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此生此夜不長好(一)
庚桑楚蕭冷兒佔盡天時地利,自然不會與扶雪珞幾人真格兒動手。
轉眼雙方僵持已逾一日。
明知他二人打甚主意,扶雪珞幾人身上縱帶有不少乾糧,一天之內仍進食極少。扶雪珞幾人倒還好,依正豪平日里養尊處優,卻著實有些不慣。洛煙然依暮雲近年雖多數在外奔波,卻何時在吃喝用度上儉省過?一天下來,二女從來花一樣嬌艷的頰色明顯已摻了些許灰白。
最是咋咋呼呼的依暮雲卻連一個字也不吭,甚至時不時還低頭與洛煙然說笑兩句。
慢慢吃著核桃酥,蕭冷兒也不知嚼出的是什麼滋味,半晌面上展開一個極淺極淡笑容道:「暮雲丫頭最是吃不得苦,二十幾歲的人了,平日里總還撒嬌耍賴像個奶娃娃般。就在三年前,聖沨、煙然和暮雲丫頭三人隨我前去尋訪風赤霞前輩,那時若有一餐吃不飽足,這丫頭呀恨不得將我也吞下肚子去。」凝視她已不再如記憶中嬌美靈動的臉頰,她緩聲道,「今日一整天,你只吃了一張烙餅,喝了三口水,為何卻不再抱怨一個字?」
依暮雲沖著她十分燦爛地笑了笑:「我不餓。」
蕭冷兒只是看著她。
半晌依暮雲垂下頭去,再過良久她一字字低聲道:「我知道你是逼不得已。令我們受苦,你心裡只怕更苦十倍。我……我不想讓你覺得更苦。」
一點點將核桃酥塞入口中,乾澀,粗糙,一不小心被噎住,蕭冷兒彎腰劇烈乾嘔起來。胸口和喉嚨口一陣又一陣燒灼的痛覺,一手撫了心口,她咳得眼淚都出來。
蕭佩如輕輕拍她背脊。
拭去眼淚,蕭冷兒抬頭沖滿臉關切的依暮雲笑一笑:「其實我錯了。」
她錯了。依暮雲早已不是養在江南的嬌貴大小姐。很多年前她隨她一起闖江湖,被人挾持,被人陷害,挨過餓受過凍,數不清的次數命懸一線。這些事她連一個字也不曾抱怨過她。她降了敵人,累她受盡委屈兩面為難,她甚至要連自己的嫁妝都統統送給她。
她早已不再是她心目中刁蠻任性的大小姐。
她是強逼著自己長大了。
抹去不知何時又再沾染臉頰的清淚,蕭冷兒輕聲道:「是我對你不起。」
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依暮雲哽咽道:「你別……別這樣說……」一句話怎麼也說不完整,她捂著嘴低低啜泣。
卻是連哭也不能當著她的面前痛快哭了。
內心極致的倦怠,蕭冷兒將手中食物遞給蕭佩如,閉目不復言語。
只是她也不曾再進食。
又一日下來蕭冷兒面色比洛依二女灰敗十倍。
蕭佩如勸她不動,只能拿了目光看庚桑楚,他卻也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心中惶恐,饒是蕭佩如平素心淡,此時卻也急得流出眼淚來。
蕭泆然心下又如何不急,見她眼淚更是煩躁,冷聲道:「有甚好哭,只看她能堅持幾時!」
蕭佩如幾乎是喊叫出聲:「她如今只憑一口氣吊著命,你說她能堅持幾時!」
庚桑楚長長的睫毛微不可見地輕顫。
洛煙然和依暮雲幾乎是同一時刻撲向裝著乾糧的包袱,隨手拿了也不知是什麼就狼吞虎咽吃起來。
死死盯了那張毫無人色的清容,扶雪珞連牙關都在打顫:「蕭冷兒,你故意的吧?這又只是你的計謀是不是?」
蕭冷兒微不可聞地笑了笑,早已連睜眼的力氣都失卻。
扶雪珞狠狠咽下逼近眼眶的熱淚。
他寧願她是故意的!他寧願!
