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皇阿瑪,我要嫁個凌肅初
容妃入宮那會,宮裡年輕些的妃嬪怕是還未出生。她比康熙大兩歲,年輕時候不覺有什麼,隨著年紀漸長,深有力不從心之感。眼望著宮裡的女人去了一輪又來一輪,死的死,病的病,入冷宮的入冷宮,卻永遠都有貌美如花的姑娘娉婷而立,等候採擷。
年輕時嬌嫩純靜,容妃抗拒不了康熙的柔情。生下榮憲公主的時候,她尚未覺得灰心,畢竟年輕,康熙念著舊情,對她恩寵頗多。後來得了胤祉,以為終身有了倚靠,以為自己終於能在人前挺直腰背,到最後,卻是徹底的心如死灰了。
原來世上沒有什麼是可以倚靠的,即便是丈夫,即便是兒子。
早些年,宮裡妃嬪甚少,江妃還未入宮,皇后不得寵愛,容妃的鐘粹宮是皇帝去得最多的地方。她會親自煲湯煮飯,每日都要備一樣皇帝愛吃的菜在廚房。直到有一天,她發現皇帝居然能吃辣了,而且是因為江妃愛食辣的緣故,心底頓生疼惜。
她疼惜的是自己,那幾年她顧著皇帝的口味,沒吃過一道自己喜歡的菜。
她把皇帝的口味當成是自己的口味,或者說,她想要和皇帝一樣的口味。江妃的出現,讓她意識到自己錯了,而且錯得很離譜,一個男人,如果心裡真的有你,一定不會強求你吃他同樣的菜譜。她恨過江妃,但恨,如果沒有建立在愛的基礎上,便也不能稱之為恨。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開始不在乎皇帝的口味,不會心心念念的記著他愛吃的菜譜,於是便也忘記了自己要恨江妃。
她誰都不恨,她的心早已被碾成了死灰。
當容妃望見良嬪腮邊真摯的淚水,心裡遽然一緊,憶起舊時自己在深夜痛哭,未覺得悲戚,反甚覺愚蠢。那個男人,他負過的女子,他幾輩子都還不清。誰也不必,為了他去傷心。
她憐惜的拍拍良嬪的手背,像是在安撫逝去的自己,聲音輕輕的劃過耳廓,「世上最不值當的事,便是為了一個男人去傷心。你即便肝腸寸斷,他也不會多瞧你一眼。」
回到鍾粹宮,容妃已是累極了,她歪在炕上,定定望著窗外呼嘯而起的北風,枝葉胡亂的在空中起舞,天地的一切都變成灰黃、暗沉。胤祉領著媳婦兒過來請安,容妃道:「老三呀,我想吃外街巷口的煎餅果子,你明兒給我送兩個入宮如何?」
「額娘怎會想起吃那個?讓廚子給你做唄...」胤祉道。
三福晉乃名門閨秀董鄂氏,她在容妃跟前極為乖順,笑道:「做煎餅果子沒什麼難的,若額娘不嫌棄,我明兒入宮親自為您做一些可好?」容妃對媳婦兒亦很疼愛,溫和道:「我不是嫌棄你,只是想念宮外的味道罷。」她笑容凄婉,叫胤祉看不懂。
容妃記得那一年,她被宣召入宮為庶妃,馬車經過外街巷口時,她乍然聽見小販的呦呵聲「賣煎餅果子啰!又香又脆的煎餅果子啰!」她那時才十幾歲,她甚至都記不清自己到底是十五歲還是十六歲,或者壓根就只有十四歲,她唯一記得的是車簾揚起時,從窗外飄進的煎餅香,是世上最好聞的味道,而車窗外來來往往的人潮,都是最幸福的人們。
她曾經渴望那種世俗的簡單的快樂,她也曾對後宮的權勢皇帝的恩寵有過貪戀,但最終,所有的一切都在時光中磨成了一塊圓潤的卵石,隨波而流,再也沒有稜角。
康熙三十一年的除夕,因太皇太后喪期未過,一切刪繁就簡,連家宴都省了。容妃與德貴嬪同住在永和宮,兩人湊在一起過年。晨起胤祉與董鄂氏入宮請安,德貴嬪在院中撞見二人,笑道:「你們小夫妻真是和睦,來來往往的都是兩人一起,真好。」
董鄂氏給德貴嬪行了一禮,笑問:「四阿哥呢?可在您屋裡?我給他備了點薄禮,一直沒機會給他。」胤祉在旁邊幫襯著說話,兩夫妻一唱一和,他道:「前幾日找他喝酒,他也推辭說公務繁忙,現在都過年了,總該一起喝兩盅了。」
德貴嬪流露出一絲苦澀,慌忙掩去,「胤禛這孩子辦事嚴謹,也不知道人情禮節,勞煩三阿哥平素多多照顧他。」胤祉忙道:「德娘娘客氣了,胤禛是我的弟弟,照顧是應當的。」
入了殿,胤祉鼻尖一哂,「什麼辦事嚴謹,不知道人情禮節,分明是仗著自己曾是孝昭仁皇后的養子,處處高看自己一等罷!連親額娘這兒都不顧,跑去惠妃那請安了,虧德娘娘捱得住!你給他備了禮物?誰讓你備的?」他沖董鄂氏板臉,唬得董鄂氏忙賠笑說:「爺的幾兄弟都預備了,總不能獨獨他一人不給。」
