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早晨七點多,夏日的艷陽已照耀大地,隔著粉黃色薄紗窗帘,陽光流泄一地溫暖,也灑落在病床上那張清麗卻蒼白的面容上。
二十坪大的VIP病房寬敞明亮,深咖啡色真皮沙發擺在左側,對面是精巧的電視櫃,四十寸的液晶電視佔據了一半,廚房、浴室也應有盡有,若不是有張病床就擺在顯眼處,會讓人誤以為這是間單身公寓。
這裡是一天兩萬五千台幣,台北知名金英醫院的VIP病房。
沒有刺鼻的消毒水氣味,病房裡飄散著淡淡花香,百合的清香、玫瑰的濃郁,都是「朋友」們祝福方藍菁早日康復的鮮花。
對方藍菁來說,除了親戚,人只分為兩種,不認識的叫陌生人,認識的就叫朋友,而朋友就是朋友,沒有特殊意義,不過是商場上帶點利害關係,大家禮尚往來,得知她住院后禮貌性的送上花束罷了。
其實,方藍菁比較喜歡女傭阿娟從自家花園裡剪下的一大朵粉紫色繡球花,只有它被插在花瓶里,擺放在窗邊。
家裡的傭人上至總管下至侍女,大家都想來探望她,她卻一一婉拒,認為沒有必要因為她身體微恙就勞師動眾,她又不是生了什麼大病,只是胃潰瘍而已,甚至連阿娟只照顧她兩天就被她請回去,一點也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
原本就極少曝晒在陽光下,膚色偏白的方藍菁,此刻病容更顯蒼白,實在比一張白紙好不了多少。
挺秀的俏鼻因為對早晨的冷空氣過敏,打了數個噴嚏后略微發紅,成為她臉上唯一有血色的地方,小巧的嘴唇,細緻的五官,最吸引人的是那雙清靈的眸子,總讓人覺得她遺世獨立,將自己遺留在眾人之外。
方藍菁纖細的骨架上沒有多少肉,又因為病了一場,本來就沒什麼本錢的身子此時看來更是嬌弱不堪,但這會兒她坐在病床上,腰背挺得極直,彷佛那雙肩膀可以扛下任何重擔。
聽著電視上播放的財經新聞,她看著手上那份公司上個月的財務報表,蹙起眉,神情專註,完全沒有注意到推門而入的白袍男子。
身穿白袍的雷納山挺拔帥氣,三分短髮看來豪邁,卻有張足以令女人尖叫的俊俏面貌,雙眸犀利有神,但鼻樑上的無框眼鏡掩去了他不想被人察覺的精明。
他有著很特別的剛柔並濟氣質,形成一種致命的魅力,尤其斯文的外表看來似乎好欺負,但這一切都只是假象。
瞄了病床邊矮柜上那碗才吃了一些就被遺棄的粥,雷納山唇角輕輕挑起一道喜怒不明的弧線。
「沒收。」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她手中抽走那疊被密密麻麻的數字填滿的財務報表。
方藍菁十秒鐘后才從驚愕中清醒,看著自己空蕩蕩的雙手。
「醫生擅自拿走別人的東西佔為己有,不是件光彩的事。」清麗的臉龐無畏地迎上他的視線,超齡的聲調十分穩重,就事論事。
只見雷納山唇角那道弧線惡意地再往上拉高了些,接著他手一松,那疊厚厚的資料便因而墜落,掉進下方的垃圾桶中。
想說他人贓俱獲嗎?不,現在叫作毀屍滅跡。
他的眼神就是這樣無聲地告訴她。
「垃圾桶和雷醫師有仇嗎?這麼急著嫁禍給它。」
對於自己無賴的舉動,雷納山不但沒有半點羞愧之色,更好整以暇的推了推眼鏡,聳聳肩。
「我是這麼無聊的人嗎?」
你、就、是──
方藍菁真想大聲尖叫,最後卻只是閉上眼睛深呼吸,給自己一分鐘的時間調整情緒。
他到底是醫生還是搶匪?擁有俊秀的長相,卻有著奇差無比的個性,她覺得自己一定是有什麼地方得罪過這個男人,否則他為什麼總是和她作對?
