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幾度春去春又回(二)
拭去眼角殘淚,蕭冷兒再度看向扶雪珞,目光溫柔如水:「我雖欠你良多,但你身邊一向有知交良友,更有人會一生不棄的敬你愛你,好歹叫我安心。但有一個人,甫一出世就被拋棄,從小到大沒有得到過甚關懷,有的只是無盡嚴寒。雖然有父母,卻從來被利用,不如沒有。有兄弟,那個唯一最關愛他的兄弟卻終於也離開了我。而我,我雖也將他當做親生的兄弟,一再的想好好待他,但我一生的時光,終究通通花在了另一個人身上。他是世上最可憐的孩子,我曾答應要與他一同退隱山林,如今是再也做不到了。但這七日,至少能將這七日,我但願全數給了他,陪他去看看山,看看水,度過片刻他夢中曾希冀的日子,也算……我夫妻對他最後能付出的一切的心意。」
扶雪珞喃喃道:「聖沨……」
濃霧漸散,一人身影亭亭出現在晨曦中,黑髮黑眸,美若天子,不是聖沨又是誰?
依暮雲望那一如記憶中初相遇時叫她痴醉的美麗容顏,忍不住再一次心碎,俯在洛雲嵐懷中抽泣不已。
微微一笑,蕭冷兒道:「如此,咱們便在此處離別,今生恐再見無期,大家保重。」
洛雲嵐忍不住道:「七日後那一戰……」
打斷他話,蕭冷兒深深施一禮:「盼望諸位都莫要前來。」
她行至紫衣十八騎面前,再度跪拜端端正正叩三個響頭,終於起身大步離去。
心下苦痛再難忍耐,扶雪珞放聲叫道:「蕭冷兒,你為什麼……」
身形微頓,她笑意若有似無凄美哀憐:「他死的時候,我以為我的恨足以毀滅天下,也再不能原諒他。但原來……沒有他的塵世,我連一刻也無法多活下去。」
她終於漸行漸遠,最後留在眾人眼底的是她長長的飛舞的銀白的發,帶著永恆的傷痛。
*
轉眼七日便至,蕭冷兒聖沨於洛陽周邊四處遊歷一圈,這日一早便前往蒼茫山頂。
蕭冷兒對他執意相隨委實無奈極了:「我眼看已活不過今日了,你又何必非要在此刻違逆我心意。」
聖沨微微一笑,明艷不可方物:「這一戰在我活著幾十年間只怕絕無僅有,我又怎能錯過。」
蕭冷兒抿唇不語。
片刻聖沨忽又輕聲道:「我明知你抱定了與他同歸於盡的決心,能再多看你片刻……我又怎捨得就此離去?」
神色複雜,蕭冷兒半晌道:「他畢竟是你親爹……」
聖沨柔聲打斷她說話:「在我心裡唯一最親的人只有你和大哥。」
暗嘆一聲,蕭冷兒卻也拿他沒轍。
行至午間,兩人終於登上蒼茫山頂,卻是一個人也沒有。二人立於山邊,放眼望去,只見山川連綿,大地起伏,似世間萬物已盡在腳下。蕭冷兒不由微微一笑:「若是他的話,定然喜歡這幅景象。」
出神半晌,聖沨道:「你不肯遵從他的意願,卻非要在他喜歡的景象面前白白找死才甘心。」
橫他一眼,蕭冷兒悠悠道:「世間種種事,自有有緣人打理。這天下既非我二人所願,而今便還了天下人。我終於能無所顧忌按照自己心意行事,你難道不替我高興?」
聖沨不及答話,卻聽身後傳來輕微響動。二人應聲回頭,卻是樓心月終於到了。
朝他頷一頷首,蕭冷兒上前數步。
回她一禮,樓心月亦行至山邊,負手站立半晌,回身正欲開口,卻見蕭冷兒面色奇異,頭頂銀白之上更有白煙繚繚,不由心中一動:「蕭家不傳秘法,『無相解體大*法』?」
點點頭,蕭冷兒道:「傳說施展此法自身功力能在一炷香時辰內提升五倍,卻是比『弱柳扶風』更霸道數倍的功夫了。我雖有修鍊,卻也並未真正施展過,真相如何,不得而知。」
