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一句能令萬古傳(二)
二人再聊得兩句,庚桑楚作恍然狀道:「險些忘了要提醒尤掌門一句。自得悉尤掌門昔日對冷兒所作之日,蕭公子幾人只怕早已對尤掌門起了殺心。尤掌門若不想腦袋搬家太快,今日之事只怕是莫要讓武林盟一干人知道為妙。」自尤崇慶三年前死於與樓心月之戰,尤崇陵便繼任了泰山掌門。但泰山派經那一役折損委實太大,聲勢已不如前。
「蕭冷兒捨棄武林正義公然投敵,此事天下皆知。」尤崇陵冷哼道,「我這麼做乃是為了大義,即便紫皇在世,想來對此也無話可說。」
「只可惜紫皇早已經仙逝了。」庚桑楚搖扇笑道,「武林盟如今恐怕也沒了紫皇那等大義之人。」
「你莫要聽他危言聳聽。」蕭冷兒竟調轉頭來安慰尤崇陵,「我那大哥和扶盟主一行人,如今只怕已恨我入骨,便是你今日不擒我,只怕我那大哥也想親手了結了我。」
「你二人不必在此一唱一和,企圖迷惑我。」尤崇陵冷聲道,「問心,你昔日為私情肯顧蕭冷兒而放我。如今蕭冷兒向你魔教投誠,以她渾身本領,於公於私想必你不會至她生死於不顧。」
摺扇輕搖,庚桑楚意態從容,全無半點驚慌:「你待如何?」
「我想要你的命,你給是不給?」
摺扇一合,庚桑楚笑意吟吟:「不給。」
輕哼一聲,尤崇陵倒不見怒:「以你心性,我今日即便拿了你爹娘,只怕你也未必肯以性命交換。」
眉目輕顰,庚桑楚竟似有些不耐:「你是老了還是怎的?滿口廢話。有甚條件就趕緊提出來。」
尤崇陵順著他目光望下去,卻是蕭冷兒一身白裙已染紅大半幅。他心裡忽的就生出多幾分的底氣,笑道:「看來除了自家性命,蕭姑娘總算是大殿下第二看重的了。」
「尤掌門這般抬舉,蕭冷兒受之未免有愧。」她說著話時淺笑不已,但一張臉卻十分蒼白。
庚桑楚十指亦在無知無覺間捏得發白。
「大殿下的性命尤某自知無福,那是不敢消受了。」森森劍鋒橫在蕭冷兒頸間,尤崇陵手腕一抖,便在那截雪白間抖出條淺淺血痕來,「貴教若於明日之前退出崆峒地界,尤某自不敢傷蕭姑娘性命。」
蕭冷兒淡淡一笑,雙目微闔,雪白容色淡然平和,美麗叫人不可逼視。
庚桑楚卻只望了那血痕,他目中也像要滴出血來,冷聲道:「尤掌門似乎叫錯了稱謂。你劍下是紫巒山的蕭尊主,而非閣下口中『蕭姑娘』。」
尤崇陵一愣。
「她就算向我聖界投誠,仍是紫巒山之主。」庚桑楚說至此忽的又不著急了,悠然笑道,「尤掌門有膽擒拿她,後事如何,自然也有所準備。」
他一句話說完,山壁周圍竟似多出些微不可聞風聲和人聲。尤崇陵思及某處,忽的變了臉色,瞧向蕭冷兒已站定不穩的身子,恨聲道:「問心不愧是問心,竟比尤某意料中更狠,不惜以蕭冷兒性命為注來拖延時間!」
庚桑楚閉口不語,但那平素里總是風生水起的一把扇子,竟搖出些抖顫來。
蕭冷兒忽道:「尤掌門,你好歹也算一派掌教,為著與問心私怨,三番五次做這等不入流行徑,未免叫人不恥。」說著似站立不穩,搖搖晃晃竟往那劍鋒上倒去。
