心的,是淑妃娘娘。」對於穆玄青所言不置可否,說起越氏時,夏初瑤眼中多有擔憂。
她自小跟著穆玄青,少時常去宮中,淑妃娘娘一直待她很好,她也知道穆玄青與淑妃感情深厚,這一次張妙丹他們沒能及時救出淑妃,便只能帶著燕秋靈一個人離去,如今穆玄青兵臨桑澤城,淑妃身在城中,宛若置身虎穴。
穆玄青步子頓了一頓,抿唇不言。等得與夏初瑤走到了軍帳前,他突然拉住了夏初瑤。
驀然被他拽住手腕,夏初瑤蹙眉,轉頭看他。
「你也知道,褚雲舒他們能不能成事,全在我們的勝敗之間。」她停了下來,穆玄青便也迅速鬆開了手,「都走到了這裡,不管發生什麼,你們都不能就此作罷,千萬不能放過蕭家。」
「怎麼突然這麼說?」夏初瑤微微一愣,總覺得穆玄青神色有些異樣。
他卻是不答,先她一步,往軍帳中去了。
夏醇找他商議,是想看看有沒有救淑妃之法。他早在起事時便知道終有這一日,穆玄青他們一早帶走了燕秋靈,對他來說,已是一種幸運。
穆玄青坦言如今已別無他法,穆絕不會放過越氏,更不會放過他。他未提噬心蠱之事,只是將兩枚玄武符交給了夏醇。
他行此舉,卻不道緣由,倒讓夏醇他們越發擔憂,就怕他孤身犯險去救人。若是那樣,他們即便是攻破了帝都,到最後卻無主可擁護,這樣的結果又有什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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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宮中的景象駭人,那些不再受人控制的蠱蟲將未能從未央宮裡逃出來的人都啃食乾淨,害怕那些蟲子再飛到其他殿宇里,穆絕只能讓禁衛軍火燒了未央宮。
「陛下,越氏帶到了。」殿外禁衛軍恭聲稟報,自未央宮出事之後,整個皇城裡的人都提心弔膽。
聽得來報,穆絕沒有宣人進來,而是直接大步走到殿外,看到兩個禁衛軍押解的人時,上前狠狠打了她一巴掌:「你看看那個小畜生都造了什麼孽?你們母子是存心不讓朕好過,是不是?」
穆絕那一巴掌打得重,剛被鬆開的越漣漪被打得跌坐在地,唇角已經滲出血跡。她抬手擦了唇邊的血,仰頭有些好笑地看著穆絕:「他不過是做了自己早該做的事情罷了,這麼多年來,他對你忍氣吞聲,已經夠了。」
「你——」沒想到一向恭順柔弱的妃子竟然敢這般說,他上前一步,一把卡住了她的脖頸,直接將她從地上提了起來,「朕就知道,是你們,是你們故意慫恿那個孽種,要他來奪朕的江山,這就是你和梁瞿想看到的結果?」
「我雖曾痴戀梁大哥,可從未與他做過什麼背德之事,只可憐玄青命苦,竟然會有你這樣的父皇。」費力地伸手想要將扣在頸間的手掰開,蕭玲死了,她知道自己接下來的命運是什麼,她不再畏懼眼前這個人,對他甚至還懷了滿腔的怨恨。
她本是小戶人家的女兒,少時被父親托給梁瞿照顧,她隨梁瞿來了桑澤城,學習詩書禮儀,在梁府生活了三年,她本以為,自己是可以嫁給梁瞿的,在府中三年,她心中所念只有他一人,即便是知道自己的身份在相府也只能做妾,她也心甘情願。
卻不想,及笄那年的花燈會,她和梁瞿在夜市裡遇到了微服出來的穆絕,穆絕一眼看中了她,第二日納妃的聖旨就到了左相府。即便是梁瞿也無法抗旨,又何況是她這個民女。
她埋葬了心裡那份感情,入宮為妃,因著貌美溫婉,穆絕最開始十分寵愛她,很快她便有了身孕,替穆絕誕下了第一個皇子。
傳言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的,後宮中,市井裡都在說,那個皇子的父親,不是穆絕,而是梁瞿。只因著梁家本也打算,上元節后,就開始替他們兩人張羅婚事。
