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肉
你明明是神,為什麼要變成道士騙我?你明明說會救我們,為什麼要屠殺生靈?
——吉祥
「孩子……」倒在地上的婦人,發出微弱的聲音,她那已然露出了森森白骨的手,艱難地伸向吉祥,顫抖著聲音道,「我的……傻孩子……你還不明白嗎,縱然我們不會痛不會疼不會流血也不會死,可我們至少……還有淚,還能相守在一起。這就是……活著啊……」
還有……淚?
吉祥渾身震了震,他伸出手摸向自己那張有著哭喪表情的臉,臉上掛著的淚,還是熱的。
「你不該啊,孩子,」村長搖頭,微笑著嘆息,「你不該引來那些魔鬼,你還不明白,讓我們淪為稻草人的不是他,而是我們的血肉。而丟棄了血肉,我們反而活得更像是人。」
村長沉重的嘆息和他的話,都讓吉祥迷惑。他聽不懂,猜不透,想不通。
然而,他終是沒有時間再想了,一陣大笑聲響起,吉祥赫然看到在半空中浮現出了無數人影,他們都穿著澄明的鎧甲,那神武的模樣和威嚴的神氣都是吉祥從來沒有見過的。
好英俊,好神聖的人啊……他們,是神嗎?
吉祥踉蹌著走向那些神,可嘆他滿心仰慕讚歎,卻只能哭喪著臉慢慢地走近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
「賤民!」
暴喝聲突然響起,一枚利箭自天空直射而下,「嗖」地一聲刺入吉祥的胸膛。
吉祥睜大眼睛,「撲通」跌倒在地。
這是……怎麼回事?
傳說中的神,不都是和藹可親,親善有加的嗎?
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對自己呢?
吉祥怔怔地看著這些神,他們腳踏祥雲,居高臨下地看著地面上的稻草人們,神情里有說不出的鄙夷與輕蔑。像是在看這世間最為卑賤的蟲蟊。
「你們這些賤民,盜用了天女所用的金線銀針為己用,不僅不向天庭懺悔,竟藏在這裡,你們好大的膽子!」為首的一名神將,用他手中的弓箭指著稻草人們,手起,箭射。數名稻草人應聲倒地,稻草的碎屑飛揚四起,紛紛掉落在地。
「你……」吉祥眨了眨眼睛,他認出了這名神將,「那個道士就是你吧?這香囊……也是你送我的吧?」
吉祥艱難地抬起手,摸向懷裡,就在他的衣襟里,藏著一個香囊。
吉祥一直很好奇,娘親不讓他走出村子的原因到底是什麼。
全村子,只有樵夫大叔一個人可以上山砍柴,而其他所有人都必須待在村子里,不得踏出村外半步。
曾經可以奔跑的山林如今卻再不能去,曾經可以游泳的河水也不能再游,這讓吉祥很不高興。
於是一大早,他就悄悄地溜出了村子,跑上山去玩。
就在山林里,他看到了那個道士。
道士很有神通,他看出了吉祥的真實樣子,一言道出他們整個村子中了魔,已經被一隻邪魔完全掌控了。想要擺脫魔的控制,恢復以往的肉身,必須聽從道士的指揮。
吉祥回憶起經歷過的種種,恍然大悟,原來這一切,都是那隻白龍設計好的!無論是他受傷來到蛇盤山,還是那些魔夜襲村落,統統都是他的計謀。
好毒的計謀,好狠的心腸,好壞的白龍!
吉祥又氣又恨,流下淚來。
道士很是和善,不僅安慰吉祥,給他吃好吃的,還送給了他一個香囊。七彩錦絲綉成的攢絲香囊,那麼華麗,那麼好看,如果是娘親看到這香囊,一定會很歡喜吧?自從村子遭災之後,他們就再不能出村了。不能出村,也買不好好看的布料,娘親再沒有穿過一件像樣的衣裳。像這樣金燦燦華麗麗的東西,好想送給娘啊!
他原是想把香囊送給娘親的。可是道士告訴吉祥,這香囊乃是靈物,畢生只認一個主人。道士既然將它送給了吉祥,就只能佩戴在吉祥的身上。
雖有些遺憾,但吉祥還是滿心歡喜地收下了。並且按照道士的吩咐,將它藏進懷裡。
道士說過,只要正午時分吉祥在村口打開香囊,道士就會出現,那時候,道士會用強大的法力還給村人們血肉之軀,並且將那個用法術支配著他們的惡魔驅逐出村。
想不到自己遇到了好人!
吉祥欣喜不己。
他夢想著道士能夠打破這禁忌之咒,讓大家都重新擁有從前的肉體,恢復以往的模樣。不用再頂著一張醜陋至極的臉,更不用永遠守在村子里不敢出去了!
終於可以結束了,這令人痛苦壓抑的詛咒!
他許諾給吉祥的本是皆大歡喜,卻……為什麼結局竟完全與他想象的不同?
