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老僧
端坐在那個地方的王者,沉默的王者。他桀驁的靈魂,即便是襤褸的衣衫也無法被忽略;他的雙眼燃著的火,即便蹉跎的歲月也無可磨滅。那是他們的王。他們……等了五百年的王——背叛了妖族的王。
——老僧
夕陽殘雪,寂寥佛堂。
昏黃的落日照不進幽深的大殿,一心那小小的身影在諸多巨大的佛像之下,就像大石頭中間的一粒小豆,明明好不起眼,卻又讓人嘆息。
「喂,孫悟空,那觀音菩薩不是甚為憐愛於你嗎,為何你不進大殿里拜拜?」敖榮不知何時已然攀上了孫悟空的肩膀,他直立著上身,嘶嘶地吐著信子。
而此刻的孫悟空,就躺在大殿的屋檐之上,腦袋枕著如意金箍棒望天。
敖榮覺得很稀罕,五百年過去,這隻狂傲暴戾的大魔頭好像學會了思考,經常這樣躺在那裡望天,一望就是一天。
「喂,孫猴子,本太子在跟你說話呢!」敖榮最受不了的就是被人忽略,他氣得抬起尾巴掃向孫悟空。
孫悟空的金眸微動,瞥住了他。
敖榮渾身一僵,頓時石化在了那裡,連動也不敢動了。
孫悟空抬手,用一根手指輕輕地這麼一撣,「啪」地一聲,敖榮整個飛起,「砰」地飛撞到了一個龐然大物上。
敖榮抬頭,映入眼帘的赫然是敖烈的一雙幽藍的眼,縱然是雙美到了極致的眼,流露出來的,卻是極為厭惡嫌棄的表情。
「臟死了。」敖烈嫌棄地說著,竟然用一塊銀白的手帕包裹著手,將敖榮從身上拎下來,連同手帕一起「啪」地丟在了地上。
「敖烈!我跟你拼了!」敖榮一躍而起,正欲一展雄風,給敖烈點教訓,卻冷不妨被敖烈用腳尖這麼輕輕一踢,直接軲轆著滾到了一邊兒。
「虐我很有意思嗎?」敖烈眼淚直流。
「喂,敖榮。」
一聲無奈的嘆息響起,一雙穿著繡花鞋的腳來到敖榮的身邊,敖榮抬眼,看到肉璇在自己的面前蹲了下來。
「我覺得,我有必要換一個同盟了。」肉璇嘆息道,「你這麼遜,連當我的肥料都不配。」
「給我閉嘴!」敖榮一躍而起,氣得蛇身都快要炸了。
「師父,我們去撞鐘。」
眼見一心獃獃跪在佛像前,滿面都是與他年齡極不相襯的悲傷與孤獨,敖烈不禁步入大殿,彎下身來對一心道。
「撞鐘?」一心依舊傻傻獃獃的,清澈明亮的大眼睛迷惑地看著敖烈,思緒好像還沒有從方才的悲傷中釋放出來。
「來。」敖烈說著,抱起一心步出殿外,然後雙臂一振,將一心猛地丟向天空。
「哇!」一心大叫著張開雙手,火紅的袈裟凌空飛揚,將一團紅雲,將他緊緊環繞其中,九環錫杖錚鳴,散發出鏗鏘之音。
「撞鐘去嘍!」敖烈身形一閃,若一道白練,穩穩托住一心,載著他飛向鐘樓。
觀音禪院的鐘樓本是依山而建,十分的巍峨高大,銅鐘更是比普通寺院的鐘更為粗獷沉重。敖烈的速度迅疾如風,他圍繞著銅鐘疾速盤旋而上,只一眨眼的工夫便由鐘樓直衝入雲霄。
「當——」
鐘聲洪亮,悠遠綿長,聲傳四野,竟是完全以敖烈的盤旋攪動的疾風使然。而敖烈,則載著一心自雲層之中飛躍而下,再從下到上盤鍾沖凌空而起,速度快得令人目眩。
「哈哈,好玩,好玩!」
一心到底是個孩子,敖烈這種玩法讓他立刻將心裡的不快丟在腦後,樂得他小手直拍,歡笑不己。
孫悟空望著這一幕,蘊含著烈火的眼,竟微微地眯了一眯。
我的王……你……是在笑嗎?
心,好痛。
肉璇伸手緊緊地攥著衣襟,恨意,如巨浪般洶湧而來,席捲全身。
把妖族的希望與未來放在一邊,視群妖的期待與盼望於不顧,對著這個害你失去靈魂,失去妖心的、該死的和尚……笑嗎?
你要如何面對那些為了救你而在五行山下堆積如山的白骨,如何面對那些至今尚在煉獄里等你解救的妖!