尤崇陵大驚之下,饒是他收手得快,蕭冷兒頸上那血痕仍不免加深三分。嫣紅欲滴稱了下幅血色裙擺,看上去甚是可怖。
蕭泆然扶雪珞幾人堪堪趕來時,看到的便是這可怖情景。一顆心瞧得幾乎要炸裂開來,蕭泆然喝道:「尤崇陵,你好大的膽子!」
洛雲嵐洛煙然兄妹更是不語,直直便向尤崇陵掠去。急急後退,尤崇陵叫道:「各位且慢動手,這都是問心與蕭冷兒二人的奸計!」
他說到「奸計」二字時,蕭冷兒失了他這支撐,身子已軟軟倒將下去,只如一灘血褥。
扶雪珞一顆心幾乎被撕成兩半,快步上前小心翼翼扶她起身,星目中淚光瑩然,死死咬牙抵住。
這片刻間洛家兄妹已與尤崇陵交手十數招,劍鋒上全是殺意。另有一干人再接近過來,卻是武林盟中秋明玉、江若瑜幾人。秋明玉邊跑邊道:「盟主,凌波說你與洛兄弟幾人行色匆匆,是否……」話未說話忽的「哎呀」一聲,卻是見到蕭冷兒之故。
江若瑜昔年曾受蕭冷兒大恩,見她渾身浴血模樣更是怒氣橫溢,疾聲道:「冷兒,是誰傷你,我這就為你報仇!」他說話間刷的抽出腰間長劍,本能便要攻向一旁站立的庚桑楚,轉頭卻見洛雲嵐二人與尤崇陵斗在一處,不由一怔。
已聽「噗」的一聲悶響,卻是洛雲嵐一劍已刺穿尤崇陵手臂。踉蹌退後幾步,尤崇陵扶了鮮血淋漓右臂叫道:「二位聽我解釋,這確是問心奸計!蕭冷兒如今一心幫著魔教,算準了時機要叫咱們互相殘殺!」
劍招微頓,洛雲嵐冷聲道:「誰傷蕭冷兒,我就殺誰。」
洛煙然抿嘴不語,但俏臉上是少有的怒氣,顯然與洛雲嵐同樣想法。
心下暗暗叫苦,尤崇陵轉向扶雪珞叫道:「扶盟主,你等心繫蕭冷兒是常情,但因此落入問心狗賊圈套,未免因小失大!」
眼前女子顏色脆薄如紙,身上卻像有涌不完的鮮血。扶雪珞一時心神俱碎,再無其它念想,輕聲道:「蕭冷兒為武林奔走,失去一切,你說她性命事小么?」他抬頭,一雙清眸全是殺意。
當真是有苦說不出,尤崇陵只恨自己少長了兩根舌頭,眼見洛家兄妹又再攻來,邊退邊道:「你們一再顧惜蕭冷兒,毀了武林盟基業不要緊,卻是連整個武林正道也要被毀掉!」
他話說到此,秋明玉一行人登時面面相覷,不知進退如何。他們之中一大半人都與蕭冷兒交情匪淺,但她公然向魔教投誠已成事實,眾人明知她與庚桑楚情重,此時又見他二人一起,一時也不知該作何感想。
眼見蕭冷兒傷重,蕭泆然也顧不得與她置氣,向扶雪珞道:「你趕緊背她下山,我這就先去吩咐佩如做好準備。」
扶雪珞輕應一聲,欲伸手抱蕭冷兒,卻被她好容易抬起一臂推拒。
她這一舉動雖不起眼,卻是連洛雲嵐洛煙然也愕然停下劍招來——他二人出招雖狠,實則大半心神仍放在蕭冷兒身上。
咬唇不語,蕭冷兒一雙眼越過扶雪珞瞧向站在他身側的庚桑楚。兩人目光相遇,庚桑楚知她心意,便上前攬了她入自己懷中。
扶雪珞怔怔看她,似不敢相信。蕭泆然恨聲道:「我當日所言,你們具不相信,此時此刻可盡信了罷!」
「大哥與尤掌門所言不差。」俯在庚桑楚懷中,女子虛弱得隨時都有可能昏過去,面上卻仍是那平靜淡然的笑意,「我如今歸附聖界,叫武林盟的諸位為我傷了和氣,蕭冷兒擔待不起。」
眾人怔怔看她,不置一詞。山間風大,但那涼意再勝十倍只怕也抵不了心裡的冷。