樓心月搖頭道:「你又何必如此逞強,此法雖能令你功力在瞬間提高五倍,但於自身壽命,卻絕不是減少五倍那麼簡單。」
他說話間蕭冷兒周身都已繚出白煙,露在外的臉頰手臂卻是紅得幾乎透明。對他所言全不理會,蕭冷兒只抬手道:「請吧。」
樓心月無聲欺上前。
過往一幕幕一一從她眼前掠過,十歲以前與冷劍心住在山上無憂無慮的日子,獨自一人行萬里路坐山觀水的日子,與依暮雲洛煙然洛雲嵐扶雪珞相交胡鬧的日子,與爹娘短暫相聚的日子,與聖沨互相關愛的日子,與那人江南初識的日子,與那人指點江山的日子,與那人相爭的日子,相愛的日子,相怨的日子,到最後碧落黃泉不相見的日子。
唇邊凝起一朵極美的笑,蕭冷兒一掌挾畢生愛恨嗔痴出手。
眼淚不知何時已蔓延了滿臉,聖沨伸手擦去。無聲慘笑了笑,他是早已知道的了,這人根本不打算當真與樓心月比武,她是要以瞬間功力的暴增全力一擊攬著樓心月一起去死。
卧倒在地,只覺身體各處都有血液泊泊流出,竟已不似自己的。但覺一生之中從未有過此刻的狼狽,樓心月半晌苦笑道:「你可別死了。」
旁邊那人笑聲雖微弱,總算還能傳到他耳中:「你還沒死,我哪敢先行一步。」
還真是個爭強好勝的姑娘。樓心月示意聖沨扶自己起身:「我今日前來,原不欲與你比武,是想著要告訴你一件事。但你施展『無相解體大*法』,卻叫我一瞬間暢快淋漓,忍不住要與你一戰。卻是我的糊塗了,若你死在此處,那我可真真做了一件大錯事。」
忍不住翻個大白眼——卻連翻白眼的力氣也沒有。全身骨頭都已散開,蕭冷兒想著與庚桑楚拚命那次嘲諷兩人像死狗。狗還有骨頭呢,她現在卻是連一灘泥都不如:「你們還有甚見不得光的秘密是我們不知道的?」
沉吟半晌,樓心月淡淡道:「楚兒堪堪在洛陽布置那祭壇,或者說在更早之前,我已知道他想做些甚。」
蕭冷兒驀地睜大了眼。
「但我卻想不出阻止他的法子,他雖是我的兒子,卻比我更有主張。按說沨兒是我和劍心的孩子,我該更疼愛他才是。但我從小看著楚兒,他的一切都讓我覺得驕傲之餘又內疚在心,不知不覺中,我已把所有的愛都給了他——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還能這樣去愛別人,儘管他是我的兒子。」
「我想不出法子明著阻止他,便只好同他一樣暗中進行。他在山洞中布置祭壇和血池,我便在那底下再挖出一條地道來。」
蕭冷兒連眼瞳都已發起抖來。
「我曾說這一生沒有誰能令我不戰而認輸,當年連冷劍心都不能。可我的兒子,他的才能高過我,胸襟氣度竟也遠勝於我。我眼見他行前人所不能之事,一統武林,而又毫不留戀的袖手天下。有了這樣一個兒子,我不認輸還待如何?那日在山洞之中,我早已事先隱匿於地道,可那炸藥的威力竟遠遠出乎我所料。我兒以己之力催動祭法,等我尋到他的時候,他已身受重傷。新傷舊患,饒是我兒那樣的人也難以承受,我當即救他從已僅余縫隙的地道出去。我說犯錯的是我,該以死謝罪的也是我,要他出去找你,我替他繼續催動那術法。他說早已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後悔,尤其就此離開你,明知要叫你萬念俱灰,他一意孤行,如何能不悔?我若當真肯那麼做,我們父子總算也對他死去的娘親有個交代,從此他便可一心只向著你了。」
短促地「啊」了一聲,蕭冷兒滿目熱淚,卻也不辨是喜是痛是愛是怨,口中不住喃喃道:「他為何,他為何……」為何不來見她,為何不來見她?