庚桑楚忽的睜眼,奪過蕭佩如手中皮囊大大飲一口水,一手攀過蕭冷兒脖頸,低下頭對準她唇狠狠渡下去。
是狠,他起身之際咬一口她櫻唇,瞬間鮮血淋漓,痛得她神志一陣清明,終於醒轉過來。
抓她雙肩,他伏在她耳畔一字字道:「你若敢有甚不測,我即刻殺了你眼前這群心尖兒寶貝為你陪葬。」他看她平靜雙眸,森然一笑,「或者,你要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又或者就這般活活餓死可好?」
與他對視半晌,蕭冷兒終究向蕭佩如伸出手去。蕭佩如連忙近身親自喂她一點一點進食。
依正豪唉聲嘆氣,洛文靖父子滿臉心疼,洛依二女更是恨不能以身替代的自責模樣。心下煩悶至極,扶雪珞冷聲道:「問心,你為何不肯痛痛快快與我打一場。你我難道就不能真正分出勝負來?」
庚桑楚同樣心情不佳,聞言亦不給他好臉色:「我為何要在此時與你打這一場?」
扶雪珞憤而起身,但四不像一夫當關,他們幾人所處又受地勢所限。他有心動手,卻明知難以越過四不像。這四不像的實力他見識過不止一次,委實不敢在此情景下白白浪費體力。
頹然下坐,扶雪珞心中不安愈濃。
過得半日,庚桑楚手下有人來報:「上官堂主派屬下前來稟報殿下,崆峒攜玉英門向我聖界歸降,死一百七十四人,余兩百八十七人。」
扶雪珞渾身一震,霍然起身:「崆峒派並未出山一步,怎會……」
庚桑楚輕笑:「三年前在蜀山,扶盟主洛公子暗埋火藥於地下,令得我聖界無功而返。問心深以為戒,此番不過還扶盟主這份禮罷了。」
扶雪珞臉色煞白。
庚桑楚自然不會也去埋一地火藥,他只叫崆峒玉英門兩派中的內應在飲水中落了毒而已。計策原是極簡單的,但有心殺人,原不需要甚周詳大計。
示意那弟子起身,庚桑楚解下腰間令牌遞給他:「你即刻快馬趕去平涼邊界,傳我命令,令刑堂主率領本座親自挑選的兩千弟子速速返回,前來助我。」
「是!」接過令牌,那弟子躬身退後,疾步轉身而去。
再過一日,應龍亦派遣弟子前來稟報:「殿下,西嶺山、南宮世家和慕容世家業已不支!」
第三日香濃一支的弟子也前來回報:「崑崙、峨眉兩派弟子已無人再斗。」
扶雪珞形容雖說慘淡,庚桑楚臉色卻也絕不好看。
知透他心思,蕭冷兒慢悠悠笑道:「這鏡湄丫頭向來是急性子,如今卻成了墊底的一個,也不知中途是發生甚意外沒有。」
但庚桑楚再擔心原鏡湄,此等緊要關頭也絕分不出精力去看顧她。
第四日晚玄武堂主刑思堂已帶領兩千教眾趕至叢林之外,刑思堂一人前來領命。蕭冷兒觀他容貌,三十上下,印堂方正,眉目沉著,生就可堪大任之相。
一一吩咐下去,庚桑楚忽而有覺,抬頭望了漫天繁星。
刑思堂似有不解,卻並不出言。
半晌庚桑楚嘆道:「今夜一役,思堂,咱們聖界百年基業,必將奠穩中原。」
刑思堂躬身道:「殿下英明,屬下深感佩服。」
「你去吧。」揮了揮手,庚桑楚竟沒有眾人想象那意氣風發,反倒神情頗為倦然。蕭冷兒上前,伸手與他十指交叉而握。
兩人靜對彼此。
等待的夜格外漫長,蕭楚二人始終相偎一處,扶雪珞閉目打坐,神態似已全然平息。
黎明前夕有弟子來報,三大堂主與大三護法恭請大殿下就位。
庚桑楚瞬也不瞬看著扶雪珞。扶雪珞終於也睜開眼:「你我一戰,勢在難免。」
但有人卻不肯給他這機會。
洛雲嵐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看向洛文靖:「爹,你瘋了么?」
