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拱手河山討你歡(一)
庚桑楚者,父樓心月,司聖界第五任聖君,母伊黎白思璇,司聖界第五任主母。其人文韜武略,智勇兼備,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為聖界獲取前人未有之功德。德盛六年陸月初八,即今日始,任樓心聖界第六任聖君。
……
萬眾齊聲中他朝著她所在之地緩緩行來。
蕭冷兒發誓她早在三年前就已對眼前這人徹底心死。
可當他向著她走過來時,那樣的神情和動作,她無法遏制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加快。
連掌心都浸出冷汗來。
她也自問不是個虛榮的女人。
可他當著全天下人的面迎向她,她盡過力了,卻無法做到心無波瀾。
曾經,曾經她是多麼的努力,多麼的渴望他能坦然一句他心裡有她。
過往的三年裡那些曾經一度遙遠到讓她以為此生再不能見,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那些刻骨銘心的相愛過的痕迹忽然如潮水一般悉數向她湧來,幾近滅頂。
發狠的他,含笑的他,深情的他,絕情的他,曾將她送入仙境的他,曾將她打入地獄的他。
等了這麼多年,終於等到這一日……的他。
他一步步走近,她熱淚盈眶,滿身滿意都痙攣般顫抖。
那滔天滅地的恨啊,那……她永遠也無法再承認的殘存的愛啊。
他終於走到她面前站定。
她強自咽下眼淚,不願使他看見。
執她縴手,他冰雪般的眼深深望入她星辰般眸,款款笑意無限,燦燦如六月里盛開的鳳凰花。那極致的明艷幾乎灼傷她的眼,那溫柔的話語也幾乎灼傷她的耳。
「生則同眠,死則同穴,今生今世,此情不渝。」
原鏡湄就站在她一旁,聞言踉蹌退後三步,慘白著臉,終於迤身下地。
另一隻手緊緊握住袖口,指甲深深嵌入肉中,她卻絲毫體會不到痛覺,半晌終於能找到笑容,淺笑著頷首回他:「生則同眠,死則同穴,今生今世,此情……不渝。」
兩人攜手向高台行去。
他雍容無雙,她風華絕代,並肩攜手,睥睨天下。
*
轉眼又是三個月過去。
這期間樓心聖界又已接連在各地發動突襲。一干武林人士驟然間失去武林盟與各大門派庇護,投誠與負隅頑抗者皆不在少數。但一些江湖遊俠縱有心與樓心聖界對抗,休說樓心聖界本身實力如何強大,單是如今中原武林已沒有能夠獨挑大樑的領軍人物,江湖中群龍無首,與軍心正盛的樓心聖界相比,猶如螳臂當車。
*
「如今,諸位心裡可是覺著憤憤不平得緊?」
一手撫了茶杯,蕭冷兒笑問。
這陵遲殿,她每隔數日便會來走上一遭。
至今陵遲殿中依然沒有任何一派肯真正投降。但眾人雖沒有鐵鏈刑囚加身,卻也逃脫反抗不得。眾人所食飯菜里皆有原鏡湄秘制軟筋散,吃后武功全無。卻如蕭冷兒所言,與其活活餓死,總是留著條命更好。
再呷一口茶,蕭冷兒笑吟吟道:「統領武林正道二十年的扶鶴風老盟主一朝背離大傢伙兒,宣稱退出武林,被聖界奉為上賓,全然不理會在此受苦的諸位。宣稱武林現在還不屬於聖界,聲言要聯合江湖群俠再行奪回之戰的扶小盟主自三月前離開,眼見如今整個中原陷入水深火熱,卻半分不見人影,只怕又是一個『退出武林』。諸位如今這心裡,究竟是怨恨我和問心呢,還是更怨恨這言行不一的扶家父子?」
各派原本分住在不同樓層,但她次次前來,便如開慶典一般,要叫所有人都集中在前殿之中,即便次次眾人就算前來也絕少理會她,她仍然樂此不疲。
蕭冷兒連連為聖界立下大功,又得聖君庚桑楚親令,如今她的要求,整個聖界上下幾乎無人能反抗。
少林無想大師低低宣一聲佛號。
看一眼他身處困境仍寶相莊嚴不減,蕭冷兒停頓片刻笑道:「昔年在少林寺,多受方丈大師照料。這些日我亦吩咐眾人絕不可怠慢大師,不知大師住得可還習慣?」
「方外之人,哪裡不是修行?」無想大師再宣一聲佛,「有勞姑娘費心。」
也不知蕭冷兒究竟聽到沒有,出神半晌,她才悠悠道:「那年在少林寺,我得知一生最大的變故。為了追查身世,我一路趕赴苗疆,在那裡見到養育我十年、我又一直以為早在十年前就死去的娘親冷劍心,得知了昔日種種。若非有那些事,只怕也不會發生後來一連串的事,而我……我此刻只怕也不在這裡,或者還在武林中四處奔波,又或者……早已經退出武林了。」