眼前這姑娘曾為著武林正義,失了自由,失了愛侶,失了心性,更失了父母親人。她智計無雙,一肩擔下一切,統領了武林盟,在眾人眼裡如同仙神一樣無所不能,只覺有她一日便有天下眾生。誰曾想有朝一日,她會輕聲講這一句「擔待不起」,便已抹殺了過往一切。
尤崇陵得到喘息之機,大聲道:「蕭冷兒,你可知這句話代表了什麼意思?!」
仍是那淡淡笑意,蕭冷兒聲音卻陡的沉下三分:「本座言行,何時輪到小小泰山掌門置喙。」
「諸位聽我一言!」長劍入地三分,尤崇陵揚聲道,「如今蕭冷兒業已承認轉投魔教。她才智謀略,過往咱們領教頗多,若還想著要誅滅魔教,此番萬萬不可放她下山去!今日魔教中只有他二人來此,實乃不可多得的良機。咱們縱然殺不了問心狗賊,但蕭冷兒武功盡失又有傷在身,咱們務必將她擊斃於此!」
他一番話說完,秋明玉等人縱還不及反應,蕭泆然洛雲嵐幾人卻已刷刷抽出長劍面對眾人,目中全是防備。
「蕭公子幾位可要想清楚了。」尤崇陵森然道,「如此做法,是要公然維護魔教中人?抑或紫巒山百年清譽,便要在賢兄妹手中流於魔教?」
蕭泆然蹙眉不語。秋明玉插口道:「尤掌門,冷……蕭姑娘除卻今日不論,畢竟曾為武林同道鞠躬盡瘁,甚至她為魔教所擄亦是斬殺問心失敗的緣故。若要咱們在此擊殺冷……蕭姑娘,未免……」
「秋公子也會說那是『曾經』。」尤崇陵冷冷道,「以蕭冷兒才智,諸位今日放她離開,若有自信他日能勝過了她,尤某便不再多口。」
一時眾人都閉上了嘴。尤崇陵看向洛雲嵐:「洛公子……」
「誰殺蕭冷兒,我便殺誰。」洛雲嵐幽幽道。
尤崇陵一時面色極為難看。
眾人之中自然以蕭楚二人最為安然。看一眼蕭泆然,蕭冷兒忽道:「大哥,我轉投聖界,那是我私自的決定,卻絕不能牽連紫巒山。我如今這情形,合該將尊主之位傳於你,但紫巒山眾人早已習慣隱居的生活,我怕你日後為眾人所迫,難免再度請出從前一干前輩。我卻又不能這麼做的。」
半晌蕭泆然淡淡道:「這些事你拿主意就好。我雖然惱你,卻也信得過你。」
靜靜望他,蕭冷兒又道:「大哥,在你心裡是這個武林重要,還是我重要。」
蕭泆然不必多想便答道:「那自是你重要的。」
「那為何我投誠聖界,你不跟著我走,卻要惱我恨我?」
蕭泆然一呆。
尤崇陵咬牙道:「蕭冷兒,你莫要在此教唆眾人。」又轉向神色為難的一干武林盟眾人喝道,「她是何居心,你們可都看清楚了!」
全不理他,蕭泆然輕聲嘆道:「我心中自是以你為重,究竟惱你些甚,卻連自己也說不上來。但師父師娘在生時都一心顧念武林同道,你不肯盡這孝道,我卻要幫你守著。」
輕輕一笑,蕭冷兒道:「我自小到大,有人生沒人養,如今欲盡這孝道,卻也找不著去處了。」
她語聲雖淡,卻自有人聽得心疼。上前一步,洛雲嵐一字一句道:「我一日引你為知己,一生都引你為知己。只要你一句話,我上到山下油鍋也陪著你!」
心中情絲翻湧,蕭冷兒終只淡淡笑道:「我活著一刻,便感念你待我的情誼。」她說完望向洛煙然。兩人自見面連一個字也沒說過,但只淡淡一眼,又如訴說了千言萬語。她又看向扶雪珞,扶雪珞也正凝望著她,軟語輕聲朝她道:「那日你我拜堂成親,在你心底不知做不做數?」