開始穆絕也不在意,直到蕭皇后不知從哪裡找來了證人,說她在相府時,曾常常在深夜與梁瞿私會。雖然兩人都極力否認,穆絕也沒有再追查此事,可是自那之後,穆絕對她日漸疏離,對大皇子穆玄青也是十分嚴苛。
即便是穆玄青是最合適的太子人選,那麼多年,穆絕卻從未有過立他為太子的打算。
她不介意穆絕怎麼對她,梁瞿死後,她的心便也跟著死了。只是,穆玄青再怎麼說,也是穆絕的兒子,他為了讓他們母子兩能立足,自小便十分努力,他若是個無用的皇子,那便也算了,可明明他一身的才能,卻要因著穆絕的猜忌,委屈了二十餘年。
「這麼多年了,終於把心裡話說出來了?」她揚眉冷笑,穆絕手一頓,隨即便鬆開了她,喚了禁衛軍將她重新架了起來,「你不是一直想看看你兒子嗎,如今朕就給你這個機會,朕要你好好看看,看看你們母子倆是怎麼死在朕面前的。」
蕭玲死後,對於越漣漪和穆玄青體內的蠱毒是否還會互相牽制,穆絕也已經拿不準。只不過,都到了這個地步,他沒有退路,便也不會叫他們母子倆好過。
北城樓上,不斷有威遠侯府的家眷被五花大綁,吊在城牆上。守城軍真如信中所言,每過兩個時辰,便斬斷一根繩索,如今緊閉的城門下,已經有兩具摔得鮮血四濺的屍體,是威遠侯府的兩個姨娘。
越漣漪是被衛賢帶著人押上城樓的,明晃的長劍架在頸間,長風獵獵里,看著對面軍營里一身銀甲的穆玄青時,在心裡長長舒了一口氣。分別一年多,沒想到再次相見,竟然是訣別。
蕭玲曾說過,她的心頭血是穆玄青身上噬心蠱的唯一解藥。若是不解蠱,她死了,穆玄青也活不成。城樓離穆玄青他們的大營不過三百步的距離,這是她擺脫束縛的唯一機會。
衛賢本是要讓人綁了她的手腳,將她如先前兩個夏家姨娘一樣,吊在城樓前的,卻不想一直不掙扎的越漣漪在禁衛軍鬆開束縛她肩膀的手,要拿繩子捆她的時候,突然一把抽了面前禁衛軍腰間的長刀,劈頭蓋臉地砍向面前的人。
她並未習過武,這般動作自然是傷不得人的,只是將跟前的人逼退了幾步,一旁衛賢蹙眉剛想上前拿人,卻見她突然翻身一躍,整個人翻出了及腰的城牆,直直朝城下墜去。
那一瞬,對面大營里先動的是跟在穆玄青身邊的池暝和夜梟,兩人披了硬甲,甚至都沒有騎馬,點足迅速朝墜樓的人掠去。他們這一動,夏初瑤也和御風策馬追了上去以作策應。
畢竟隔得遠,池暝與夜梟也只來得及在城牆上箭羽落下之前,奔到奄奄一息的越漣漪身邊。
「快,取血救人。」身上各處的痛楚已經讓她意識模糊,越漣漪只是緊緊攥著池暝的衣袖,簡短的一句,便叫她唇齒間溢滿了鮮血。
「池暝,帶娘娘回營。」眼看趕過來的夏初瑤和御風幫著他們擋開了越漣漪和池暝身前的箭,夜梟咬牙囑咐了一句,反手抽了池暝腰間的短匕,猛力一擲釘到了城牆的石縫裡,借著那個著力點縱身一躍,落到了幾丈高的城牆上,一劍斬落了近旁幾個弓箭手的頭顱。
趁著夜梟的襲擊讓城樓上的人慌了陣腳,夏初辰帶著人馬壓了上來。
骨節錯落,唇邊還有鮮血湧出,懷裡摔得支離破碎的人依舊死死攥著他的衣袖,全憑意志支撐著最後一口氣。
池暝不敢再耽擱,借著夏初瑤和御風的掩護,抱著越漣漪急掠回營。
穆玄青早在越漣漪縱身躍下城樓的時候就覺心痛如刀絞,意識不清的他自馬上跌落後,被楚離帶回了營帳里。
即便是望舒的葯,也壓不住體內的痛苦,在看到被池暝抱進來的人時,榻上的穆玄青掙扎著起身,要去看他懷裡的人。
「玄青……」懷人本已是半昏迷的狀態,卻在被放到榻上時,驀然睜開了眼睛,「快,快取血解蠱。」
即便是視線已經模糊,卻依舊能看到穆玄青臉上痛苦的神色。越漣漪顫抖著伸手想去撫平他眉心痛苦的神色,抬手才發現,自己已是滿手鮮血。一把攥住了穆玄青的衣襟,她也只能含糊地催促他快動手。
「殿下。」一旁的望舒和池暝看著眼前的情形,都忍不住開口喚了一聲一直忍著痛,低頭看著懷裡的人的穆玄青。