無想大師道:「世間萬物,因果循環,姑娘又何必自尋煩惱?」
「沒錯,世間萬物皆有因果。」良久蕭冷兒方展顏笑道,「卻是我想法過於天真了。後來種種,其實又關了前人什麼事。只要問心還是那個問心,我還是那個我,只怕換天換地,該發生的還是一樣要發生。」
蓬萊掌門虛姣曳冷哼一聲道:「如今蕭尊主貴為未來教主夫人,身兼蕭家魔教兩派至尊,難道還有甚不如意?」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蕭冷兒笑答,忽看她身旁岳凌波問道,「岳姑娘,能否請教你一個問題?」
有些詫異的望她一眼,岳凌波道:「你問。」
指指不遠處的江若瑜,蕭冷兒道:「若時間能退回到武林大會那一年,岳姑娘好彩當選了武林盟主。要姑娘在這盟主之位和江*公子之間只能擇其一,不知姑娘作何選擇?」
看一眼江若瑜,岳凌波垂目不答。
蕭冷兒道:「我只當姑娘在江湖中打滾這許多年,是個女中丈夫,這才大大方方問出口,姑娘當年既有爭選盟主的勇氣,如今可是不敢大方作答?」
「誰說我不敢?」抬起頭,再看一眼江若瑜,岳凌波嬌艷眉目忽染幾分明紅之色,口中卻朗朗答道,「若是當年,我少年心氣,只怕就選擇了盟主之位。但如今我早已不再年輕了,分得清什麼是心中最看重的。無論發生任何事,自然……自然絕不會捨棄江*公子。」
她此話一出,江若瑜神色是又驚又喜,怔怔望著她,似乎仍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蕭冷兒一笑,又轉向秋明玉道:「秋公子,當年武林大會上,你第一眼見到我那煙然丫頭,我知道你心裡從此就喜歡了她。這麼多年來,若非她眼裡從來只有扶盟主,哪怕她就算只回頭眷顧你一眼,你還會執著於甚天下霸業、甚正道邪道么?」
與她對望良久,秋明玉靜靜道:「洛姑娘在秋某心中就如同女神一般,若得她一句話,秋某上刀山下火海亦在所不惜。能與所愛之人退出江湖,做一對神仙眷侶,那便是秋某畢生所願。」
那一年他同時見到洛煙然、扶雪珞和蕭冷兒三人,便已放棄爭奪武林盟主的念想。
頷一頷首,蕭冷兒輕聲笑道:「追求心中所愛,那是人之常情。無想大師是方外之人,得道高僧。至今卻為了本不相干的武林正義被囚於此,難道不是因為心中有情?人世間,至孝至禮,至信至義,皆逃不過一個情字。那為何我選擇心之所向……卻被世人說成是罪不容誅,泯滅人性?」
眾人皆是一怔。
蕭冷兒又是一笑:「難道我不是做了和所有人一樣理所當然的選擇?」
「你這是歪理!」虛姣曳不假思索反駁道。
「只因岳凌波愛上的是江若瑜而不是聖沨問心,秋明玉愛上的是洛煙然而非鏡湄香濃,是以他們的情都是高貴、令人稱道的情,是以……」蕭冷兒閉目笑道,「我的愛,在世人眼裡,從最開始就不是愛,而是孽。」
「有情……皆孽。若有一天人世間再沒有了情,那又該如何?」說到此蕭冷兒已起身向大殿外行去,走到門口時她腳步微微停頓,「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麼能為諸位做了。煙然今生有所屬,我只能代她向秋公子道一聲承蒙厚愛。但江*公子和岳姑娘,這麼多年奔走江湖,最初聽我胡言,只當為著武林正義,如今卻落得這地步。我唯一能還給二位的,便是一場遲來的婚禮了,只盼二位莫要嫌棄。」
說完這句話,蕭冷兒已行出門去。
江岳二人痴痴對視,江若瑜忽道:「就算咱們明日便要趕赴黃泉,今日能與你結為夫妻,我也不枉此生。」
眼眶濕潤,岳凌波重重點頭:「我也是。」
甫一踏進別苑已聽庚桑楚聲音笑道:「陵遲殿之事我已聽說了,怎的你最近當真閑得慌了?竟做起了說媒之事。」
翻個白眼,蕭冷兒沒好氣道:「你不必說得如此直白,我也知道自己每天吃了幾粒米、進了幾趟茅房都逃不過你雙眼。」
她往進幾步已見那人身影,斜卧軟榻之上,手持書卷,長長的髮絲瀉了半空,妖嬈動人。
無恥人妖!蕭冷兒撇了撇嘴。
抬頭看她,庚桑楚皺眉笑道:「你怎的越來越粗魯了?」
蕭冷兒毫無笑意地牽一牽嘴角:「那自是因為和咱們的聖君大人在一起呆久了。」
庚桑楚點點頭:「連笑容也越來越丑了。難怪連展揚都說以往一見蕭姑娘便覺親切,如今遠遠看見了立即只想繞道走。」
蕭冷兒恨不能走過去朝著他那流線般端正美好的身體狠狠踹上兩腳!
