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督主回來了!人已經在……」小太監重複道,可後半截話還沒說完,就發現面前憑空多出了一道煙塵,再看剛才還站在原地的人,早就跑得連影子都不剩了。
慕筱雅一口氣沖回西廠外,正要進去,卻忽然長了個心眼,躡手躡腳地趴上門板,打算聽聽裡面是個什麽情況,也好隨機應變一下。
誰料她豎著耳朵聽了好半天,門的那頭卻一丁點聲音也無。
呃,不會是顧錦瑜發現茅廁的香用錯了,花花草草長得不茂盛,或者是衣袖上沾到灰塵什麽的……一氣之下血洗西廠了吧?
正胡思亂想著,身後卻冷不防地響起一聲輕咳。
慕筱雅回過頭,眼睛頓時直了。
身後,一道高瘦筆挺的影子於眾星捧月之中,負手而立,錦衣華服,玉樹臨風。身形在周遭青蔥的碧樹映襯中,如畫一般,不染俗塵。
見慕筱雅只是傻愣著不說話,跟在顧錦瑜旁邊的包公公急了,忙探出身子,小聲提醒道:「小雅子!小雅子!見了督主,還愣著干什麽?!」
慕筱雅趕緊收神,無比乖順地上前行禮。
多日的實踐證明,包公公其實是個大好人,此時此刻,他繼續在一旁替慕筱雅說著好話,「督主,這是小雅子,今年來的新人,方才他是去內務府拿東西去了,才沒來得及隨其餘人一道出門迎接您,還請您原諒則個。」
難怪院子里一點聲音也沒呢,感情是根本沒人啊!慕雅暗暗撇嘴,卻聽頭頂處響起了一句淡淡的「嗯」,那聲音沉沉悶悶的,完全聽不出喜怒,只能通過猜測和想像,判斷出應該是……不打算追究她了吧?
於是慕筱雅壯著膽子抬起眼,立刻便對上了一張,呃……禍國殃民、顛倒眾生、藍顏禍水的臉。
用通俗一點的話來講,就是她慕筱雅走南闖北這麽多年,就從沒見過這麽好看的男子。
大抵是因為凈了身的緣故,顧錦瑜同尋常男子相比,整個人氣質偏於陰柔,線條婉轉的面容如白瓷般明凈清素,將一張略嫌涼薄的唇襯得越發嫣紅,那斜挑的鳳眼漆黑如墨,卻始終透出慵懶和冷淡的氣息,無情無緒,教人看不出心中所思所想。
但作為一個專業的易容師,這張臉出現在慕筱雅眼中時,最初化成了一錠大大的金子,其次是各種香車美酒豪宅,最後,定格成了一張做滿記號的圖紙。
臉寬多少,眼距多少,鼻高多少,膚色如何,五官的比例如何分配,眉眼的分佈如何調節,面部的曲線如何打磨……
慕筱雅目不轉睛地觀察著面前人的面容,正看得起勁,卻忽然對上了一道冷冷的目光,她本能地打了個寒戰,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太激動了,觀察什麽的還是要含蓄點為好。
為了掩飾自己的目的,她趕緊撓撓腦袋,傻乎乎地笑道:「督主恕罪,您……您生得太好看了!」
拍這樣的馬屁,按理說用在任何人身上,都可以屢試不爽,然而面前的這位主兒,聞言臉上的表情卻紋絲不動,依舊只是垂著眼,目光涼涼地看著她。
慕筱雅腦門上滲出汗來,也跟著一顆心七上八下的想著:完了,我不是戳到什麽不該戳的點了吧?
而這時,顧錦瑜卻又面無表情地開了口。
「你。」他說。
慕筱雅連忙前傾身子,豎直耳朵,恭恭謹謹地等著下文。
然而沒有下文,顧錦瑜說完了這一個字,就恢復成面癱臉,看著她。
慕筱雅十分不解。
包公公不失時機地走上前來,解釋道:「督主的意思是,他聽說過你。」
慕筱雅一愣,來不及思考他是怎麽從那一個字里聽出這種含義的,只能趕忙作惶恐狀道:「能被督主聽說過,奴、奴才真是三生有幸啊!」
顧錦瑜面色淡淡地點點頭,隨後撩起袍角,一言不發地朝院中走去。
在此過程中,他第二次留下了自己僅僅兩個字的金口玉言,「就他。」
慕筱雅轉動腦袋,滿眼疑問地看向包公公。
包公公清清嗓子,道:「督主的意思是,他身邊缺個人使喚,就你了。」說著又探身過來,語重心長地拍拍她的肩,「別看督主人不在西廠,消息可是向來靈通,沒什麽能瞞得過他的耳目。他多半是聽說你得了皇上的寵信,為人可靠,準備多加培養,予以重任。」
慕筱雅看了一眼已經前呼後擁著進了屋子的顧錦瑜,才轉過頭道:「包公公……我能問個問題嗎?」
「什麽?」包公公十分和藹。
「督主他從頭到尾只說了三個字,您……您是怎麽領悟出這麽複雜的意思的?」雖然這麽快就近了顧錦瑜的身實在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她怎麽覺得和這位需要隨身自帶翻譯的督主大人,完全沒辦法交流溝通呢……
