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校園裡的那場雨
我挺佩服彩鳳,她在情人節虧損之後完全沒有一蹶不振,而是立刻另起爐灶,彩鳳跟學校里一個清潔工小芬是老鄉,交情甚好。小芬有時會在學校大門口擺地攤,這次,彩鳳對我們宿舍宣布說是要接手了小芬的地攤。
關於擺地攤,我絕對沒有任何看不起的意思,但如果讓我去,這臉上一定是掛不住的。也就是說,別人擺倒是沒什麼,自己去擺還是覺不好意思。
而且我的時間很緊,為了能達到目標公司的標準,我還有很多自學科目在研讀。金融是一種涉及面廣,單一領域縱深程度又很深的業態,行業知識更新迭代極快,從業人員需要隨時都保持亢奮的學習狀態。
不過為什麼要接手地攤呢?
我不奇怪彩鳳為何要擺,而是奇怪小芬為何不擺。
說起小芬我們這棟樓都認識,彩鳳跟她走的比較近,所以跟我們宿舍的人更熟絡些。小芬身份證被改大了兩歲,來的時候說是十八歲,其實只十六歲,如今也剛滿十八歲,是學校里請的清潔工,長的清秀可愛,我見猶憐。
小芬不是一個普通的清潔工,如此被我們集體看重,是因為她是一個有故事的清潔工。小芬家裡重男輕女,初中都沒給念完,之前在家大部分時間都帶弟弟,後來弟弟大些不用帶了就去給人當幫工,然後不知怎麼滴輾轉來去,到我們學校當了清潔工。
在學校里她偷偷仰慕一位學長,而這位學長重情重義。從初中課程開始教她,一直教到高中課程。
每天晚上七點至十一點,都是學長為小芬授課的時間,總能看到他們在學校自習室僻靜的角落,對著成摞的書本耳鬢廝磨,或認真、或談笑。小芬之前的人生令人同情,可這之後的,卻令人羨慕。
她非常努力用功,為了保證除了工作之外有更多時間學習,彩鳳說她每天學習到晚上十二點,凌晨五點起床繼續學習。我最初認識小芬的時候,她經常坐在教學樓後面的一棵大樹下,全神貫注看教材,我上前戲謔她:「小芬,這是要考狀元的節奏嘛!」她只笑咪咪的呵呵幾聲。
草根逆襲是這個世界最俗套,卻又最動人的故事,不可否認,草根畢竟是人類的大部分,小芬的奮鬥符合我們每個人的內心渴求,聽彩鳳說,小芬的人生目標是成人高考,於是我們所有人都希望她能考上大學,在這個城市立足。迫切到一如她的人生我們可以參與其中似的。
小芬的工資卡被母親拿了,所以想要攢學費就去學校門口擺了地攤。那些花花綠綠、閃閃亮亮的髮夾,連同她的夢想成了我們大家的雞血。認識她的人去買,不但不壓價,有時候還想多給,她總是紅著臉拒絕。
「小芬為啥不擺了?」我奇怪。
「哎!」彩鳳鼻子一酸,半天沒說出話來。
等她調整好情緒,絮絮叨叨了一陣,我們才知道,小芬家裡給她準備了親事,彩禮錢都收了,過兩天就回去結婚。
「那學長怎麼辦?」
「怎麼能跟不認識的人結婚?」我們和隔壁宿舍完全因義憤填膺而炸了鍋。
我們是新時代的大學生,一定能拯救小芬,也拯救我們內心那點對美好的堅持。我出主意支持小芬跟家裡決裂,然後對全校發動募捐,如果不夠再對社會發起募捐,支持小芬完成學業。我們宿舍像馬上要幹革命似的,激動得一夜睡不踏實,一個個像鬥雞,尤其是彩鳳,看著我滿眼都是崇拜。
大家叫來了小芬,她眼睛哭得腫成了桃子,我跟她說完了計劃,她邊哭邊笑抽抽噎噎的笑了。
忽然覺得肩上有了光榮的擔子。學校里的我,無知者無畏。信心滿滿以為自己可以改變一切。
永遠都記得那個下著雨的午後,彩鳳突然跑來說小芬收拾好行李要走,學校很有人情味,專門派了車送她去火車站。
不是說好了要勇敢的跟家裡決裂嗎?我這幾天都忙著準備募款的物料呢,她這個直接當事人怎麼最先扛不住?我沖了出去,彩鳳抓了傘追著我。
大門口,她站在車前,傘下一雙淚目凄然回望。我撲上去緊緊抓著她氣急敗壞喊:「不是說好的跟家裡決裂嗎?」
她邊哭邊搖頭:「我家收了人家五萬的彩禮錢,那錢急著給我弟弟治病。」
「你等一等,就一兩個月,我想辦法去募捐」,我可笑的認為自己無所不能。
她哭的更厲害乾脆蹲在地上,我被她崩潰的樣子嚇得後退一步。
「他沒有想過要娶我,他從來沒有想過!」
我愣住,再多的話都說不出口。
她不是被生活傷了心,而是被愛情傷了心。我突然明白她的人生目標並不是成人高考,而是成為跟學長一個世界的人,然後結婚,幸福美滿的生活在一起。
那時候的我們,是多麼的孱弱,愛情的殺傷力竟然會大到讓人放棄希望。
載著小芬的車逐漸遠去,終於在雨幕中消失,她就這麼走了。
我轉頭看到不遠樹下立著的那個清瘦的男孩,我知道是他,內心怨恨他怎能就這樣讓小芬離開。
恨了他很久,直到很多年以後,才能理解他的處境,那時候的他又能做什麼呢?我們都在學校漂著,他又如何給得起小芬一個婚姻的承諾。回望那些時光,畢竟他教了小芬那麼多、那麼久。大約那已然是他傾盡所有,所能給予小芬的情意了,也許這也是小芬一生中最溫暖的歲月。
那是我第一次感知無能為力的苦澀。
這場雨淋濕了小芬的未來,淋濕了我的希望、淋濕了彩鳳的憧憬。
一切都怪我們還太稚嫩。
我再也沒問起有關小芬的消息,像鴕鳥一樣把頭埋進沙里,便可以不管不問。
只是過了很久,每次經過那棵枝葉繁茂的大樹,總會憶起樹下聚精會神看書的小芬,頭髮被風輕輕揚起,粉紅格子襯衣,總是漿洗得乾乾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