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銅雀簪與豬膽膏(三)
楊三郎瞧著床榻上昏沉過去的謝景娘長吁了口氣,抬起衣袖拭了拭額上沁出的細汗,唉聲嘆氣地同師傅道:「她這病症,朱先生也瞧見了,這要如何是好?」
師傅不回他的問,自顧自地上前仔細探看謝景娘,聽了一回脈,觀了一回面色,忽伸手在她散亂的髮髻間摸索了兩下,拔出一支素銀的簪子。
他將這簪子舉起對著窗棱反覆看了幾遍,我略踮起腳,努力將目光越過師傅的後背去看,卻見那是再尋常不過的一支銀簪子,扁圓的簪身上刻了一隻半張了翅了鸞鳥,寥寥數筆,粗獷古樸,竟不似女子用物。
「娘子卧病,怎不將釵環都收起?尖利之物,再傷了皮肉可了不得。」楊三郎一見那簪子,便皺起眉斥了那小婢女幾句。小婢女委委屈屈都回道:「怎不知道收好,娘子只不讓……」
師傅放下手臂,掂著銀簪向楊三郎淡淡笑道:「娘子的頭痛症已無大礙,略調養些日子,便能大好。這銀簪,便算作診金。」
「當真?」楊三郎疑惑地瞧著床榻上昏昏睡著的謝景娘,前一刻還痛不欲生,眼下這藥鋪來的先生不知在何處扎了一針,便說是要大好了,他委實難信。遲疑了幾息,他吩咐那小婢女道:「上房去將老大人請來。」
小婢女領命而去,楊三郎請了師傅落座,解釋道:「老大人懸心景娘病症,而今朱先生既說她將大安,少不得請老大人來望望。」說著他一頓,指了指師傅手中的銀簪子又道:「朱先生於我家有恩德,按說本該重金相酬……這簪子雖不值什麼,卻也是家中傳了幾代的物件,拿它來抵診金倒不是不能,總該教老大人知曉了才是。」
「理應如此。」師傅在座中有禮地一欠身,不急不躁,悠然等候。
分明就是捨不得,我在心裡輕輕一哼,這楊三郎當真是不懂掩飾,那滿目的不舍連我也瞧得出來。
隔了片時,床榻上的謝景娘輕聲一哼,動了動身子。師傅笑向楊三郎:「瞧瞧去罷,看我可有渾說。」
楊三郎幾步踏上拔步床,見謝景娘雖不曾轉醒,但脖頸上因劇烈的疼痛暴起的青筋已全消退,擰作一團的眉尖也鬆散開來,氣息平和綿長,睡得甚是安穩。
方才去上房請人的小婢女此刻也回了,身邊又多了另個婢子,二人一同簇擁著一位年界六十的老婦到了屋前。
楊三郎迎上前攙扶,一面同她低語了幾句。那老婦一進屋便向師傅道謝,謝辭說得比楊三郎更堂皇幾分,語中卻帶著隱約可辨的高傲驕矜,師傅似乎並不在意,我聽起來卻尤其彆扭。
師傅回了禮,捧了那銀簪子道:「在下既治得了娘子,便以此物作診金,老大人可肯予我?」
老婦緩緩落座,目光掃過內室的床榻,又掃向楊三郎,雖已有了些年紀,卻目光如炬,透著一種教人無勇氣抗拒的銳利。楊三郎的眼略偏移開,好似是要躲開老婦的目光,欲言又止。
別說楊三郎顯著不自在,當那老婦的目光掃過我時,連我也覺得不舒服呢。
老婦略一遲疑,到底還是點頭應許了將那銀簪子抵作診金葯資,還算得爽快,適才楊三郎所提家傳的話,她一句也不曾提起,只是禮數周全地說了些恩謝之語。
