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0章 大清的希望
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赫舍里皇后因難產而終,逝於紫禁城坤寧宮。
世人皆以為,皇后以柔弱之軀拚命產下嫡皇子,可玉兒聽得清清楚楚,玄燁記得明明白白,當時桑格說:「母子平安。」
悲傷過度昏厥的玉兒,蘇醒后第一件事,就是將太醫院和接生婆都尋來問話。
他們跪了一地,個個嚇得魂飛魄散,但再三表示,皇后當時的確是順產生下了小阿哥。
但皇后這般看似平安無事,突然大出血的病症,民間也偶有發生,醫學典籍上有記載,在這紫禁城裡所存有的明代妃嬪的病例中,也可翻查到一例。
「世人多以為產婦多在分娩過程中因嚴重撕裂失血而亡,卻不知即便順利分娩后,產後一兩個時辰也是存在危險的。」太醫瑟瑟發抖,但他的天職不允許他糊塗,明明白白地告訴太皇太后,「臣等通常不會立刻離開,就是這個道理,只不過發生的病例實在太少,很多人不以為然,甚至大部分人並不知道。但……這樣兇險的病例,一旦發生,幾乎回天無力。」
玉兒絕望地閉上眼睛,蘇麻喇便吩咐屏風外的人都退下,而他們現在都是戴罪之身,皇帝殺不殺,僅在一念之間。
「玄燁呢?」玉兒僅僅問這三個字,心也像被撕碎了的疼。
「還在坤寧宮。」蘇麻喇哭得嗓音沙啞,氣息微弱地說,「皇上一直不肯離開娘娘,他的龍袍被鮮血染透,大李子們勸了很久,最後以要為皇后保護遺容為由,才勸得皇上把衣裳換了。從皇上身上脫下的衣裳,血都乾結了,而皇上始終一言不發,待娘娘的遺容整理好后,他又回去了。」
玉兒說:「蘇麻喇,這孩子會不會挺不過去?」
「格格……」蘇麻喇頓時崩潰,掩面大哭,「不會的,不會的……」
「大清的命數啊,真的都要被女人左右嗎,可是這天下,又給了我們女人什麼?」玉兒痛不欲生,「那麼小的孩子,她還不到元曦的年紀……」
太皇太后哭泣,蘇麻喇嬤嬤也哭泣,慈寧宮裡幾時這樣亂過,來傳話的小宮女,紅著眼睛不知該說什麼好,最後實在沒法子,闖進道:「啟稟太皇太后,乾清宮李總管傳話來,說皇上要將皇後娘娘的梓宮停放在乾清宮中,李總管不置可否,來求太皇太后示下。」
「皇帝想怎麼做,你們就怎麼辦。」玉兒說,「他有這個資格,皇后更是。」
捧著疼痛欲裂的腦袋,玉兒深深呼吸,吃力地從床上坐起來,拉起一旁泣不成聲的蘇麻喇:「不能哭了,先把眼淚收一收,接下來的日子,我要為玄燁撐著朝廷的事。」
蘇麻喇晃晃悠悠爬起來,見格格徑直走向妝台,一面道:「宣禮部和宗人府的人來見我。」
此刻,紫禁城裡除慈寧宮、寧壽宮外,上至乾清宮,下至角落裡太監宮女的屋子,全都掛上了白幡、白燈籠。除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所有人都穿上了孝服,連阿哥所里的小公主小阿哥們,也不例外。
翊坤宮裡,靈昭獃滯地坐在鏡子前,冬雲捧著素服站在她身後許久,終於忍不住出聲:「娘娘,內務府的人都在等您示下,您先把孝服穿了吧。」
靈昭抬起頭:「穿孝服?冬雲……她比我還小一歲,她還那麼年輕。」
冬雲紅著眼睛說:「可是,皇後娘娘已經西去了。」
靈昭用力地搖頭,眼淚橫飛:「我曾經盼著她消失,盼著她死去,可是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她是那麼好的人……」
不知從何時起,皇后已經成為了靈昭心靈的支撐,這宮裡底下的妃嬪和奴才們,未必真正服她,未必不在私底下算計她,就連皇帝對自己的感情,就連同情和憐憫都不是純粹的。
但是這麼多年,只有皇后,始終支持她,信任她,處處維護她的體面和威嚴。是欽安殿的那杯茶,給了她全新的人生,給了她重新活一遍的希望。
靈昭想著,只要天下太平,只要在紫禁城一天,她就要與皇后和睦相處,她不會有機會生兒育女,那就不會再有利益衝突,她可以安安心心地喜歡皇后的孩子。
剛出生的小阿哥,是那麼漂亮可愛,靈昭的心裡燃起了希望,期待著小阿哥像他的哥哥一樣,願意和自己親近。
她在心裡描繪著將來的日子,幻想著歡聲笑語,可皇帝撕心裂肺的呼喊打破了一切,那些從內殿里跑出來,滿身是血的宮女,讓她魂飛魄散。
皇后竟然……
「娘娘,內務府總管急等您示下。」門前又有小宮女來催。
「就看在皇後娘娘對咱們好的份上。」冬雲跪下哭道,「您振作精神,體體面面地送皇後娘娘最後一程,也不辜負這麼多年的情分了。」
靈昭淚如雨下,晃晃悠悠站起來,吩咐冬云:「為我更衣。」
