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衛城中屢屢有民亂,他派兵鎮壓,軍中質疑聲越來越多,他卻一點想撫下的想法都沒有,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怎麽樣才能離開這個鬼地方上。為此,他連番給李家、蘇家去信,兩家都只是言語安撫,根本沒有任何實際行動。
祁曜越來越煩躁,就在這個時候,開源衛被金兵圍了。
一開始他倒也想一展威風,卻在遭遇戰中吃了大虧,差點沒被打得丟盔棄甲。到這個時候,祁曜終於崩潰了,看著城下黑壓壓的金兵,再看看自己身邊神情恐懼的將士們,想到衛城糧倉中所剩無幾的糧食。
所以他逃了,像一隻喪家之犬,落荒而逃。
以父王的秉性,自己犯了他的大忌諱,肯定是不會輕饒了他,所以現在能救自己的只有母妃,只要母妃幫自己,說不定還有轉圜的餘地。
祁曜事無巨細地陳訴著自己這一年多來的辛苦,以及當時開源衛面對的什麽樣的困境,沒有糧食,別說下面的人,連他都多日未能吃到一頓飽飯。金兵突然在這種時候襲來,攻勢猛烈,他沒辦法守,也守不了,不是不想守……
鎮北王妃端坐在椅子上,嘴角輕抿,下巴微含,脊背挺得很直,顯得格外的端莊高貴。她臉上畫著很精緻的妝,一如以往那般艷麗逼人,除了微微有些凹陷的眼眶透露出些許真實狀態,她其實並沒有表面上這麽好。
她目光沉著冷靜,面上波瀾不驚,讓人猜不透她的心思,只偶爾看向祁曜的眼中會閃過一抹讓人幾不可察的沉痛。
祁曜說了很多,也說了很久。
按照慣例,不管是責備也好,還是痛罵也罷,母妃總是會有些反應的,可今日母妃的反應卻著實讓他有些吃驚。他心中緊張,下意識繼續說下去,可來來回回說的都是差不多的話,他自己也沒發現這一點。
突然鎮北王妃說話了,嗓音沙啞而平緩,「開隆三年,你父王身陷塔山,以萬人之力與金兵六萬餘人纏鬥,之後血戰突圍,萬餘人只剩一千人不到,你父王所受箭傷、槍傷無數,險死還生。」
祁曜沒料到母妃會跟他說起這個,下意識地抬頭去看她。
「開隆五年,於收復廣寧一戰,你父王大雪寒冬之際,急行軍奔赴金兵後方進行截擊,雖是大獲全勝,但你父王雙腿自此落下寒疾,一到雨天苦不堪言。
「開隆八年,於收復西平堡一戰,彼時金兵派兵燒掉了我軍糧草輜重,你父王帶著數萬將士忍飢挨餓,滴米未進數十日,靠野草樹皮果腹,之後擊退了金兵。當時你已經記事了,還記得你父王回來時是什麽樣的嗎?」
祁曜眼光閃爍,不敢再直視,鎮北王妃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目光沉痛地看著兒子。
「你父王是鎮北王,當之無愧的遼東王,因為這偌大的遼東是他靠著真槍真劍帶著千千萬萬的將士們拚回來的,若說難,恐怕將你父王隨便拿一件事出來,都比你彼時的境地難上數十倍、數百倍,可你父王為何沒有逃?
「因為他不能逃!他是鎮北王,他的身後有無數跟隨他的將士,還有成千上萬的黎民百姓受他庇佑。而你,是鎮北王的兒子,天下任何人都能逃,唯獨你沒有資格……」
「娘!」
鎮北王妃閉上眼睛,轉身不再看他,「來人,將二公子送至遼海衛,交由王爺處置。」
「娘——?」祁曜滿臉不敢置信。
德叔從外面走了進來,身後跟著數名王府護衛。他微微一揚手,幾個侍衛便一擁而上,將祁曜壓住。
祁曜拚命掙扎,面上寫滿了恐慌與驚懼,甚至痛哭流涕起來,「娘,曜兒知道錯了!你別把我交給父王,娘……」
鎮北王妃一直沒回頭,可肩膀卻是止不住地顫抖著。
祁曜很快就被人帶下去了,德叔半彎著腰,來到她身邊低聲道:「王妃保重。」
鎮北王妃的肩膀又抖了一下,面色悲慟,親手把自己的兒子送了出去,她該怎麽保重?