一時心下疼極,蕭冷兒偏過頭去,半晌咬唇道:「最後一禮……終究未成。」
踉蹌退後幾步,扶雪珞勉力站定,已是面青唇白,顯是傷心之至。半晌顫聲道:「你不當我是丈夫,我總也當你是此生唯一的妻子。我一生能有那一天……有那一天,便足夠了。我不曾為你做過甚,但你既選擇了他,我今日拼盡一切,總也要護得你二人安然下山去。」
饒是蕭冷兒再心狠,對著他卻也已說不出一個字來。
尤崇陵大聲道:「扶盟主,你……」
「刷」的一聲,卻是蕭泆然長劍已橫在尤崇陵頸間,聽他冷聲道:「方才你的那把劍,便是如此向著蕭冷兒。你再敢多說一個字,我便立刻殺了你。」
這一聲響過後竟又連著「刷刷」幾聲,秋明玉江若瑜回過頭去,駭然發現人群中好幾人竟已不自覺執了刀劍在手,尖峰向著蕭楚二人,但目光分明卻在蕭泆然幾人身上。
蕭冷兒渾身浴血撓人眼目,洛煙然忽地衝到他二人面前,哭道:「你不趕緊帶她走,還等在這做什麼!」
看她一眼,庚桑楚薄唇緊抿,一言不發轉身便離開。身後立時傳來刀劍之聲,但他明知今日這打鬥於己無關,便連回頭看一眼也作罷。
一路抱著蕭冷兒下山,直至將她扔到原鏡湄面前,他一路隱忍的怒氣,這才終於蓬髮開來。
蕭冷兒瞧在眼裡,只是吃吃發笑。
被她一身血漬扎得眼疼,庚桑楚恨極道:「我若早知你的法子竟是這等自虐,一開始便不該依你。」
「瞅著滲人而已,我還能將自己害死?」蕭冷兒牽了他衣袖,頗有些討好意味笑道,「你瞧我這法子,可不是有用得緊。」
庚桑楚冷冷道:「即便沒有你這等下乘的法子,即便你今日還在武林盟中主持大局,我仍能拿下這天下。」
「但半日之前我才應允你,要活著看到你那一日。」
她一句話說完,庚桑楚滿心疼得幾乎要折下腰去。
蕭冷兒淡淡笑著:「我答應助你奪得天下,自當全心全力。我若見不到那一日,便是死也不能瞑目。」
原鏡湄早已見慣他二人奇形異狀,先前一直閉緊了嘴為她治傷。聽到此處,這才忍不住抬頭看她一眼。
強斂心神,庚桑楚冷冷道:「你那點心思,休想瞞過了我。如今那一干人各個怨你恨你,卻不知你行到此處還在為他們做好事。一群人窩裡斗要不了命,整個武林盟斗散了也要不了命。與樓心聖界和問心斗,卻遲早通通命送黃泉。」
蕭冷兒但笑不語,半晌看他怒氣似消了少許,這才淺淺笑道:「為將者,不戰而屈人之兵方為上策。血流成河並非你我所願,能以此重重打擊了咱們的敵人,你又何必如此介懷。」
目光驚痛望她,庚桑楚滿心都是恨意:「我介懷什麼,你難道不知?」
蕭冷兒忽的閉上了嘴。
「你這樣下去。」他似說給她聽,又似自言自語,「到你死之日,我怕是也活不了了。」
原鏡湄驀地抬頭。蕭冷兒卻低下頭去。
她心裡在想些什麼,只有她自己知道。
良久但覺袖口一松,庚桑楚垂下眼,卻是緊拽他不放的姑娘終於脫力昏死過去。心下大慟,他終忍不住俯下身抱她,眼淚一滴滴滲入她受創深重的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