北邊的宮苑裡,驚聞噩耗,眾貴人到這會兒也沒緩過來,前頭只是派人吩咐說,皇上不許任何人前去哭靈。然後內務府送來了孝服,在里裡外外掛上了白幡白燈籠,接著就沒人來管她們了。
可眾人不敢吭聲,甚至不敢隨便哭泣,連平日里嘰嘰喳喳的安貴人,也獃滯地坐在榮貴人屋子裡,嚇得臉色發青。
惠貴人穿著素白的孝服來,烏黑的髮髻上不飾珠翠,僅以白繩綰髮,榮貴人紅著眼睛說:「你去幫幫昭妃娘娘,必定有很多事要忙,我也算是能出月子了,你們實在忙不過來,我也來幫忙。」
惠貴人連連點頭,她心裡雖不悲傷,但也嚇得六神無主,一切來得太突然,誰能想到,註定無人能取代,無人能撼動的赫舍里皇后,就這麼離開了人世。
「我來看看姐姐,這就要去翊坤宮領差事。」惠貴人道,「姐姐先養著身體,姐妹們也都隨時待命,照規矩是要去哭靈的,只是皇上現在還沒緩過來。」
安貴人抽抽搭搭地說:「怎麼會這樣,皇後娘娘那麼好的人。」
所有人都嫉妒帝后的感情,可所有人都知道皇后的好。
榮貴人是得到過皇后恩惠和幫助的人,那溫柔的音容笑貌猶在眼前,好不容易平靜下來,被安貴人這麼一說,又禁不住捂著臉哭出聲:「娘娘,老天爺啊……」
宮裡的角角落落,但凡受過皇后恩惠,念著舒舒好的人,都忍不住眼淚,只有乾清宮和坤寧宮靜謐無聲,皇帝不允許任何人哭,他不想任何人吵著舒舒。
乾清宮裡準備著皇后的梓宮棺槨,穿戴整齊的舒舒安靜地躺在床上,負責遺容的宮人,為皇后擦了粉黛,看起來和往日熟睡時沒什麼差別。
玄燁一直坐在腳踏上,腳踏上還有擦不凈的血跡留存,他的耳邊,一直反覆著那「滴滴答答」的聲響,是鮮血流淌的聲音。
除此之外,玄燁腦中一片空白,不想哭,也哭不出來,似乎不願承認舒舒已經離開的現實,連帶著他的身體,也本能地抗拒這件事。
可是耳邊滴滴答答的聲音,始終徘徊不去,天色漸黑,沒有人敢進來點蠟燭,玄燁意識到視線模糊,陡然生出恐懼,他不要黑夜,他不要看不清舒舒的容顏。
可是大李子哭著說,點太多的蠟燭,會讓屋子裡十分燥熱,燥熱對娘娘的玉體會有損害,內務府已經開了冰窖,要取冰來保存娘娘的玉體。
玄燁靜了半晌,卻問:「會凍著她嗎?」
大李子伏地哭泣:「皇上、皇上……娘娘已經走了,皇上,您要振作起來。」
玄燁說:「你小點聲,別吵著她。」
大李子哭著說:「乾清宮已經準備好了娘娘的梓宮,皇上,請娘娘入殮吧。」
玄燁緩慢地爬起來,跪在腳踏上,捧起舒舒冰涼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大李子,把朕也一道入殮。」
「皇上!」大李子嚇得不輕。
「朕,活不下去。」玄燁說,「她一個人去了那裡,朕不放心。」
大李子結巴著:「皇上,您千萬別這麼想,皇上,還有太皇太后,還有太后,還有、還有小阿哥小公主……」
玄燁說:「可她只有一個人。」
「皇上!」
「大李子。」玄燁說,「是我的命太硬……」
舒舒的棺槨停在了乾清宮,以皇后之賢,帝后情意之深,無人敢提出異議。
但先帝曾為董鄂氏輟朝長達數月半年之久,昔日的惶恐不安猶在,不得不令大臣們擔心,當今皇帝幾時才能振作,在任何人看來,當今帝后的感情,遠勝於先帝與董鄂氏。
若循祖制,皇后故世,皇帝輟朝七日為限,這個國家,這個朝廷,天下數萬萬的子民,並不允許天子無限地悲傷下去。
更何況,眼下南方還在打仗,稍有不慎,吳三桂就要打到京城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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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皇后故世后,皇帝始終不曾露面,反而是太皇太后出面主持一切,然而太皇太后也不提起皇帝現在怎麼樣,且她熟知前線戰況,詢問調度任何事,都讓大臣們心服口服。
只有幾位權重的大臣,從宮裡得到消息,皇帝每天坐在乾清宮裡陪著皇后的棺槨,不許人哭靈,也不許人去悼念上香,就一個人坐在那裡,不言不語。
大臣們憂心忡忡,這愛新覺羅家的男人,難道都過不了女人這一關,偏偏被深愛的女人們,為何都不得長壽。
皇后故世的第三天,京城瓢潑大雨,玉兒召見幾位軍機大臣在慈寧宮商議圖海回京后,接著南下的路線,蘇麻喇進門道:「鍾粹宮來了消息,布答應產下小公主,母女平安。」
玉兒淡淡地應:「知道了。」
蘇麻喇說:「皇上剛下旨,將皇后的棺槨,從乾清宮請出,暫安至西邊的殿閣。」
玉兒的心一顫,眼前漸漸明朗,她看見了大清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