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屍塚
把同樣的苦施加給別人,是不是就能減輕自己的苦?把同樣的痛施加給別人,是不是就能減輕自己的痛?這樣做,你快樂了嗎?
——一心
四周突然暗了下去,好像有什麼東西瞬間把光亮吞噬掉了一般。
一切都陷入黑暗,唯有一心那柄九環錫杖散發出熒熒之光,在他身體的方寸之間形成一個淡淡的光亮之地。
「嘀嗒、嘀嗒。」
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往下滴,於這寂靜之中,顯得如此突兀刺耳。
一心眨了眨眼睛,緩緩低下頭,赫然發現就在自己手邊的地面上,有著一灘小小的水窪,卻是由血水積成。
「嘀嗒、嘀嗒。」
一滴又一滴鮮血,自一心的腦袋上方滴下。一心抬頭,腦袋立刻「轟」地一聲響。但見那天花板之上,赫然有一個人影搖晃懸浮。一心舉起九環錫杖,憑藉著九環錫杖散發出的淡淡光輝,他依稀可以看到那人影原是一個身著灰袍的僧人。一根粗重的繩子繞過僧人的脖頸和胸膛,將他吊在天花板上,他低垂著頭,鮮血自他的脖子和胸口蜿蜒流下,自腳尖一滴又一滴地滴落在地。
「阿彌陀佛。」一心又驚又恐,「剛才明明還什麼都沒有的,怎麼會……」
說話間,九環錫杖已然照亮了不遠處的又一具僧人的屍體。一心這才發現,原來天棚之上早已然密密麻麻掛滿了僧人的屍體!
血的氣息越來越濃,嗆得一心幾乎透不過氣。而那引起僧人們低垂的臉,好像都在看著一心。他們緊緊地盯著一心,他們睜著的眼睛里,還寫著瀕臨死亡時的恐懼與掙扎。
這裡怎麼會有這麼多師兄的屍體!
一心緊緊地攥著九環錫杖,一張粉嫩的小臉兒上已然顯露出微微的蒼白。
「呵呵,呵呵呵呵……」
一陣清脆的笑聲響起,在這遍布死亡氣息之地,顯示如此妖嬈刺耳。一心怔了怔,轉身尋著那聲音望過去,
就在一心的身後,一個穿著粉色衣衫的少女翩然而立。她有著一張圓圓的臉,和清秀的五官。她抱著一柄巨大的木劍,半揚著頭,不屑地看著一心。她的臉,似乎有些熟悉。
「你是……跟我們一起來的那位女施主?」一心說著,急忙奔過去,抓起她的袖子,道,「這裡危險,女施主快隨貧僧來!」
「滾開!」肉璇一把推開一心,看著因站不穩而跌坐在地的一心,她怒不可遏地吼道,「你的腦子是不是進了屎?你哪點看我跟剛才的人一樣?」
肉璇越說越氣,指著一心厲聲叫道:「天殺的唐玄奘,你是故意的嗎?我剛才明明用法術洗凈了臉上的污泥,變出了這麼一身好看的衣裳,就是為了殺了你之後,讓王一睹我心狠手辣、嬌俏可人的模樣。可你這個該死的小和尚在說什麼?你居然說我跟剛才一樣?你哪只狗眼看到我跟剛才一樣?」
「啊……」一心張大了嘴巴,半晌,方道,「對喲,你比剛才幹凈多了,衣服也換了新的。」
經她這麼一說,一心倒是想起來了,這位女施主之前的臉,確實滿是污泥,髒兮兮亂糟糟的,而她現在的衣裳,好像也跟剛才不一樣了。可是……一心將肉璇重新瞧了一瞧,疑惑道:「可是,心狠手辣跟嬌俏可人完全是兩碼事呀!我師父說過,相由心生,心狠手辣的人,多半長得不怎麼好看。」
「你給我閉嘴!」肉璇一聲嬌叱,揚起木劍猛地一劈,一心被她擊飛,又重重地跌落在地,激起灰塵四起,而一心,則軲轆著,滾至了一尊碩大的鎏金佛像腳下。
「咳。」
一心跌得很重,小小的身子像是被撞得散架般,疼得他連話都說不出來。但胸膛受撞所引起的震動,又讓他忍不住地咳嗽起來。
「唐玄奘,你少跟我來這套!想扮豬吃虎欺騙於我,更加不可能!」肉璇將手裡的木劍指向一心,一步一步地走近他,冷冷地道,「你以為,全天下的人都像王那樣,會被你的假裝可憐而欺騙嗎?告訴你,別做夢了!」
「一千年前,你在靈山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騙他信服於你,借西天佛祖的手將他壓在五行山下五百年,為的,就是將他訓練成你的一隻狗,讓他替你鞍前馬後,護送你前往西天!五百年前,你鬥不過東天,為了繼續控制他,故意化煙消散,讓他為了等你轉世沉睡了五百年。整整五百年……唐玄奘,你知道妖族在這五百年裡都付出了什麼?!」說著,肉璇木劍一揮,指著身邊的佛像,厲聲道,「看見這些和尚了嗎?」
一心抬起頭,順著肉璇所指的方向看過去,但見這尊鎏金溢彩的佛像身邊,堆滿了僧人的屍首。他們的身上鮮血淋淋,染紅了僧衣;他們的身體殘缺不全,或斷臂或少足;他們的臉上,都帶著驚慌與恐懼的神色。想來,在死前,他們都曾遭遇了不為人知的痛苦,連死,都沒有死得泰然。
