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2章 最後一次
不知是操持喪儀累的,還是被家人氣的,靈昭病倒了。
可這個節骨眼兒上生病,連自己都嫌矯情,她不願聲張,命冬雲悄悄請了太醫,將一些事分派給惠貴人和榮貴人打理,自己靜靜地在宮裡養病。
皇帝自鞏華城歸來后,便忙於應付三藩之亂,幾乎不曾踏足後宮,就算到慈寧宮、寧壽宮請安,也是來去匆匆。
這一日,玄燁突然發現,來了幾回寧壽宮都沒見靈昭,以往但凡來這裡,昭妃必定在太後身邊,便隨口一問:「皇額娘,近日怎麼不見昭妃。」
太后這才道:「她病了,從鞏華城回來就病倒了。」
玄燁怔然,回眸看大李子,大李子忙道:「奴才該死,皇上,是昭妃娘娘派冬雲來叮囑奴才,千萬不要打擾皇上。」
太后說:「冬雲也來我這兒說過,她只是不想給你添麻煩。」
玄燁頷首:「皇額娘說的是,昭妃一向懂事,朕這就去看看她。」
太后忙勸說:「皇上不必忙,她只是風寒,已經退了燒,太醫說休息一陣子能好。何況她是不叫說的,若是叨擾了你去探望,她心裡更過意不去。」
玄燁起身道:「皇額娘放心,兒臣會好好和她說。再者,此刻得閑若不去,之後不知又被什麼事牽絆,不知幾時才有閑暇。」
如此,離了寧壽宮,玄燁坐了肩輿徑直往翊坤宮來,不想榮貴人、惠貴人幾位都在,來得不巧,也來得巧,他可以簡單問候幾句就走,也不必擔心不知該說什麼好。
昭妃果然是憔悴消瘦,這一個多月,不論是皇后喪儀還是六宮之事,她都盡心儘力,玄燁內心很感激。
但眼下的昭妃,已不再是過去的昭妃,玄燁很明白,從舒舒香消玉殞的那一刻起,就有人要算計了。
叮囑昭妃保重身體后,玄燁便走了。
翊坤宮出來不遠處,就是坤寧宮的西側門,從西側門望向正殿,宮檐下一片冷清,再也看不見舒舒站在那裡迎接他或目送他,再也聽不見她的聲音……
「皇上?」大李子不願皇帝觸景生情,提醒道,「軍機大臣正在等候。」
「大李子,桑格呢?」玄燁問。
「桑格在阿哥所照顧小阿哥。」大李子說,「是桑格親自向太皇太后求的旨意,太皇太后說這件事要您來安排,但您太忙碌,就先暫時讓她去阿哥所照顧小阿哥。」
「將保成接來乾清宮,從今以後,朕要親自撫養。」玄燁道,「至於桑格,讓她回赫舍里府照顧夫人。」
大李子道:「皇上,或許桑格留在小阿哥身邊……」
玄燁搖頭,從西側門進來,忍著撕心裂肺地痛,像往常那樣穿過交泰殿去向乾清宮,假裝宮檐之下,舒舒盈盈而立,假裝耳邊還能聽見她溫柔甜美的笑聲。
一直回了乾清宮大殿,他才對大李子說:「桑格到皇後身邊,本是想為他自己的兒子將來求功名鋪路,不是朕不允許,但現在,她不適合留在保成的身邊。你記著,往後不允許太子身邊的人,與赫舍里府有關聯。」
「太……子?」大李子愣住。
「是朕失言了。」玄燁道,「你不要聲張,待保成滿一周歲,朕就要冊立他為太子。」
大李子的驚訝,不言而喻,可一切又那麼順理成章。
打從皇帝小時候就跟在他身邊,大李子深知皇帝的性情,不論將來坤寧宮裡住了誰,也永遠不可能有人取代仁孝皇后。
但皇帝才二十歲,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將來會發生什麼,會有什麼樣的人出現重新溫暖皇帝的心,誰也不知道。
可大李子暗暗覺得,倘若昭妃娘娘永遠是昭妃娘娘,或許她會過得比成為皇后更好。
然而紫禁城外各派勢力,已經在算計坤寧宮裡空出來的后位。
鈕祜祿一族佔盡天時地利,昭妃無疑是距離后位最近的人,仁孝皇后突然離世,無疑是最好的機會,他們拼盡全力,也要送昭妃入主中宮。
對於赫舍里一族而言,皇后留下的小阿哥,是他們的希望和仰仗,任何人成為皇后,都不為他們所容。
但凡未來的中宮再產下嫡皇子,失去了親娘庇護的小阿哥,必定會受到冷落欺負。