劍尖橫在扶鶴風臉側,洛文靖垂首不語。看一眼蕭冷兒,庚桑楚面色如常,微微一笑:「扶盟主,請吧。」
盯緊洛文靖,扶雪珞目如針芒:「我不信洛世伯下得了手。」
「他日我還是莽撞小子時,與蕭大哥結拜,曾發誓一生追隨。」良久洛文靖搖頭道,「蕭大哥死了,但我答應過他的話,無論蕭冷兒做什麼,我必定要不遺餘力支持她。」
扶劍而立,扶雪珞靜靜道:「便為了這個原因?之前我們的行蹤也是洛世伯透露給蕭冷兒?」
「如果不是呢?」
一人突然發言,卻是蕭冷兒。
扶雪珞心中一凜。
蕭冷兒笑一笑:「扶盟主篤定了洛大俠不會傷到扶老盟主,想來是絕不會跟我們走了。但真相若不止於此,若當年答應過我爹的人不止洛大俠一人,扶盟主又當如何?」
臉色白得幾近透明,扶雪珞一雙眼幽深得望不見底,半晌嘎聲道:「你想說什麼?」
洛文靖手中劍不知何時已垂下去,扶鶴風方要發言,已聽蕭冷兒再笑道:「真相究竟如何,扶盟主何不隨我等出外一觀?以扶盟主修為,若出了這九重天象陣法,咱們在場之人,怕想攔也攔不住。」
蕭冷兒說的話向來都是在理的。
渾身連指尖都在發涼,扶雪珞最終沉默地點一點頭,當下往外行去。而那四不像竟並不阻止他,顯是蕭冷兒已發了命令。
與她走在最後,庚桑楚目觀一切,此時方悠悠道:「你會不會賭太大了點?」
蕭冷兒身體尚虛,走得兩步,已主動伸手抓他袖口。
「中原武林各個恨我入骨,有甚理由如今有意無意都幫襯著我聖界?」說著話,庚桑楚到底還是慢下腳步等她同行。
「你曾說只要我決意助你,你便信我。無論我有任何決策,你絕不多問半句。如今來看,你信了我的決策,我也信了你。」亦步亦趨跟著他,蕭冷兒垂頭看兩人腳步,「我賭大,只因你對我有過那一句承諾。」
良久庚桑楚幽幽笑道:「我說什麼,你便相信?」
「你說什麼,我便相信。」
他胸中恍惚有一種撕裂般的疼。疼到極致。
在她曾不顧一切愛著他的歲月里,他說什麼,她便反駁什麼。她從不信他,可她愛他憐他。
如今她似把一生的信任悉數給了他,只除了她自己。
當他終於能掌握天下的時候,她也終於,不再是他的了。
曠地之中,少林武當,俊傑英豪,曾英雄一世或叱吒一時,此刻通通倒在這黎明的前一刻。形容委頓,顯是被餵了軟筋散之流的藥物。
不日之前,這些人其中一些還統率一方門派,或行俠仗義,或遊歷江湖。
區區五日,天地色變。
見他一行人走近,聖沨香濃幾人已上前來。似是十分滿意,庚桑楚笑道:「兩任扶盟主曾統率的武林盟,自今日起,只怕要易主了。」
手足冰涼,扶雪珞一字字道:「無恥手段,卑鄙行徑。」
並不理會他說辭,庚桑楚環顧四周,仍不見原鏡湄身影,不由皺眉道:「湄兒是怎的?青城派一行人……」他一句話未說完,已見到了口中方提的那些人。
只可惜情況卻有些相悖。
一手扼了原鏡湄咽喉,江若瑜一步步靠近眾人,雙目緊緊攝了庚桑楚,沉聲道:「三年前泰山一役,閣下曾為了這位原姑娘性命之故,放棄已將到手的勝利。今日江某老調重彈,不知閣下肯否讓步?」
庚桑楚不及開口,已聽蕭冷兒輕聲笑道:「天下大半已在囊中,此刻江*公子就算將天王老子的人頭拎在手中,只怕這位也絕不會多眨一眨眼。」
「既然如此蕭姑娘又何必多言?」目光一閃,江若瑜笑道,「莫非這位問心殿下一再對蕭姑娘狠心,卻始終對原姑娘眷顧,這讓蕭姑娘十分害怕么?」
蕭冷兒嘆道:「平素的江若瑜就算走投無路,又豈會說出這等話來?」她像是忽然想到甚,清麗頰上竟浮現出幾分隱約的柔情,莞爾笑道,「若說眷顧難捨……倒也有那麼一回。」