「怎麼樣?是不是很賞心悅目?呵呵,呵呵呵……」肉璇笑了起來,「你一定覺得他們很痛苦很可憐吧?可我告訴你,他們所承受的痛苦,跟整個妖族五百年來所承受的百萬不及其一!是你!是你們西天奪走了我們的王,奪走了我們妖族的希望,你們統統都該死!」
肉璇歇斯底里地吼著,渾身瑟瑟發抖,眼淚,一滴接一滴地掉落,攥著木劍的手,更是連關節都泛了白。
一心默默地站起來,他伸出小手,輕輕地撫上一名僧人圓睜著的眼,讓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阿彌陀佛……」一心深深地吸了口氣,血腥的空氣充斥了他的心肺,那雙清澈的眼眸,滿是悲切與憐惜。
「你快樂了嗎?」一心突然問。
「你說……什麼?」肉璇怔住了。
「把同樣的苦施加給別人,是不是就能減輕自己的苦?把同樣的痛施加給別人,是不是就能減輕自己的痛?」一心說著,望向了肉璇,「這樣做,你快樂了嗎?」
「我……」是錯覺嗎?為什麼在這一刻,肉璇會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軟糯有如包子一樣的小和尚,竟然在剎那之間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他的手腳似乎變長了,他的身形似乎變得更加高大挺拔,他的圓滾滾的臉龐似乎變得修長俊美,就連他的眼……那雙溫和而澄清的眼也在剎那間變得冷峻而銳利……
唐……玄奘?
肉璇的心跳彷彿在剎那間停止,她的眼驚恐地睜得大了。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小和尚,彷彿整個世界都被凍結,連同她自己,都在一瞬間變成虛無。
「障眼法!這是唐玄奘使的障眼法!不要被他迷惑!」耳畔,又響起了低低的耳語之聲,「那個可惡的傢伙不是早在五百年前就已經化煙消散了嗎?眼前的這個,不過是他的一縷魂魄,他不是真正的唐玄奘!不要上了他的當!」
是了,是了!
他現在,不過是一個小和尚,他還沒有收集起他五百年前散落各處的所有魂魄,他還不是真正的唐玄奘。不過,她必須現在就殺了他,否則,待到王將他所有飛散四處的魂魄找回,一切就將無可挽回!
心下警鈴聲大作,肉璇登時怒喝出聲:「我當然很快樂!殺了你們這些西天的狗,我不知道有多快樂!」
說著,她身形一閃便沖至一心的身前,揚起木劍便朝著他刺了過去。
肉璇知道唐玄奘的力量強大。一千年前,唐玄奘的真身金蟬子曾是享有著「金獅子」盛譽的無上聖僧,他的智慧、美貌、力量只位列於西天佛祖之下。不僅是如來西天如來佛祖最為賞識的愛徒,更是三界眾生公認的、繼承佛祖衣缽之人。
五百年前的神人之戰,就算是東天派出一百萬天兵天將,也都不是唐玄奘的對手。縱然為了平定這場動。。。亂,西天出手,迫使唐玄奘自殞性命化煙消散,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肉璇相信,即便一心只是唐玄奘的一縷魂,她也不能掉以輕心,所以她必須一劍封喉,將小唐玄奘立刻斬於劍下。
木劍凌空而來,眼看便要刺進一心的咽喉,一心的臉上,卻露出了笑意。
「那就好。」他微笑著,說。
「什麼?」原本應該狠狠刺下去的劍,竟在此時頓住了,肉璇的眼睛,驚訝地瞪得大了。
「佛祖昔日被車利王割宰身體之時,他的心,是坦然的。沒有仇恨,沒有執著於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而是滿心的慈悲。女施主,仇恨會植入對方的因果,害對方不能獲得至高無上的智慧與極樂。若我佛門弟子之死能夠讓你放下心中的仇恨,獲得快樂,那他們的死,就是值得的。」一心用他溫和的聲音輕輕地說著,秀美的唇角微微上揚,「心不狠,手不辣,你才會嬌俏可人地出現在那個人的面前。」
放下……仇恨……嗎……
她看到自己的臉,映在一心那雙清澈的眼睛里,竟是那樣的猙獰。這樣的自己……何談嬌俏,何談可人?!
「當」地一聲,肉璇手中的劍,就這樣掉落在了地上。
「蠢貨!」
一聲怒喝突然響起,整個地面都開始轟鳴、震動,方才還平整的地面龜縫出道道巨大縫隙,數道妖冶紅光自地底湧出。
「轟!」
「嗖、嗖!」
數不清的巨大藤蔓自縫隙中疾竄而起,其中一根,竟然猛地勒住了肉璇的脖子,然後用力一甩,將她狠狠地撞在天棚之上。
「咳!」肉璇張口,便咳出了大口的鮮血。
「賤人!」一個混合著男聲和女聲的詭異聲音響起,好像有無數人在齊聲吶喊說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