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3水來土掩
沈牧饒有興緻的遙觀高寨情況,微笑道:「若我和飛雲騎從后偷襲,保證越壕入寨敵人始能驚覺。」
跋鋒寒指著設在寨南的四座瞭望高塔道:「那還須望塔的守兵打瞌睡才成。」
沈牧道:「憑我們的身手,自可在敵人沒有防備下,先一步解決塔上哨崗,對嗎?」
洛、伊兩河分從左右遠方蜿蜒流過,洛水貫穿洛陽,從城西流進城內,伊水主流則從洛陽城東南方過,一道支流通進城內。
沈牧沉吟道:「我們的撤軍大計可分為三部分,首先派矛盾手和刀箭手穿過三條地道,在這山丘秘密散開部署,接著以奇兵從地道鑽出來突襲高寨,接著南面三門大開,縱兵截擊敵人往援高寨的部隊,與高寨突擊軍會合后,再往這邊撤走,布在這裡的部隊則負責狠擊敵人追兵,然後且戰且退的往南撤去。成功與否就看能否速戰速決,搶在伊闕和壽安兩城唐軍聞風封鎖道路之前,進入弘農郡,沿浙水東岸直趨襄陽。」
跋鋒寒道:「你倒說得輕鬆容易,若要速戰速決,我們須把大批戰馬送往這邊來,首先要填壕塹、破掉敵方設於壕塹邊沿的戰陣。」
沈牧笑道:「所以說上兵伐謀,最緊要肯動腦筋。只要我們把地道再延往敵方箭塔陣下,把他們下方挖空,當作出口般處理,先立上木柱,到發動攻擊時,以火油淋柱,燒之以他娘的人,木柱斷時,箭塔陣自然崩塌,我們不費吹灰之力就可大破敵人堅陣。」
跋鋒寒啞然笑道:「活學活用,真虧你想得出這麼陰損的招數。」
沈牧欣然道:「全賴老哥指點,愈狠愈有機會勝出。他娘的!我快變成鐵石心腸哩!」
徐子陵提議道:「營帳、糧食、用品都要先一步運往出口秘處,這樣我們逃起來更輕易方便。」
沈牧興奮道:「我們剛好是三個臭皮匠,湊成一個諸葛亮。任他李世民智計通天,天策府猛將如雲,謀臣如雨,總仍及不上名傳千古的卧龍先生。他奶奶的熊,李小子想我死還沒這般容易。咦!」
三人同時變色。
後方破風聲起,顯是有人朝他們的方向飛掠而至。
三人保持伏地的姿勢,回首瞧去,在暗黑的林木間,一道窈窕美好的黑影急掠而至,對方顯是未發覺他們,速度不減。
到她掠上山坡,立即大驚止步,花容失色,到看清楚是他們三人,驚駭化作驚訝,按著酥胸道:「我正急著設法尋找你們,你們怎會在這裡的?」
來者竟是美人兒軍師沈落雁,雖比前消瘦,卻更楚楚動人。
三人從斜坡坐起來,沈牧抓頭道:「你難道不知洛陽被李元吉重重圍困嗎?若給人發現你沈大姐來探訪我們,對世績兄有害無益。」
沈落雁一身夜行勁裝,驚魂甫定的來到三人跟前蹲下,壓低聲音道:「我沒有時間心情和你們說閑話,唐夏交戰勝負已分,李世民大破竇建德,竇建德慘被生擒。現李世民正還軍洛陽,世績則奉命全力攻打陳留,截斷你們陳留少帥軍與洛陽所有聯繫和通路。你們要命的,就立即有多遠逃多遠。唉!你們必須立即走,逃往大江是唯一生路,但必須避過壽安和伊闕的守軍。」
三人同時變色,雖早預料竇建德會吃敗仗,怎想得到敗得這麼快,這麼慘,令他們在未準備妥當前來個措手不及。
沈牧倒抽一口涼氣道:「竇建德怎會如此不濟事?」