容妃在里殿聽見兩人說話,輕斥了胤祉一句,「別對你媳婦兒發脾氣,她做得很妥帖!我覺得沒有一點兒過錯。」又問:「可去皇後跟前請過安了?」
「去了。」胤祉不懷好氣的答,又問:「皇后與江妃又怎麼了?宮女們都在議論呢。」
「宮裡的事也甭管!」容妃道,「尤其是事關江妃,你定要離得遠遠兒。」胤祉不明白額娘的話,江妃雖然是妃子,深得聖寵,但畢竟只是一個漢女,能強到哪兒去?但他懶得和容妃多說,怏怏往榻上一趟,朝宮女招手,「來,給爺捶捶腿。」
容妃隔著炕桌盯著自己的兒子,一個恍惚,好似康熙睡在對面似的。皇子們的面容與康熙都很相像,都是長形臉,細眼睛,高高瘦瘦的身材。胤祉見額娘望著自己發愣,呆了一會才問:「額娘,你怎麼了?你怎麼哭了?」容妃一怔,往頰邊一抹,手上竟是濕漉漉的。
她哭了。
「沒事,沒事...」容妃破涕而笑,「看著你平安長大了,額娘高興。」
胤祉發笑,對董鄂氏說,「額娘最近神神叨叨的,你多入宮陪陪她。」董鄂氏恭順的答應著,用小銀錘砸開核桃,剝肉吹皮,把乾淨的核桃肉送到容妃嘴邊。
夜裡胤祉出宮回自己府上,德貴嬪帶著十四阿哥胤禵和兩個小公主在容妃屋裡守歲吃年夜飯。飯菜極為豐盛,擺了滿滿的兩大桌,但真正動筷子的只有三個稚嫩孩子。德貴嬪完全沒有食慾,一筷子的牛肉片夾在碗里,到收碗了都沒有吃完。永和宮裡冷冷清清的,待孩子們支撐不住睡著了,便越發如一座寂靜的空墳。
與永和宮大相徑庭的是長春宮。
蓅煙召了胤曦回宮用膳,胤蘭未嫁,胤祚跟在身邊,一家子就有四個。再加上康熙呆在枕霞閣守歲,一切御膳房的食物全都抬到了枕霞閣院子里滿滿擺開五六桌子,人來人往的越發顯得喧嘩熱鬧。胤蘭井然有序的指揮屋裡屋外的一切,讓蓅煙很省心的呆在屋子裡陪康熙下棋。康熙連續贏了三盤,盤盤都殺得蓅煙片甲不留,他倒是樂了,氣得蓅煙摔筷子,反過來康熙又只能好聲好氣的哄她,「好好好,再下一盤,朕讓你贏行不行?」
「不下了!」蓅煙推開棋盤,突發奇想的說,「你給我削個梨吧。」
「行。」康熙沒脾氣,讓胤曦端來香梨和小刀,湊在燈下仔細給蓅煙削梨。他沒有削過水果,手一下子輕一下子重,把梨削得坑坑窪窪去了大半不說,還差點把手給割了。但他顯然很享受,享受偶爾的時候,被蓅煙支使的感覺。
梨子不能切開不能分,兩夫妻就坐在窗戶下你一口我一口的認真吃梨。
胤蘭看屋中形勢正好,悄摸摸的在廊下給凌肅初招了招手。凌肅初去虎槍營當了半個月差后,就被調到了御前。見蘭兒朝他招手,他也沒往深處想,便徑直向她走去。蘭兒拉著凌肅初的手腕進了殿,未等凌肅初行禮,便笑吟吟道:「皇阿瑪,額娘,我介紹一個人給你們認識。他叫凌肅初,現在是宮裡的三等侍衛,他父親是宣威將軍凌楚天。」
饒凌肅初是八尺男兒,也被蘭兒的架勢嚇到了,真是沒見過這麼膽大妄為的姑娘。
可是,既然連她一個姑娘家都敢如此,他一個八尺男兒若扭扭捏捏,倒真會讓人笑掉大牙。凌肅初心底越發的篤定從容,鎮定的跪下叩首,「微臣叩見皇上,叩見江妃娘娘。」
康熙略覺吃驚,把香梨喂到蓅煙嘴邊,目不轉睛的盯著胤蘭。
胤蘭接著道:「皇阿瑪,我要嫁個凌肅初。」她說得簡單利落,一張口先介紹凌肅初的身份,再張口就說出了自己的目的,把凌肅初唬了一跳,把蓅煙也唬了一跳。
比起康熙的不動聲色,蓅煙這邊簡直是雷霆萬鈞,她強忍著激動,把疑問的眼神挪到凌肅初身上,說:「你起身吧。」凌肅初應了聲「是」,直直起身,像柱子般站立在眼前。頃刻間,未等蓅煙張口,他竟又跪了下去,「求皇上、娘娘成全微臣與蘭公主。」
胤曦神魂顛倒一般看著眼前的一切,見胤蘭跪下,便也跟著跪了下去。
「求皇阿瑪、額娘成全。」
如果自己有蘭兒一半的勇敢,如果烏爾袞待自己有凌肅初一半的乾脆,或許,她也不必暗自下定決心遠嫁。想想自己,看似比蘭兒機敏,看似比蘭兒聰慧,可到頭來,在最重要的那件事情上,卻比蘭兒差了十萬八千里,愚鈍萬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