樓心月續道:「他當即便去尋你,卻見到你在房中一夜白頭的模樣,讓他悔痛交加,當即改變了決定。他說暫時不與你相見了,也叫我休要去祭壇,只想辦法留著你性命,而他在這期間則要去做兩件事。」
凝視蕭冷兒滿頭白髮,樓心月也不由暗嘆一聲:「第一件是,他明知你性命垂危,兩人就算相聚只怕也沒有多少時辰,他要去赤霞峰上尋風赤霞,請他想辦法為你續命,好留待你二人日後相見。第二件,他負盡你的青春,更讓你失去女子所珍視的一切,他便要在這期間去天山尋找傳說中盛放在天池、能使白髮換青絲容顏能駐的優曇仙花,令你二人命中最後一段時光能無悔度過。」
聖沨在旁早已聽得潸然淚下。
試著想要動一動身體,卻是一點辦法都沒有,蕭冷兒不住流淚,又悔又痛又恨又傷:「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不想死在這裡,我不想死在這裡……」
見她絕望模樣和聖沨直想殺掉他泄憤的目光,樓心月忽的一笑:「但我也不是當真這般只顧自己痛快,令到你連見他最後一面的機會都沒有。」
蕭冷兒聖沨不由都是一怔。
樓心月笑聲之中一人飄然而來,面容清顴,三縷長須,乍看更勝九重天外仙。
蕭冷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聲叫道:「風老前輩!」隨即痛哭道,「求前輩救我!」
來人竟是那隱居世外幾十年從不入紅塵的風赤霞,想是庚桑楚如願尋得他。
瞧她渾身浴血模樣,風赤霞嘆道:「你的身體,早在幾年前便已近不治。如今這模樣,休說我,便是大羅金仙也絕沒辦法。」
蕭冷兒獃獃望他,似難以置信。
風赤霞忽的又展顏一笑:「但老夫既然來到此,也不能撒手不管你。運氣若不差,但願你能活著與你那心上人相見。」
蕭冷兒不由喜極而泣,瞧得風赤霞連連皺眉:「不過多活幾日而已,瞧把你樂的。老夫一生醫人無數,可沒見過第二個比你更不懂得珍惜自己之人。」
「前輩可知我今生有個最大的願望,若能實現了它,便是百死也無悔。」蕭冷兒展顏笑開,如同群花怒放般美麗,「與我心上的那人,生則同眠,死則同穴,今生今世,此情……不渝。」
*
一個月後。
江南。
三月的江南,綠柳如茵,百草生長,鳥鳴魚躍,自是人間仙境。
吆喝聲不斷街道中,一人當街緩緩行來,撐了青綠色油紙傘,白衣素凈,卻是一頭銀白的長發叫路人不住流連。
來人自是蕭冷兒。
這一個月她循著那人足跡一刻不停追尋,終於來到了江南。
江南啊。
放下油紙傘,蕭冷兒不覺微微一笑。這是她與他初識的地方,她夢中的江南。
忽聽前方一人叫道:「觀仙樓頂上有個人在彈琴啊,一邊彈琴好像還在吃什麼東西。那麼高的地方,那人怕不是想不開吧?」
一時當街的閑人都前往觀仙樓而去,自是湊個熱鬧。
夾雜在人群中向前走,蕭冷兒絕美笑靨不知何時已沾染淚痕。
漸漸行得近了,便又聽夢中那聲音在放聲而歌。她不由自主也跟著低吟淺唱。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行到最近處,那歌聲忽的就消失了。
蕭冷兒一急之下便不由躍身而起,想要上那房頂去,卻早已忘了自己武功全失之事。身形正往下倒去,她來不及尖叫,已被一人自身後攬入懷中,和煦笑聲在她耳後朗朗響起:「卻原來中原的『梁上君子』,都是這般迷人的風姿。」
那笑聲如春風,如煙雨,如江南。又如置放五十年的陳釀女兒紅。
兩行清淚順著臉頰無聲滑落,蕭冷兒緩緩回過頭去。
(全文完,謝謝看這篇文^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