眼睛,慢慢地變得血紅,肉璇的右手上的血紅圖騰,愈發的殷紅。它像有生命般一點點地向上蔓延,露在衣襟外的脖頸,已然遍布血紅圖騰,如同綻出了一朵又一朵的妖冶之花。
「快,快點下手,我等不及了。」那朵「花」攀上了肉璇的脖頸,在她的耳畔低喃。
「快了,快了,只須片刻,唐玄奘的命,就是你的了。」肉璇喃喃地自語出聲,耳朵里,緩緩滲出鮮血。
「是誰?哪個野人在這裡亂敲鐘?」
「給我滾下來!」
突然,從院后湧出來數名僧眾,紛紛捂著耳朵朝鐘樓大喊。
「吼!」
敖烈龍身一轉,自半空中直飛而下,張開龍嘴朝著這一眾僧小怒嘯。
狂風大起,風起雲湧,陣陣旋風自地面而起,颳起碎冰雪屑,飛沙走石,打得那些僧人哀叫連連,狂風更是吹得他們睜不開眼睛,竟是東倒西歪,盡數撲倒在地。
「哎呀,敖烈,不要玩了,你嚇到他們了。」看到僧人們哭爹喊娘的模樣,一心急忙拍了拍敖烈的龍頭,示意他到此為止。敖烈冷哼一聲,擺動龍身,重新化為人形,於狂風之中款款落下,將懷裡的一心放在地上。
「你們這些蠢材,竟是這樣待客的嗎?」一聲怒斥響起,但見一個老僧顫顫地從禪房走了出來。這老僧看上去足有七八十歲,打扮得倒是十分的花哨。他頭上戴著一頂毗盧方帽,帽上鑲嵌著一塊貓眼石,爍爍生輝,甚是耀眼。他的身上穿著一領錦褊衫,衫上滾著翡翠毛的金邊。與寺里的眾僧不同,他腳上穿著的僧鞋攢著種種玉石,足有八種之多,而他手裡拄著的拐杖亦是鑲嵌著星星點點的寶石,看上去相當的名貴。
老僧的一張老臉滿是褶皺,眼睛昏昏暗暗,混濁不清,半張著的嘴巴露出只剩下了幾顆的牙齒,用「老態龍鍾」四個字來形容他,著實不為過。
看到一心,老僧滿面堆笑,皺得如同一枝盛開的菊花。
「聖僧,本院的僧人們都沒見過什麼世面,所謂虛度一生,山門不出,坐井觀天,難免不知好歹。還請恕罪,恕罪。」說著,他朝著一心深深地施了一禮。
一心素來只當自己是個小和尚,哪裡敢受老方丈這樣大的禮?他趕緊回拜,笑道:「哪裡哪裡,是貧僧貪玩了,還請方丈莫怪。」
「不怪,不怪。」老僧說著,忙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道,「請到禪院小坐。」
「打擾了。」一心說著,舉步走向禪院。
老僧恭敬地舉著手,讓敖烈先行。
敖烈連看都不看這老僧一眼,徑直跟上一心的腳步。
敖烈剛剛走過去,老僧的眼中,便閃過一道精芒,卻哪裡是一個昏昏然的老傢伙應有的精明與銳利!
而肉璇,亦面色凝重地走了過去。
在跟過老僧身邊的時候,肉璇抬眼,與他相視。
「見機行事,別耍花樣。」肉璇輕聲道,「因為那個人……也來了。」
那個人!
老僧渾身一震。
其實他早就已經感覺到了,那強大的力量,那無法隱藏無法忽視無法被天地所容的狂傲之氣,即便不動不行不言不語,也依舊可以被任何生靈感知。
老僧緩緩地抬起頭,朝著那個方向看了過去。
終於……看到了……
端坐在那個地方的王者,沉默的王者。他桀驁的靈魂,即便是穿著襤褸的衣衫也無法被忽略;他的雙眼燃著的火,即便蹉跎的歲月也無可磨滅。
那是他們的王。
他們……等了五百年的王。
背叛了妖族的王。
「哼……」一抹冷笑出現在老僧乾癟的嘴角,他的眼中,閃過陰鷙之芒。
羊脂玉的盤兒,法藍鑲金的鐘。白銅壺的酒盞,榴蕊艷紅的茶。
這精緻的茶盞盛著沁人心肺的香茶放在一心的眼前,香氣撲鼻,見之便知己非凡物,更何況這撲鼻的香氣。
方丈端著自己面前的茶,滿面驚嘆神色地欣賞了半天,方閉著眼睛飲了一口,繼而將香茶含在口裡,默默感受茶的清韻。
坐在方丈身邊的一心卻將這茶盞左看右看,看了半晌,然後搖了搖頭,道:「我要喝白開水。」
「噗!」那方丈一口茶全噴在桌子上,禍連面前堆滿的精緻茶點,一片狼藉。
一直站在殿門口的敖烈立刻俊眉一皺:「臟死了。」
「臟死了」這句話,從剛才到現在,敖烈差不多已經說了上百遍,他不肯坐,甚至連站在那裡都是屈尊。
老僧恨恨地瞪了一眼敖烈,終是擠出滿臉的笑,問一心:「怎麼,聖僧不喜歡茶?這可是采今秋第一茬所開的桂花兒晒成的茶,用今冬第一場無根之雪化成的水煮的。就連這茶盞,也是能工巧匠所做,可謂絕無僅有……」
「我師父說過『再名貴的器具,所盛的水也都是一樣的。再艷的花,沒有雨水澆灌終也是空。』水,乃萬物之本,所以,貧僧不喝這等名貴之茶,只喝水。」一心抱歉地說著,施了一禮。
「是嘛。」老僧的臉色頓時陰沉了下去,他看著一心的眼神陰冷無比,「看起來,聖僧的師父也是世間難得的大德法師。一番道理真是說得我茅塞頓開。」
話,是從牙縫兒里堪堪擠出來的,一心卻一點都沒有聽出其中的恨意與惱火。他還兀自笑著,連連點頭。
「是,貧僧的師父,確是世間難得的大德法師。」
話音一落,一心腳下的地面突然「轟」地一聲塌陷,他還來不及出聲,整個人便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