然而不等她化悲憤為行動,庚桑楚已及時起身:「我已等你好半天了,走吧,帶你去看個地方。」
「這裡還有哪處是我沒見過的?」嘴上雖抱怨,蕭冷兒仍不由自主跟在庚桑楚身後往外行去。庚桑楚最是清楚她身體狀況,如常出入,便是三步也決不許她用走的。
眼見門外牽馬那人,蕭冷兒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今日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么,怎麼不見你繞道?」
展揚莫名看了看她,又看向庚桑楚,只覺背脊無端一陣發涼。
庚桑楚輕笑不止,小心扶了她上馬,自己則在她身後坐穩。也不打馬,只攬了她腰身,徐徐慢行。
果然便是她曾來過的地方。
那一年洛陽花會,彼此情意初綻,他壯志雄心,她意氣風發,曾許他:入這一場局,傾力一戰直至最後一子。
她的一生都被當年這一句承諾改變,翻天覆地,再迴轉圜。
故地重遊,感慨萬千。
行至當年那城牆根下,蕭冷兒忍不住低低吟道:「古老城垣巔,笑談巍巍河山。有心相近,還要做他念。」
庚桑楚搖頭笑道:「你何時也喜歡了作打油詩?」
蕭冷兒回眸睨他一眼:「這難道不是當年你我心境?」
微窒片刻,庚桑楚點頭承認:「是。」
前方已是窄道,扶她下馬,庚桑楚拉了她繼續往前行去。當年她只站在城牆之上隨他一覽河山,全然不知這段城牆走過竟還有風光。行到盡處,竟現出一個山洞來。蕭冷兒隨庚桑楚一路進洞,洞中情景,才真箇叫蕭冷兒訝然。
三步一聖火,五步一石雕,洞中兩排,井然有序。這形象幾年前在樓心聖界苗疆總壇蕭冷兒亦見過,但此處雕刻排列威嚴,竟似比總壇更甚。行到洞穴最深處,卻是極大一個水……不,是血池。血池中央一眼看去便知是陣法,只是這陣勢極異,以蕭家對奇門八卦鑽研之深,蕭冷兒乍看仍瞧不出任何法門來。
陣法中央是一個大火爐,熊熊大火似是從地底下開始燃燒,火勢極烈。
滿池血水被煮得沸騰,弄弄的血腥味撲鼻,蕭冷兒忍不住皺了皺眉。
但不一會兒她就像全然忘了這血腥味帶來的不適,獃獃望著火勢中爐鼎上刻著的奇形怪字,似入了魔障般。
庚桑楚眼瞧她反應,這才道:「你瞧這陣法如何?」
驀地清醒過來,蕭冷兒一時只覺毛骨悚然,皺眉道:「陰邪入骨,未免太詭異。此種陣法多半是巫蠱起源之地傳下來的禁忌之術,只怕連施術之人自己到最後也難以倖免。」
庚桑楚頷首道:「你倒懂得多。這術法的確傳自苗疆,但比你想象之中更加陰邪狠毒,數百年前便已被當時的族長禁了。」
蕭冷兒秀美愈蹙:「失傳數百年的禁術,怎會出現於此?」
庚桑楚笑道:「自然是我擺出來的。」
愕然抬頭望他,蕭冷兒一時驚怒交加,脫口道:「你不要命了么?!」話已出口才察覺不妥,連忙不甚自在別過臉去,心下仍舊止不住驚恐。
胸口一暖,庚桑楚忍不住握了她手,柔聲道:「這陣法便是『禁魂』,樓心聖界的創始人樓心玉妍當年以肉身和靈魂為忌,利用此種妖術詛咒蕭樓兩家,廝殺不休,情怨糾纏,百年不息。」
蕭冷兒驚得幾乎叫出聲來。掉過頭瞧那熊熊術火,只覺渾身血液都快凝固起來。