沈落雁怕他們不相信,致失逃走良機,忙道:「竇建德被誘進軍虎牢,擺開陣勢,秦王卻不與接戰,讓竇軍從辰時苦候至午時,到竇軍兵疲將倦,秦王先遣宇文士及率三百輕騎奔過建德陣西,擾其軍心,然後親率玄甲戰騎直撲敵陣,大軍隨後漫山遍野殺去,雙方交鋒纏殺。秦王率玄甲精騎破陣而入,直出竇陣背後,又回頭突還本陣,如此數度衝殺,竇軍崩潰四散,唐軍乘勝追擊三十餘里,斬首逾三千級。竇建德在將領親隨死命保護下,往牛口渚逃跑,均被唐軍白士讓和楊武威生擒,此役竇軍被俘者達五萬人,卻被秦王當場釋放,讓他們各自還鄉。竇建德完蛋哩,接著輪到你們。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沈牧一顆心直沉下去,想竇建德一世之雄,當日如何威風八面,此刻卻成階下之囚,生死由人,心中難過得想哭出來。
李世民說得沒錯,他請竇建德來援,只是害他,加速他的敗亡。
跋鋒寒和徐子陵正擔憂著在地道和部署未完成前如何逃走,欲語無言。
沈落雁焦急的道:「你們為何忽然變成啞巴?我真的不是和你們說笑的。李淵頒下聖旨,命秦王必須提沈牧的頭回去見他,這是世績親口告訴我的!」
沈牧勉強振起精神,苦笑道:「美人兒軍師請放心,李世民想斬我的頭,得問過小弟手上的長劍才成。」
沈落雁瞪他一眼道:「死性不改。」旋又垂首,輕輕道:「長安的事,尚未有機會向你們道謝。」
沈牧道:「大家是老朋友嘛!」
沈落雁顯是想起李密的橫死,雙目射出黯然神色,垂首無語。
徐子陵不想她記起傷心事,問道:「竇公被破是多久前的事?」
沈落雁記起此行目的,忙道:「是三天前的事。李世民翌日即率軍起行,我猜他的先發部隊至遲該在五天內抵達此處,你們必須立即離開這裡。」又黛眉輕蹙道:「你們怎能出入自如的到這裡來?」
即使沈牧信任沈落雁,因事關重大,仍不敢泄露真相,又不忍騙她,湊過去在她晶瑩通透的小耳旁低聲道:「這是憑著可低來高去的好處。」
跋鋒寒怕沈牧愈說愈露骨,道:「李夫人高義隆情,我們三兄弟非常感激。此處乃是非之地,李夫人不宜久留,我們亦要回城準備撤走的事。」
他故意稱她為李夫人,是要提醒沈落雁有關她本身的處境,動輒會牽累李世績。
果然沈落雁聞言嬌軀微顫,欲言又止的連瞥徐子陵數眼,最後螓首輕點道:「你們好好保重,千萬勿要逞匹夫之勇。」
說罷轉身從原路迅速離開。
三人望著她消失在山林中的背影,呆坐在山坡近頂處,好一會兒沈牧才道:「我們的噩夢似乎剛開始,怎辦好?」
跋鋒寒道:「當務之急是分出人手,先開挖能破對方壕塹陣地的地道,另一方面建造填壕的蝦蟆車,務要日夜趕工在一、二天內完成一切。竇建德被擒一事只可讓最上層的將領知道,不可泄到軍中。我們要與時間競賽,只要能在李世民抵達前突圍離開,外面海闊天高,任我翱翔,總有捲土重來的一天。」
沈牧道:「最怕是李元吉先一步以飛箭傳書通知王世充,這反覆無義的小人必會出賣我們。」
跋鋒寒道:「所以我們必須讓跋野剛等人曉得此事,做好一切防備措施,若王世充有任何異動,我們殺他娘的一個片甲不留。」
……
三人摸清楚出口遠近山川形勢后,從地道回城,在南城衛守所召開緊急會議,告知楊公卿、麻常、陳老謀、跋野剛、單雄信、郭善才等有關竇建德落敗遭擒的壞消息,最後沈牧道:「洛陽大勢已去,只有撤往南方一條路可以走,不過退亦要退得漂漂亮亮的。」
接著把撤退大計說出來。
陳老謀拍胸保證道:「只要加派一倍人手,我可在後天黃昏前完工。」
麻常道:「蝦蟆車請交由屬下負責。」