「誰敢動手,本王絕不饒恕。」心口的痛越來越強烈,疼痛之感已是遍及全身,穆玄青咬牙說罷,抬了一雙猩紅的眼,看向望舒,「給我想辦法救她。」
「殿下,越娘娘已經……」看著榻上滲落的鮮血,望舒想解釋已是回天無力,話到一半,卻在穆玄青的怒視之下,不敢再繼續。
「出了什麼事?」剛剛掩護池暝的時候受了輕傷,包紮的傷口的夏初瑤聽說了穆玄青墜馬的事,便過來看看,進帳看到這般情形,夏初瑤猛一愣怔。
「夏將軍,殿下中了蠱術,須得娘娘心頭血解蠱,可是殿下他現在……」在夏初瑤進來的時候,池暝只覺得鬆了一口氣,看著榻上已經有些神志不清,卻緊緊把奄奄一息的越漣漪護在懷裡的穆玄青,他也顧不得其他,將噬心蠱之事直言。
「拉開他,你們不敢動手,讓我來。」城牆下越娘娘那句「取血救人」的催促她聽得清楚,她此刻也終於明白了越娘娘那不管不顧的縱身一躍到底是為了什麼。
聽她這般說,榻上緊緊摟著越漣漪的人猛然抬起了頭,額間臉上已經沾滿了血跡,噬心的劇痛讓他的表情扭曲猙獰,血紅的眼散發著如野獸一般的凶光,死死盯著夏初瑤:「別過來。」
「你們還在等什麼,想讓越娘娘捨命一躍的努力都白費嗎?」被那樣的神情震懾,夏初瑤咬牙,見池暝和望舒都不動,突然想起了什麼,喚了帳外的御風進來,讓他制住了穆玄青。
握著匕首的手止不住地顫抖,榻上的人唇邊不住往外滲血,顫動的眼瞼提醒著夏初瑤,她還活著。
眼看一旁被望舒反剪雙手,掙扎不已的穆玄青,夏初瑤抿緊了唇,舉刀刺進了越漣漪的心口。
在匕首刺進越漣漪心口的那一瞬,透徹骨髓的痛讓穆玄青失去了意識。
等再次醒來的時候,他已經不在原來的帳中。榻前掌了燈,軍帳里除他之外,再無旁人。
痛徹心扉的餘韻已經消失,除卻虛弱之外,身上竟是再沒有其他不適。許久才恍惚反應過來,之前到底發生了些什麼。穆玄青翻身下床,取了一旁的劍,大步往帳外去。
夜梟雖然在城牆上殺了衛賢,卻受了重傷,好在夏初辰他們支援,才將他救了回來。如今夏醇和夏初辰正帶著人攻城,穆玄青出帳時,正好看到遠處衝天的火光和遠遠傳來的喊殺聲。
「殿下。」剛替夜梟治晚傷的望舒本是要給穆玄青送葯,見他提劍站在帳前,望舒步子一頓,隨即跪了下去。
「夏初瑤在哪裡?」穆玄青啞著嗓子,咬牙切齒地道出那個名字。
「夏將軍正帶著將士們從左翼攻城,她說……」望舒垂目看著手裡捧著的葯碗,頓了頓,「她說此事皆是她一個人所為,殺母之仇,等戰事結束后,歡迎殿下隨時來報。」
「殺母之仇……」那四個字如利劍般刺入心口,穆玄青握劍的手一松,苦笑著踉蹌退了幾步。
越漣漪自城牆上的縱身一躍,他看得清楚,他知道母妃這般,是為了給他們爭取機會,即便是摔得那般嚴重,依舊還撐著一口氣要他們取血解蠱。
他做這麼多,並非貪圖皇位,只是想讓穆絕看看,這麼多年來,他到底做錯了些什麼。
在張妙丹他們說沒辦法救出母妃的時候,他便知道他們難逃此劫,他不怕死,讓他不能忍受的,是母妃竟然為了他,做到了這般地步。
作為兒子,他本該護她安平周全,可是,從他誕生那天起,便害得母妃失了聖寵,被父皇冷淡懷疑,被送去大齊做質子之後,又害得她在宮中受盡了威脅和委屈,直到最後,還讓她這般飽受折磨地死去。他大概是,天底下最不孝的兒子了。
「城破了嗎?」仰頭看著遠處的火光,穆玄青沉聲問。
「還沒有。」桑澤城城防堅固,一個下午了,依舊沒有什麼進展。
「點齊剩下的人馬,天亮之前必須破城。」母妃死了,蠱毒解了,如今再沒有可以絆住他腳步的存在,謀逆叛國也好,弒君奪位也好,不管要背負什麼罪名,他都要那個將他們害到如此地步的穆絕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