「我繼任聖君以來,便設法去找當年蕭樓兩家各種秘事。樓心玉妍究竟在何處施法已不可考,此處也只是我依她所遺卷宗所言重開的新陣,但與原陣應無二致。」
牙根咬得咯咯作響,蕭冷兒渾身都被烤得發熱,但一顆心卻只是無盡的冷,半晌好容易拾回氣力抬頭望他,語氣不穩道:「你重開這個陣……是想做什麼?」
庚桑楚不由失笑:「瞧你怕的,樓心玉妍已詛咒蕭樓兩家生生世世了,難道我還能多加一條來生來世不成?」
聽他所言在理,蕭冷兒卻仍然猶疑:「此陣絕不善與,你如今擺出它來,只怕又有禍事。」
搖了搖頭,庚桑楚半晌道:「你我相遇,是緣是孽,終歸脫不開蕭樓兩家這關係。我只想看看,從你我沒出世已註定要折磨我二人的,究竟是甚厲害的東西。」
蕭冷兒無法言語。
庚桑楚悠悠道:「想到有一天你我都去了,但你我的後人卻還要受到這陣法的詛咒,註定相遇,註定相愛,註定生恨,註定成仇,你難道不恨?」
抿了抿嘴,蕭冷兒澀聲道:「蕭冷兒不孝,蕭家這一代之後只怕是沒有子息了。你和聖沨就算日後誰娶了親生了子,想來……也沒有那相怨的對手了。」
目光溫柔地凝視她,庚桑楚柔聲道:「無論是你,我,還是聖沨,將來無論我們誰有了後代,我都只希望那孩兒能自由自在活著,不要像你我這麼苦,也別像聖沨那麼冤。」
蕭冷兒努力忍住淚水。
緊緊握著她手,庚桑楚道:「我不管你如今是認命還是另有其它想法,但我自己,只要還活著一日,怎甘願叫一個連屍骨都無存的死人無形中掌控我一生?」
心亂如麻,蕭冷兒半晌道:「你待如何?」
良久庚桑楚道:「日後你便知曉。」說到此他忽然話鋒一轉,「當日禮堂之上,你說總算有了我不知而你知道之事,如今我總算解開這謎題了。」
「當日你問那幾個問題,我心下便已有了計較,過不出我所料。」庚桑楚見她渾身已被烈火烤得大汗淋漓,便拉了她往外行去,邊走邊道,「第五任聖君樓心月根本沒有親生妹子,樓心鏡明是他幼年親自撿回家讓當時的聖君樓心鳳唳收養。此時樓心月知,蕭如歌知,至於樓心鏡明和冷劍心知不知,我卻是不知了。」
蕭冷兒並不吃驚,只道:「此事我娘親並不知曉,卻是我爹後來私自向你爹求證的,記載於密卷之上。」
當年為何樓心月錯將那一夜與他廝守之人當成樓心鏡明,為何誤以為造成兄妹亂倫卻並不驚慌,後來又為何見蕭冷兒長得像樓心鏡明便一時心亂誤以為是自己的女兒,這種種便得到了解釋。
庚桑楚低聲笑道:「繞了一圈,原來你我並非有血緣之親的表兄妹。」
「是或不是又有什麼打緊?我只嘆樓心月這一生,為其考慮最多的竟不是我義母,不是你娘親,而是我娘親。」說到此兩人已行至洞外,回頭望了山洞,蕭冷兒道,「你今日帶我來此,究竟是作何?」
庚桑楚微微一笑:「我只想著你也是蕭家之人,咱們都遭了它的罪孽,總該見識一番它長什麼模樣。」
心裡卻想著,他帶她前來,也許只想讓自己的心到最後一切終了之時,還能有個歸依。
蕭冷兒對他之言委實不能全信。但若多說甚,只怕這人又要當做了自己待他余情未了。想了想,終究硬下一口氣去。
她以為,一生行到這一步,已沒有什麼還能叫她後悔。
那個時候,她是那麼以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