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醉翁意嬸母探病女
如今已至立秋時節,天氣卻依舊酷暑難當,街上稀稀散散地行走著幾個百姓,口中埋怨著今年怕又是要大旱。
豈料看看日落之時,原本晴朗無垠的天空驟然乍響一聲驚雷,緊接著砸下一顆一顆雨點兒,不多時已成了瓢潑之勢。
碩大的安慶侯府像一隻斗敗的巨獸,安靜地蜷縮在雨中。
急驟的雨水將房頂的瓦片刷洗的碧青,砸落在地面上,便是霧騰騰一團渾濁的霧氣,模糊的人鼻子眼睛全都不見。
二門處,一個十二三歲一個身著紫綺短襦,素麵長裙的丫頭正艱難在雨中行著路,手中打著的油紙傘被狂風吹的半偏,半邊身子淋在雨里,卻還顧著另一隻手裡抱著的粗布包袱。
想是雨大難行,她悶頭跑著,不經意竟同對面來的人撞個正著。
那丫頭哎吆一聲,倒退兩步站定,只覺兩眼金星直冒,耳邊的叱責聲卻已傳來:「不長眼的蹄子,搶著去投胎不成!」
那丫頭顧不得掉落在地的雨傘,抹一把濕漉漉的額發,定睛望去,眼前一行數人,中間的兩個,一個身著老青色比甲的中年婦人,墨綠色襦裙,鬢髮梳理的整齊,圍著暗紫色緄邊遮勒眉,正是大太太身旁得力的陳媽媽。
方才出言教訓的便是陳媽媽旁邊一個身量高挑的女孩家,穿了件藕荷紫繡花琵琶襟衫子,乃是四太太身邊頂頂得力的青杏姑娘。
那丫頭雙目中便閃過驚懼之色,隨即連連作揖賠禮:「求媽媽姐姐們恕罪,小的方才去門房裡取東西,不成想落了雨,怕淋了東西走的急了,衝撞了媽媽和姐姐的駕。」
青杏解了絲帕在唇上點了下,瞧仔細了這丫頭原是二房三姑娘身邊的丫鬟品紅,面上顏色並未緩和,微微剃眉,開口說道:「原來是你,這會子不在屋子裡好好兒的服侍你家姑娘,瞎跑什麼?這是取的什麼東西拿來瞧瞧?」
品紅知她性子一向霸道,遂將手中的包袱往前稍遞了些,道:「我家姑娘這幾日連著吃苦藥,想起吃城西的酸梅,委了小張管事去辦貨時捎了半斤回來。」
青杏揭開那粗布,見那包裹外包了些蓑葉避雨,便未再打開細看,只輕笑著道:「我只當是什麼了不得的稀罕物,偏那小張管事吝嗇,趕明兒我知會了我們太太,給姑娘買幾斤回來便是。」
陳媽媽並未接此話,只是轉頭瞧著青杏說道:「瞧著時辰不早,咱們還是趕緊的去瞧了姑娘,好回去向主子們復命。」
青杏方才收了話頭,對甫撿起傘來的品紅說道:「原是我家太太去大太太那裡說話,聊起姑娘的病來,又見落了雨,便打發咱們來瞧姑娘。」
品紅忙不迭應是,走在前引路,一行人便往二房居住的隆福居來。
這隆福居原是侯府偏西的幾所屋子,只因二老爺年幼時突發惡疾,高燒不退,老侯爺親為其求醫訪葯也不見好,後有個道人化緣而來,出言點化,須書『隆福』二字於匾額,懸於正堂方好,老侯爺將信將疑,果然救回二老爺的一條命。
可惜的是二老爺小小年紀燒了那麼些天,硬生生燒的呆傻了,做不成學問,勉強能自理生活而已,亦多虧老侯爺經年累月悉心照料,後為之聘了太醫院醫官周定芳家的次女周氏,周氏溫柔恭謹,老侯爺多有維護,周氏進門後接連生下一子一女,女孩兒便是這位三姑娘。
不多時,眾人已踏上台磯進了屋檐,周氏一向謹小慎微慣了,並未敢擺架子,反迎了上來。
陳媽媽與青杏略略施禮。
青杏方笑道:「我家太太見落了雨,天氣轉涼,想著三姑娘前兒個受風寒尚未痊癒,怕再著雨氣,又添一重病,一時放心不下,想要過來瞧瞧,若有不適也好早早兒的延醫請郎中,只恰好又在大太太那裡說話,路遠不便過來,才打發我們來。」
周氏本來出身便不高,又自小被撫養在下鄉祖母家裡,不然好好兒的一個女孩兒家,也不會被嫁給一個傻兒,眼下她賠笑道謝道:「多謝大嫂和四弟妹掛懷了,和丫頭已好多了。」
陳媽媽微微笑著頷首:「這才好,三姑娘吉人天相,四太太不必過於憂心了。」簡單說了一句話便不再言語。
青杏又道:「三姑娘若是不適,太太不要外道,只管遣個人來告知我家太太。」
周氏唯唯應諾,送二人出了抱廈。
品紅瞧見二人出了院子,方才拿了包袱回了三姑娘的下處。