沈牧斷然道:「那就把撤軍行動定在後天晚上,在這期間內我們不可犯任何錯誤,每一個行動均須以安然離開為目標。我要我的人把全城嚴密控制在手,不容任何消息泄往城外,任何從城外射進來的信件,須送到我手上而非王世充手上。」
跋鋒寒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均看出對方心中的想法──沈牧面對生死關頭,終從失意和憂慮復原過來,變回那視戰爭如遊戲的無敵統帥,像劍般無情鋒銳。
跋野剛皺眉道:「那是否該先把王世充收拾呢?」
跋鋒寒向跋野剛豎起拇指贊道:「野剛兄夠狠。」
沈牧從容微笑道:「老跋不用再提醒小弟。」
轉向陳老謀和麻常道:「陳公和麻將軍無須在此浪費時間,你們全力攪好適才議定的工作,其他的都交給我們。」
陳老謀和麻常欣然領命去了。
沈牧向楊公卿求教道:「楊公請指點。」
楊公卿捋須微笑道:「我那一套太老太舊哩!一切聽少帥吩咐。大丈夫馬革裹屍,生死只是等閑事。」
沈牧心中湧起不祥感覺,以往屢次和楊公卿出生入死,只這趟他直接說及死亡。
此時無暇多想,略搖頭把擾人的思想揮走,目光迎上跋鋒寒,微笑道:「我一直避免和王世充來一場巷戰,是為保存實力,所以我必須封鎖竇建德被擒的消息,若我猜得不錯,李元吉該比我們更遲曉得此事。」
徐子陵同意道:「李世民會向李元吉隱瞞此事。因為他想王世充向他投降而非向李元吉投降。」
眾人圍圓桌而坐,閃耀的燈火映得城衛所的大堂乍明乍暗,徐子陵忽然想起師妃暄,想起與她初遇的動人情景,一切也是在洛陽發生,那時和這一刻的心情,卻是天淵之別。
跋鋒寒聳肩道:「一切依你們的方法去辦,說到底,我是個獨來獨往的劍手,心中想的全是殺人或被殺。而少帥你卻是統領全軍的最高領袖,一切為大局著想,心中想的是最後的勝利。」
沈牧哈哈笑道:「知我者徐子陵外,就要數你跋鋒寒。」
接著雙目神光電射,投往跋野剛,沉聲道:「所以暫時不用費神費力去動王世充,現在是近三萬人對六千禁衛軍,哪輪到他發言礙事。」
跋野剛心悅誠服,施禮道:「遵令!」
沈牧道:「由這刻開始,我要有大將軍級人手輪番在東面城牆當值,密切注意城外東面敵軍的動靜,稍有異動,須立即來報告。」
郭善才道:「這個由屬下負責。」
沈牧笑道:「那就全仗你。說實在,更惡劣的環境我也試過,只要一切依計而行,我們必能安渡此關。」
眾人曉得他說的「更惡劣環境」,指的是赫連堡之役,事實俱在,跋野剛三將登時信心大增,分別接令去了。
剩下楊公卿、沈牧、跋鋒寒和徐子陵四人,燈火搖曳下,偌大的廳堂,份外有種大戰前冷清凄苦之意。
楊公卿道:「若李世民乘船水路回來,經大河入洛,順水行舟,不用四天可抵洛陽。」
沈牧等均聽得心生寒意,竇建德三天前兵敗被擒,如李世民兵分兩路,分由水陸兩路進軍洛陽,那水路的部隊可於眼下任何時刻抵達。
跋鋒寒道:「幸好據我們可靠的情報,李世民舍水路而取陸路。」接著訝道:「你們兩個的臉色為何變得這麼難看?」
沈牧苦笑道:「如對手非是李世民,楊公這番話絕不會動搖我的信心。」
徐子陵嘆道:「少帥的擔心不是沒有理由的。」
跋鋒寒大吃一驚,皺眉道:「你們是指李世民早顧慮到沈落雁會向我們通風報信,所以故意在行軍部署上不和李世績說實話?」
楊公卿聽得一頭霧水,不解道:「消息竟是從沈落雁處傳來,這是怎麼一回事?」