確有一回。人人都知道的一回。
華山之爭庚桑楚千里奔波,與父為敵只為救蕭冷兒一命,兩人情深天下震驚。
曾經連蕭冷兒自己都以為,有過了那麼一回,她這一生都已知足了。
原鏡湄烏絲散亂面青唇白,眼中卻似有些猶疑驚恐之色。細細瞧了半晌,庚桑楚緩緩道:「湄兒跟隨我多年,手腕謀略由我親授,更有一身無人可逆的劇毒,又怎會輕易被江*公子擒拿了去。」
他沒多說一個字,原鏡湄臉色就更白一分。
庚桑楚還是那般淡然地看著她:「湄兒,我只問你,你可是有意?」
蕭冷兒目光一閃,唇角竟挑出幾分頗有興味的笑意。
死死咬著嘴唇,原鏡湄一言不發。
蕭冷兒笑道:「看來日夜擔心害怕的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瞪著她,原鏡湄嘴唇幾乎咬得出血,一字字道:「若不是你,我怎會做對不起他的事?」她此話無疑是承認了庚桑楚方才所言。
閉一閉眼,庚桑楚但覺心頭一陣絞痛,喃喃道:「你明知我心中所願,這許多年來……你怎會如此輕重不分?」
「我只恨你一直以來都將輕重分得太清楚。」眼淚順著嘴角劃過,原鏡湄顫聲道,「只有在面對她的時候,你才會不知所措,我不怪你。這幾年來你為了她這個人都變了,我也沒法子怪你。甚至……甚至你將她強留在身邊,你的眼裡心底,你所做的事,所有所有都只看到她,就算明知她不懷好意還要對她好,我也……我也認了。這麼多年來你心底里對她的好,我早就認了。」
她的眼淚滴在橫在她喉間的劍鋒上,冷厲雪亮。
「她對你付出不比我少,我那些不甘心,三年前那一天就沒了。」凝視站在一起猶如良玉美璧般配襯的那一雙人,原鏡湄靜靜道,「虛岳二位姑娘打不過我的時候,我見江*公子一心護著岳姑娘,連自己的性命也不顧了。虛姑娘拿話激我,說我爭了這麼多年,以為一身本事,卻連個男人也爭不到手。我明知她目的,卻也忍不住心裡難過。我心想,那就隨心去做一次好了,否則日後怕是再沒有機會。我不是怨,也不是恨,就是想知道……天底下除了她,我是不是也能叫你不顧一切一回?」
「若是不能,你就任由他們殺了我吧,再也不必想法子救我了。那日你二人結盟,說過的話此刻還在我耳畔,我……怕不能活著去見那一日。」
結盟之日曾說過的話?
待我一統天下之日,亦是我迎娶蕭冷兒為我樓心聖界主母之時!
庚桑楚閉了閉眼。待他再睜眼之際,瞧向的卻是蕭冷兒,靜靜凝視她半晌方道:「若我再做任意一件對不住你之事,你可會原諒我?」
蕭冷兒笑容十分燦爛:「自然不會。」
庚桑楚似被她笑容感染,竟也一掃方才悒鬱之色:「或者我該問你,會不會給我做任何對不起你之事的機會?」
蕭冷兒笑容更燦爛:「自然更不會!」
她語聲未落,眾人不及反應之前已聽得庚桑楚一聲清嘯直入雲霄。就在這嘯聲之中半空里一道人影兔起鶻落,以迅捷無倫的姿態撲向江原二人。江若瑜一旦察覺不妥立時橫劍割向原鏡湄咽喉。但這毫釐短距竟也比不過來人快速,「叮」的一聲脆響,江若瑜手中寶劍已不知被何物彈開。而他反應過來之時,卻已被旁人匕首橫在了自己脖子上。
跌跌撞撞摔倒在地,原鏡湄甫見來人便已白了臉色,脫口叫道:「展揚……」
來人一身黑衣,容貌英俊,臉色卻白得有些滲人,不是庚桑楚近身護衛展揚又是誰?
局面轉瞬即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