即便翊坤宮的昭妃多年不生育,也無法保證她一輩子生不出,但若皇帝當真立昭妃為後,而昭妃一生不育,赫舍里一族將來可以拉攏鈕祜祿一族來確保小阿哥未來的前程,不算是太差的結果。
可是,眼下大清最強大的外戚家族佟佳氏,家中那玲瓏可愛的小丫頭,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到了待嫁選秀的年紀。
這一日,佟老夫人聽說小兒媳婦病了,親自來別院看望,門前的下人見是老夫人來,也阻攔通報,直接請了進去。
石榴攙扶著老夫人走近屏風,隔著屏風便聽裡頭二爺和二夫人在說,赫舍里夫人因皇后故世一病不起,而皇上把原先伺候皇后的桑格姑姑給送出了宮,更將小阿哥留在乾清宮親自撫養。
兒子說:「皇上與先皇后結髮情深,夫妻間的恩愛,世人有目共睹,往後不論一年兩年,甚至更久,任何再坐上后位的女人,都會成為他的眼中釘肉中刺。」
兒媳婦便說:「那就別送傾弦進宮了,讓她……」
「不行,傾弦必須進宮。」佟國維堅決地說,「你要好生敦促人教導她宮闈規矩和禮儀,其他的事,我自有安排。」
兒媳婦道:「你想做什麼?」
便聽得兒子冷幽幽一笑:「擁立翊坤宮昭妃成為皇后,用她來消磨皇帝對此的怨念,等她成為皇帝最討厭的人,就是傾弦的機會來了。」
佟老夫人失望地閉上眼,帶著石榴轉身走了,裡頭的人聽見腳步聲急匆匆跑出來,見是母親和石榴,佟國維也沒開口挽留。
「我們都對不起元曦。」老夫人對石榴說,「她曾經守護的一切,如今都成了他弟弟利用的對象,對元曦來說,昭妃和任何一個後宮,都是她的兒媳婦,他們生養的孩子都是她的骨血,可她弟弟就是不明白,就是不明白。」
石榴含淚道:「老夫人,皇上能挺過去嗎?」
佟老夫人堅定地說:「一定能,皇上一定能。」
這日夜裡,玄燁忙完政務后,獨自一人來到坤寧宮,將大李子他們都留在了門外。
坤寧宮裡的傢具陳設,一些皇后喜愛的東西,都已經火化寄去了那個世界,這裡空蕩蕩,尚沒有新的傢具擺設搬進來,顯得格外凄涼。
窗下炕頭上倒是還鋪著墊子,是從前舒舒和玄燁坐過的墊子,玄燁伸手撫摸過墊子上的布料,一滴一滴的淚水落下來。
他想要擦去淚水,摸到墊子底下有堅硬的東西,伸手拿出來,是一顆白子。
「為什麼……」玄燁伏在炕沿上,壓抑著自己的哭聲。
昔日對弈取樂,歷歷在目,舒舒求勝心切不惜耍賴嬉鬧,又或是撒嬌求饒,鬧騰起來棋子灑了一地,兩人卻滾在一起,纏纏綿綿。
他曾經是那麼快活,曾經是那麼幸福,可突然之間,毫無預兆的,僅僅一瞬間,老天收回了對他全部的恩賜。
玄燁失魂落魄地坐在腳踏上,背靠著炕頭,雙手揉搓著臉頰,粗魯地拭去淚水。
「朕……還要做一個皇帝該做的事,做你不喜歡的事。」玄燁說,「朕可能無法守住這裡,無法不再讓任何人住進來。」
玄燁揚起苦澀的笑容:「反正在你之前,也曾經住了那麼多位皇后是不是?好在……朕讓你成為了最耀眼的那一位,今生今世,我唯一不後悔的事,是在你活著的時候,讓你過得幸福快活。」
「朕會守住這片江山,會打退吳三桂,在我有生之年,決不讓任何人侵犯你的陵寢。」玄燁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朕會好好撫養保成,撫養我們的孩子。」
「舒舒,我會好好的,我會聽你的話……」
玄燁捂著嘴,不願將哭聲傳出,哭得渾身顫抖,許久許久,終於平靜下來,用袖口擦去眼淚,最後環顧了一眼坤寧宮的一切,將那顆棋子捏在掌心,昂首離開了這裡。
他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最後一次為了舒舒而來坤寧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