師傅既得了她的應允,帶了我起身告辭。楊三郎忙喊了個家僕去套車,好送我們回茱萸巷。瞧這情形,偌大的宅子裡頭似乎只有四名仆婢,一個小婢子在患病的新婦跟前服侍,大約是隨她嫁來的,另一個年長些的僕婦侍奉著楊三郎的母親,楊三郎的長隨一名,另趕車養馬人一名,再騰不出一個人手來送我們出去。
楊三郎無法,只得親自引了師傅往外走。將近二門時,他忽然停了腳,向師傅抱手一揖:「朱先生果真要這簪子作診金么?此物粗陋,不值什麼,朱先生若是喜歡,再好些的釵環頭面,家中也能拿出幾樣來隨先生擇選。」
師傅笑了笑:「難不成楊主簿同此物有些舊情,舍不出去?」
楊三郎尷尬地扯了扯嘴角,暗自躊躇,很是為難。
師傅索性也不走了,站定在二門前,從懷中取出那支雀紋素銀的簪子,執在手中把玩,好整以暇地等著楊三郎訴一番原委。
「我也不瞞朱先生。」楊三郎終是將心一橫,嘆氣道:「這簪子原是我亡妻李氏心愛之物,她未及及笄便嫁來我楊家,這傳家的簪子是我贈她的及笄禮,她甚是珍愛,每日簪戴在髮髻間。」
說到這些,楊三郎的神色黯了下去,往內院匆匆掃了一眼:「朱先生有所不知,先前在北邊,我這一門靠著祖上的蔭庇,世代為官,還算頭臉體面。家中仆婢不敢說多,但也絕不下三五十人。自跟著朝廷南遷以來,門庭分崩離析,昔日風光不再,漸漸的,度日也艱難了起來,這樣大的一座宅子,仆婢不過四人……這些倒還罷了,誰料我妻李氏的氣數也跟著消減下去,終是棄世而去,她未有子嗣,只有個把舊物,我留在眼前,好有個念想。」
師傅料想這些話楊三郎也無處去說,便耐著性子將這個門庭衰敗、結髮病逝的悲傷故事聽完后,抬了抬拿著簪子的手臂,淡然問道:「既是楊主簿紀念亡妻的珍愛之物,怎又轉贈了現下這位娘子?」
楊三郎搖了搖頭:「我並不知她何時自取用了此物,也未曾同我說過。」
「原是如此。」師傅的目光有幾息的飄忽,似乎望向了極遠處,他握著簪子思忖了片刻,認真地向楊三郎道:「這簪子教楊主簿睹物思人,平添傷懷,若是尊夫人得知它的來歷,不免又要起芥蒂,如此看來,它在楊主簿府上倒不十分妥當了,不若我帶走的好。」
說罷他拱了拱手,道了聲「告辭」,頭也不回地往大門外走去。我忙也向楊三郎屈了屈膝,跟了上去。
楊家的車馬已在大門前等著,師傅率先上了車,一伸臂將我也拉了上去。待楊三郎追出來時,馬車已搖搖晃晃地走了一大段出去,他也只得立在原地跺腳嘆息。
回至茱萸巷天色將暮,師傅吩咐了聲閉門,吳甲忙跑出來上門板落鎖。
師傅坐在櫃檯後頭,將那鸞形銀簪子取出來把玩了一陣,抬眼瞧了瞧正忙著閉店門的吳甲,「將門下密實些,今晚恐不能安生了,莫驚擾了左右鄰里才好。」
「阿心,今晚……你睡下時將房門閉緊,莫要到前頭來。」
一聽師傅這口氣我便知道今夜必定有些什麼事,他越是這樣說,我便越覺得不安。
「師傅,我……我不怕,我想跟著師傅。」這話我說得很是心虛,分明是因為害怕才想要跟在師傅身邊,偏被我說成是「不怕」。
師傅定定地看了我一眼,彷彿能洞穿我的心虛,我慌忙垂下眼帘。
「不怕?」他順手理了理我雙鬟上的絲絛,點了點頭,柔聲笑道:「那便一同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