此時此刻她迫切希望自己能夠任性,就像以前那樣蠻不講理、胡攪蠻纏的袒護,可她知道即便這麽做也是沒用的,鎮北王府欠那些在開源衛死去的將士與百姓一個解釋,不然怎麽能服眾?!
【第八十三章大戰爆發】
遼海衛聚集了大批兵力,城中氣氛越來越嚴峻,所有人都知道大戰一觸即發。
就在這個時候,祁曜被人押送過來了。
鎮北王並沒有見他,在處理完軍務後,召來城中所有的高級將領,待所有人都到後,他並沒有說話,而是神情冷肅地命人將祁曜帶了上來。
到了此時,大家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王爺這是要處置二公子。
這些日子,隱隱有各種流言流傳,王爺素來治軍嚴明,從不徇私,這次能否真正做到不徇私?
開源衛駐軍五千六百餘人,更有一萬多後備役及數萬百姓。經此一役,損失殆盡,無數將士慘死,老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後又發生金人以此為據點增強兵力,綿延戰禍,影響甚大,這一切都是祁曜引起的,若是他能守城頑抗,也許就不會發生這一切。
當然,也許只是也許,也可能守不住被金人攻破,可就如同鎮北王妃所說,全天下誰都能退,唯獨鎮北王的兒子不能退,哪怕是戰死,也絕不能退。
在場之人俱都沉默,鎮北王不說話,他們也不敢說話。
其實這場面是極為尷尬的,哪怕眾人心中對祁曜再有意見,可兒子是人家的兒子,爹是人家的爹,爹處置兒子,還抓著他們來當見證,這叫個什麽事兒。
問題是但凡事情一旦扯到大義,也只能如此,鎮北王背著人把祁曜給處置了,會有人信嗎?那些有異心或是想擾亂軍心者總有話說的,所以這場面也是避免不了。
鎮北王眼神暗沉地看著跪在他面前的祁曜,這個曾經讓他寄予無限厚望的次子,「你可知錯?」
祁曜抖了一下,趴伏在地,「兒子知錯。」
「你錯在何處?」
「兒子臨陣退縮,置手下將士與黎民百姓於不顧……」祁曜起先還能強制鎮定,說著說著嗓音就抖了起來,「兒子知錯,還請父王饒了孩兒這一次,孩兒日後一定不再犯……」
「你也知道求饒,那些無辜慘死的將士與百姓的亡魂誰人來祭?遼東軍素來以軍法治軍,祁指揮使,你來告訴本王,臨陣退縮當以何罪論之?遇戰不戰,亂了軍心,當以何罪論之?你身為一方長官,棄城出逃,又當以何罪論之?」
皆是死。
祁曜剋制不住地顫抖著,甚至上下牙齒打起架來,發出咯咯的響聲,他的嗓子恍若是被堵住了,只能從其中擠出一些怪異的聲音來。
「祁指揮使,你來告訴本王,當以何罪論之?」鎮北王暴喝道。
「此為亂軍、誤軍,犯者斬之……」說到這裡,祁曜痛哭出聲。
「既然你知曉,來人!」
驀地,有人站了起來,卻是祁煊。
做為黑河衛指揮使,由於戰區就在附近,所以祁煊早就被召來了遼海衛共商大事。
他站起來時的動作太大,將身後的椅子帶倒在地,發出一陣劇烈的聲響。
「行了,嚇也嚇了,罵也罵了,有完沒完?!」
所有人都沒料到他會這麽說話,不禁都朝他望了過去,包括祁曜。
「大哥……」
祁煊幾個大步上前,一把將祁曜拖死狗似的拖了起來,「你現在就算砍了他,也是白費了一條性命,與其如此,不如讓他身先士卒,上陣殺敵,以贖其罪。當然我知道這都是護犢子的說法,你們就當爺是護短吧,反正人我是保下了,這一場爺和他一同上戰場,生死不由人,若是能從戰場上回來,我把他領到黑河衛去,替你好好收拾他。」
他這一段話,有的是對鎮北王說,有的則是對一旁所坐的將領們說,倒是沒人弄混淆,說完他就拖著祁曜走了。
事情到了這一步,這些將領們也不能再繼續裝啞巴,紛紛出面說著勸解的話。
鎮北王雖是面色陰沉,到底沒再堅持一定要把祁曜追回來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