方藍菁不擅長對付這種人,畢竟商場上大家還是維持著一定程度的文明,不曾有人如此蠻不講理。
原本電視上的財經專家正口沬橫飛的分析美日元貶值、台幣升值的經濟因素,然而下一秒,當電視機倏然鴉雀無聲,她只聽見自己的怒火轟然竄燒。
他一大早是來找她吵架的嗎?雖然她沒有和人吵過架的經驗,但不介意第一個破例的對象是他!他根本是個披著天使外衣,卻有著惡魔心腸的男人,連聖人見了都想發火!
徑自關掉她的電視算是家常便飯,也不是第一次未經她同意就抽走她正在看的資料,他只是越來越變本加厲,第一次是教她的特助把公事帶回去,第二次則把資料丟得遠遠的,現在直接把它們扔進垃圾桶,那下一次呢?放火燒了嗎?
「還有下一次,我會把它們從十五樓丟出窗外。」雷納山象是有讀心術,直接回答她心中的疑問。
「請問我看電視犯法了嗎?」方藍菁的語氣中不自覺多了些冰冷。
她已經算是本世紀初最沒有脾氣的好好小姐,連她都惹毛,真想替他按個贊。她諷刺地心想。
他不知道商場上瞬息萬變嗎?掌管一間公司的財務是很花腦力的,必須時時注意市場脈動,他知不知道,光是住院這三天,她必須花多少時間補回遺漏的信息,還有多少公事等她處理嗎?唉,他一定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如果你想早一點出院的話,就得乖乖聽我的話,你,歸我管。」雷納山的語氣毫無起伏,也完全沒有給她任何商量餘地。
「你信不信我明天就可以換一位醫生?」方藍菁從不仗勢欺人,但此刻她非常樂意為他破例一次。
他是醫生,不是獄卒;她是病人,不是囚犯,最重要的是,她的財報還沒有看完。
緩緩地,雷納山又勾起那種喜怒不明的笑,戲謔地行了一個紳士禮。
「我當然相信,能住得起金英醫院VIP病房的人絕非等閑之輩,就算只是個十六歲乳臭未乾的小女生,我也不會小看,換掉我一個微不足道的實習醫生輕而易舉,不是嗎?」
老實說,這個女孩是他的指導教授親自指派給他負責的病人。老教授表示,像他這樣極為優秀的實習醫生,才有機會自行負責照顧病人,而且再三跟他保證,她是個好女孩,有禮貌又謙虛,心地善良,笑容親切,他想,在老教授眼裡,她恐怕和古代獲頒貞節牌坊的婦女一樣完美。
不過,老教授忘了說,她是個非常不配合的病人。
兩人的視線再度交會,方藍菁看到是一雙深不可測的眼睛。
她聽得出來,他雖語氣平靜的如此陳述,但字句間充滿對銅臭味的嫌惡。
好吧,她認輸了,她不該說這種傷人的話,他並不是她的敵人。
他們無冤無仇,他只是站在醫生立場,希望她多休息,早日康復出院。
「對不起,我失言了。」方藍菁誠懇地道歉。
從她住進醫院到現在,雖然雷醫師嘴巴毒,卻是位相當盡責的好醫生,也因為急診時他處理得宜……她還不至於回天乏術,這樣說好像太嚴重了,但她知道,他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把健康還給她。
但是她有她的難處,否則誰不希望住院時可以好好養病?他就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嗎?
只能說,他確實是個好醫生,是一個把病人的健康擺在第一位的醫生。
「我還以為你是一個恃寵而驕的小女孩。」雷納山對於她的直率微感訝異,十分欣賞她的真誠。
的確,能住得起比高級飯店還貴的病房,家世來歷不容小覷,他見多了尊貴的千金小姐,無理取鬧把住院當度假,趾高氣昂的拿護士當女傭使喚,甚至見他頗具「姿色」而垂涎他的身體……總之,沒有一個像她,超齡、淡然、穩重、獨特,他很難形容這樣的女孩子帶給他的感覺。
「恃寵而驕嗎……」
隱隱有抹苦笑從方藍菁臉上一閃而逝,卻在雷納山心中盤旋不去,不明白她為何會有這樣落寞的表情。
她太過老成,缺少荳蔻年華該有的青春洋溢,她的個性更是冷然,是一種將自己的感情放逐的冷,她的軀體里裝的到底是幾歲的靈魂?
這是雷納山第一次對向來敬而遠之的女人產生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