「你明明是神,為什麼要變成道士騙我?你明明說會救我們,為什麼要屠殺生靈?」吉祥用顫抖的手,將懷裡的香囊拿了出來:「還……還給你們,走,離開我們的村子。」
「離開?」神將哈哈大笑,他像是聽到了最為有趣的笑話,笑得前仰後合,「你蠢物,我們奉玉帝旨意尋找你們這麼久,好不容易發現了你們的蹤跡,怎麼會離開?區區賤民,竟做出這等玷污神明之事,不以死謝罪,還妄想尋回自己的血肉之躬?哈哈,真是異想天開!」
「你們……騙我……」吉祥覺得雙耳在嗡嗡作響,眼前一片金星亂舞,那些神將的臉在他的眼前扭曲,竟是那麼的猙獰。
「神……為什麼還要騙人?」吉祥不解地看著他們,問。
「少啰嗦!」
神將怒斥,伸出手來一抓,便將吉祥手中的香囊凌空抓回。
他的手猛地攥緊,香囊盡碎,香霧四起,竟是讓人透不過氣的詭異氣息。
「小子,實話告訴你,這根本就不是什麼保你平安的香囊。這是五明破,專門驅逐你們身上的邪魔法術,專破這村莊之上的結界。」
神將哈哈大笑,其他的天兵神將們亦是紛紛大笑出聲。
他們的笑聲如鬼似魅,刺耳無比,彷彿將整個空間都扭曲。
吉祥突然感覺到了疼。
他將顫抖的手舉在眼前,赫然發現正有汩汩的鮮血從他的身體里溢出,那包裹著白骨的皮囊根本就是他自己的皮膚!只是皮膚是如此的殘缺,彷彿是被野獸啃咬破碎后,用錦緞打上補丁,又重新縫合起來的。
殷紅的鮮血浸泡著稻草,詭異得令人作嘔。
這是……自己的身體嗎?
自己竟然也會感覺到疼,竟然也有血肉與疼痛嗎?
「孩子……」身邊,響起一陣沉重的嘆息,那是倒在吉祥身邊的村長發出的。此時的村長亦是躺在血泊之中,他和煦的笑臉竟是那麼的刺眼。
「我們的血肉,並沒有離我們而去,我們之所以不疼不痛不死,是因為……那個人在保護著我們啊!」
那個人?
那個人,在保護著我們嗎?
吉祥震驚地瞪大了眼睛。
「跟這些所謂的神比起來,那個人更懂得什麼是慈悲啊。」樵夫露出了凄楚的苦笑,「你看看這些神,他們口口聲聲說自己心繫天下蒼生,讓我們臣服於他們,供奉於他們。可是他們的眼中,我們不過是一群螻蟻,任由他們肆意踩踏輾壓。你真的相信他們會保護我們嗎?」
吉祥的嘴唇顫抖,眼淚,抑制不住滾滾地流淌下來。
他艱難地看轉頭,看向自己的娘親。
他的娘親,他滿身鮮血而又滿面驚恐的娘親,正拖著那殘缺不全的身體,一點一點地爬向自己。
「別怕,孩子,娘來了,娘來了……」婦人說著,用她尚且能動的手緊緊地扳住地面的土,爬向自己的孩子。
「娘!」吉祥悲呼著,想要站起來,卻怎奈他的胸膛已經被神將的箭刺穿,釘入地面,根本動彈不得。
他拚命地拔著胸口的箭,想要把它拔下來,箭卻紋絲不動。
他只是一個依靠法術才得以「活」在這世上的半殘行屍,怎麼能拔得動神的利箭?
「嗚……哇!」吉祥絕望得失聲痛哭。
他從來就沒有像現在這樣絕望,也從來就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無能為力。
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他們?為什麼連神都這樣對待他們?!
「要怪,就怪你們做了不該做的事,還以為可以逃過神的懲罰,平安度日。」神將冷冷地笑著,躍下雲端。他那著金履繁花靴的大腳每走一步,都照得地面一片華麗的橙黃。他走到怒臉大娘的面前,垂下頭問她:「說,那隻魔在哪?」
「你在說什麼,哪裡有魔。」大娘一臉憤怒地瞪著神將,張口,便將一口血水吐在他臉上,「你們殘殺無辜,還有這個臉自詡為神嗎?」
神將的臉一陣抽搐,抬腿重重踩在大娘的臉上。
鮮血噴涌,濺在他精美的靴子上,一片刺目的紅。
「老太婆!」村長悲呼,他掙扎著想要奔過去,卻被另外一個神將用長劍橫在脖子前。
「說,那隻魔在哪?」神將用他惻惻地聲音問。
「就算死,也不會告訴你!」村長憤怒地咆哮,他是如此憎恨憤怒,臉上的笑容卻絲毫沒有改變,這讓遠在屋頂上的一心感覺到悲傷,更感覺到憤怒。
他起身就要跳下屋頂,卻被孫悟空猛地按住了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