那屋子雖不大,卻只擺了為數不多幾樣傢具,便顯得空曠。屋內傢具一色是幽沉老氣的檀木櫸木,角落裡放著張櫸木四合如意紋六柱架子床,床頭一張大櫃,櫃腳的漆掉脫了幾塊,渾如一個病入膏肓的老人。
靠南窗支著一個小銀吊子,咕嘟咕嘟煮著葯,一個豆青色衣裳的老婦人守在一旁,昏昏欲睡,一切都是那樣老氣沉重。
也就那床玫粉色刺繡錦鯉戲蓮床帳稍微顯示出這間屋子的主人真實的年紀。
品紅瞧見如此,更覺心中窩氣,幾步走至熏籠旁拿了換洗的乾淨衣裳,掀帘子進了隔間,嘴上埋怨著:「都道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原來此話不假,如今這府里,竟都姓起姚來了,」那聲音穿過帘子透出,語氣中仍滿是憤憤不平:「真論起來,咱們老爺才算是嫡出,四老爺不過是庶出,如今太太對著四太太手底下一個丫鬟竟都要陪起好兒來……」
她這話滔滔不絕,卻也道出這安慶侯府的境況來。
老侯爺徐泓先原是一屆白身,自青州府逃荒一路至濠州,恰逢趕上太祖高皇帝舉事北伐,便投身行伍跟隨太祖起事,因他在私塾里偷師了幾個字,又自小通習青州的水性地理,一路立功受賞,晉封侯爵之位。
太祖深器之,欲以長沙王之女真定郡主嫁之,可又得知老侯爺在家鄉已有結髮妻劉氏,且育有兩子,此事也只好作罷,誰知後來劉氏卻突發舊疾一病不起,數月後駕鶴西去。
太祖仍將真定郡主許之,劉氏之母唯恐兩個外孫受欺侮,遂又將劉氏之妹嫁了過來做二房。
虧得真定郡主有度量,未曾進門丈夫倒先討了二房,那二房太太喚作瑾姨娘,拿兩位公子心肝肉兒般疼。
真定郡主嫁入府後,倒也樂的不管不顧,只相夫教子,操持侯府中饋。
老侯爺雖與真定郡主琴瑟和諧,卻也心中有愧愛妻,延請名師教導兩位公子讀書,大公子敏而好學,十歲上已能通讀史記,二公子也甚為伶俐。
誰知大公子十三歲上因深夜讀書不眠,翌日染了風寒,漸漸遷延不愈,竟至染上肺癆,遂迎娶自小指腹為婚的江氏過門沖喜,誰知新媳婦兒過門三天,大公子便撒手西歸,獨留下大太太一人守寡。
又說二公子沒多久因高燒燒壞了腦子,心智遠不及常人。
真定郡主過門后先後誕育大姑娘徐兆清、三老爺徐兆寬和五老爺徐兆瑞,小劉氏也就是瑾姨娘生下四老爺徐兆佳,爵位也自然落在真定郡主所出的三老爺身上。
要說三老爺徐兆寬襲爵,也不光只是憑靠出身,真定郡主教子有方,徐兆寬與徐兆瑞均人品才學上佳,徐兆寬蒙祖蔭入朝,一路做到兵部侍郎任上,五老爺徐兆瑞進士及第,因哥哥在朝為官,遂放了外任。
對比之下,瑾姨娘所出的四老爺徐兆佳卻差強人意,平時貪花好色,靡費無度,全無半點氣象。
如今西蜀叛亂,定遠大將軍英國公楚啟奉旨西征,三老爺領宣慰使職銜代英國公前往大同,名為宣慰,實則也是鎮守。
三夫人乃是宣德候楊受成之女,此次皇帝施恩,准三夫人可以隨軍往宣府,故而家中宿務由四夫人掌管。
這丫頭抱怨聲越來越大,將葯銚子旁打瞌睡的老媽媽吵醒,那媽媽便出言打斷她道:「快別再說這些話,叫太太和姑娘聽到了,沒的惹她們娘倆兒傷心。」
這媽媽乃是周氏的奶媽媽梁媽媽,有著自小到大的情分,再親厚不過,因周氏要親自照料小少爺,才派了她過來,自是極為穩重妥當的人。
品紅方收斂了些,挑簾伸長了脖子往牆角的大床望去,見那玫粉繡花帳子微微一抖動,露出一隻肉肉的小手來,她下意識地迎上前兩步,遲疑片刻又收回腳來,只是撇了撇嘴撂下了帘子。
梁媽媽卻已站起身迎過去,拿了櫸木衣架上的對襟水田衣在手,為床上的小女孩穿衣裳,嘴裡念叨著:「姑娘怎地睡了這一小會兒便醒了,」說著話伸手在小女孩額頭上試了試溫度,面上露出些許喜色來:「可憐見兒的,總算是退了燒,老奴這就去稟告太太。」
小女孩正是安慶侯府三姑娘徐靜和。
她配合著很快穿好了衣裳,慢慢邁著小短腿走到窗口,望了望窗外漸收的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