「這叫做察言觀色,需要具備豐富的觀察力和想像力,具體來說……就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了。哈哈,你還年輕,以後就會明白的。」包公公笑了兩聲,話音剛落,人一轉身已經跑得腳下生風。
慕筱雅站在原地,轉動眼珠看著幾片葉子被風卷著,從自己面前打著旋兒飛過……
一種「才出虎穴,又入狼窩」的坑爹之感,深深地瀰漫在了心頭……
慕筱雅離去之後,那輛馬車繼續朝前緩緩駛動。
在輕微的顛簸中,蕭明嗣合起眼,靠上了身後的車壁,今日車內格外添上了一層厚厚的車簾,將日光盡數阻擋在外。
「那個小太監是怎麽回事?」片刻之後,他慢慢地開了口,將自己的問題拋入車內的黑暗中,那聲音低緩深沉,甚至帶著些許冰冷陰鷙的意味,同以往判若兩人。
黑暗中很快響起衣料摩擦的聲音,黑衣人身子動了動,附在他耳側低聲說了一句話。
蕭明嗣的雙眼驀地睜了開來,深邃的瞳仁如同無星無月的夜空,半點情緒也不見,較之他今日穿著的玄色錦衣,更加深沉濃黑。
「就是她?」他轉頭直視了黑衣人,確認道。
黑衣人沉默著點了頭。
蕭明嗣眼眸微眯,垂了眼睫忖思了半晌,又問:「她的身分,『他』是不是也發現了?」
「『他』發現了她是姑娘,」黑衣人道:「雖然還不清楚她入宮的目的,但『他』並不打算說出去。」
「哼,果然是婦人之仁,能成什麽大事!」蕭明嗣嘲諷一笑,隨即眼中聚集起幾分狠戾,死死盯住他道:「倒是你……顧錦瑜不僅沒死,還平平安安地回了宮,這已經是天大的失敗!這一次,是本王給你彌補的機會,儘快將東西拿到手,否則,你知道自己的下場是什麽!」
他的話字字句句都帶著徹骨的寒意,黑衣人有些震懾,沉吟半晌卻道:「殿下,有一件事……屬下始終覺得不解。」
「何事?」蕭明嗣淡聲問。
黑衣人道:「那日顧錦瑜中箭墜崖,乃是屬下親眼所見,那懸崖高百丈有餘,投石無聲,尋常之人墜落,縱然不死,也絕不至於這般……毫髮無損。」
「你想說什麽?」蕭明嗣用餘光斜睨他一眼。
「屬下暫無頭緒,只是覺得蹊蹺。」
「哼,」蕭明嗣冷笑一聲,道:「你自己辦砸了本王的事,反倒來問本王原因?」
他咄咄逼人的語氣讓黑衣人立刻就垂了眼,低聲道:「屬下不敢。」
「顧錦瑜是怎麽死裡逃生的,本王並不關心,但同樣的事,本王不希望看到第二次!」蕭明嗣說著,聲音低沉幾分,眼中再度聚集起寒芒,「只要除掉顧錦瑜,龍椅上的那個廢物就根本不足為懼了!」
「是,屬下定不辱使命。」黑衣人只得不再多話。
「還有,」蕭明嗣沉吟半晌,又道:「以後關於『他』的事,須得一字不漏地告訴本王,不得有半點隱藏,你可明白?」
黑衣人遲疑片刻,終究只得垂了頭,應道:「是,屬下明白。」
當天夜裡,慕筱雅的窗外就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誰……是誰?!」起初聽聞聲響,她嚇了一大跳。
「是我。」外面的聲音低啞如悶鼓,在無聲的夜裡顯得越發低沉。
慕筱雅瞬間認出了聲音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個身分不明的蒙面黑衣人,自打第一次定下生意之後,兩人這還是第一次接上頭。只不過,守衛固若金湯的皇宮他都能進得來,足見對方的來頭不小。
慕筱雅清了清嗓子,正準備熱情地問候一下自己的大金主,卻被對方悶悶地搶了先。
「事情辦得怎麽樣?」他問。
慕筱雅嘆了口氣,「人才剛回來,看都還沒看清楚呢。」
那邊聞言短暫地沉默了片刻,再開口,聲音依舊平靜無波,聽不出喜怒,「一個月內,把東西交給我。」
「一個月?!」慕筱雅震驚了,「當、當初可沒規定時間啊!」
「事情有變。」那頭回答得簡單而乾脆。
「等等,那什麽……慢工出細活啊,時間短了我……」慕筱雅急得趴上了窗,正準備請求寬限一下,卻聽到一個宛如天籟般的回答。
「一個月內,價錢翻倍。」
慕筱雅感覺頭頂有一圈小鳥撲騰著翅膀,歡快地飛來飛去,邊飛嘴裡還嘰嘰喳喳地叫著「翻倍……翻倍……翻倍……」
擦擦嘴角掉下來的口水,光只是聽見這話,她都覺得自己已經是有錢人了。「……成、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