沈牧向他解釋清楚,道:「愈想愈令人感到可疑,李世績清楚明白沈落雁和我們的關係,自該向夫人隱瞞,為何偏要親口告訴她?」
楊公卿道:「這個倒不稀奇,聞說李世績此人頗重情義,或者因你們有恩於其夫人,故他有意予夫人一個向你們報恩的機會。」
沈牧正要說話,跋野剛氣急敗壞旋風般奔進大堂,高呼道:「大批唐軍的水師船從洛水開至。」
四人耳際如平地乍起焦雷,轟得各人眼冒金星,頭皮發麻。
最可怕的情況終於不幸發生。
「砰!」
沈牧一掌拍在桌上,喝道:「好小子,又給你耍了一著。」
跋鋒寒長身而起,臉容變得無比冷酷,寒聲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讓我看看李世民是否真有三頭六臂。」
楊公卿隨之起立道:「我們到城頭看看。」
徐子陵低頭瞧著自己那對晶瑩通透、修長潔美的手,心中再無驚怖,忽然間他深切明白到戰爭的本質,就是不擇手段去爭取最後勝利,與敵人爭鋒,情義仁慈絕無容身之所。
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
而直到此刻,沈牧仍不夠狠。他自己當然更差上一截。
緩緩起立。
四對目光全集中到仍坐在椅內的沈牧身上。
沈牧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李世民想殺我沈牧,這是唯一的機會。錯過洛陽,他將永不能辦到。」
霍地起立,昂然闊步的朝大堂出口走去,每一步都是那麼肯定和有力,配合其龍行虎步的姿態,威猛無儔的形象,足音組成的奇異節奏,透出勇往直前的強大信心。
跋鋒寒等旋風般在他領頭下跨出大門,開赴戰場。
鼓聲雷動,號角齊鳴,奏的非是進攻的鼓號,而是歡迎李世民凱旋歸來的樂曲。
李元吉的圍城軍傾巢而出,在城外河原擺開陣勢,燈火連天,映照著從大江開來近百艘水師船艦,填滿漕渠和洛水的幢幢帆影,天上星月亦要黯然失色。
「砰砰澎澎!」
領頭的兩艘巨艦燃放勝利的鞭爆,一時火光閃閃,煙屑衝天而起,平原上以萬計的唐軍和泊岸登陸還師洛陽的戰土齊聲吶喊歡呼,喊叫聲像潮水般往洛陽鞭撻,士氣昂揚沸騰至極點。
沈牧、跋鋒寒、徐子陵、跋野剛和楊公卿等抵達東城牆頭,王世充、王玄應、王玄恕與王弘烈、王行本、王世憚等一眾王系將領,早先一步來到城牆,遙察敵情。外姓將領郭善才、單雄信、段達、崔弘丹、孟孝文、張童兒等呆立城牆上,人人臉如土色,目生懼意的瞧著城外聲勢奪人,興奮情緒高漲的大唐軍。
洛陽城頭由王世充至每一個守城的戰士,無不志氣被奪,迷失在恐懼和絕望中。
沈牧等人來到王世充右旁,加入觀敵的行列。
王世充臉上血色盡褪,瞥身旁的沈牧一眼,目光重投城外,低聲道:「竇建德完哩!」
沈牧頭皮發麻,無言以對。
「咚!咚!咚!」
有節奏的鼓音,從歡呼聲的汪洋中冒起,唐軍吶喊示威之聲逐漸減退,代之而起的是戰士踏足前進、整齊劃一的聲響,對守城的將士形成催命的符咒。
位於槽渠和洛水間平原的大唐軍開始朝洛陽推進,分成三軍,前方數排是矛盾手,接著是刀箭手和騎兵,以鼎盛的軍容,昂揚的士氣,壓城而來。
城外處處旗幟飄揚,陣形似海,只其威勢足令人生出不戰自潰,無法與之抗衡的霸道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