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蒼茫一生終散盡

第一百一十八章 蒼茫一生終散盡

窗外的陽光實在是很好,透過輕薄的窗紗撒進大殿,撒到賽戩的身上。他正版癱坐在椅子上,周邊散落一地的全是處理完的奏摺,手邊還有幾本沒來及處理的。有一束陽光突然照射在賽戩的眼上,刺得他立刻閉上了眼睛,眼前還是被灼成一片黑。

他的心猛然一跳,快了半拍,慌得不行。

賽戩突然坐直身體,揉了揉被陽光灼傷的眼睛,心莫名其妙地慌亂著,彷彿要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一樣。而還沒等他平復下心情,便有一個宮人跌跌撞撞地跑進了大殿,一看到賽戩便「啪」地跪了下去。

「王……王上,出……出事了……」

「出什麼事了?慢慢說!慌什麼慌!」

宮人哆哆嗦嗦地抬起頭來,「金……金殊閣,大姜國主中毒了,快……快咽氣了……」

「胡說什麼!」賽戩猛地站起身來,眼睛像是瞪出血來,呵斥著宮人。宮人抬起頭,急得都快哭出了聲,又帶著劇烈的恐懼,「王上,是……是真的……」

似有一聲巨雷炸裂在賽戩的腦子中,他甚至往後趔趄兩步,這才站穩身體。意識到金殊閣可能真的出事了,百里捻可能真的出事了。他來不及說一句,拔腿往金殊閣跑去,心臟彷彿驟停一樣,極具擔憂著,甚至油然生出濃重的恐懼感。

他期望進門看到的是活得好好的百里捻,哪怕他還是一張不冷不淡的臉,哪怕他還是那副欺瞞自己的模樣。然而當他跑進金殊閣,便看到半躺在鈴鐺懷裡的百里捻,他的嘴角不住地往外流著血。鮮紅的血液,觸目驚心。

百里捻表情其實還是往日那般平靜,他勉強抬眸看著鈴鐺,甚至說話盡量也保持著平靜,「我、我死後,把屍體送、送到鄴陵。我、我已經讓莫湮給王叔做好了衣冠冢,就、就埋在王叔旁邊……」

「王上,王上你別說話了,我……我都記著的。」鈴鐺忍不住掉了兩滴淚,當年與百里捻相遇於南林,得知他是大姜舊主之後,她便總覺得他滿身上流露著揮之不去的悲哀。是悲哀,他這一生,本就是悲哀的。

可是百里捻不覺得,滅掉三國之後,他真覺得該為王叔做的,都已經做完了。他又吐了一口血,生命真的已經垂危。

「捻兒!」

賽戩瘋了一樣奔了過來,他一把抱起百里捻,將人攬到自己懷中。又瘋了一樣喊著旁邊的宮人,「去叫醫丞!去叫醫丞!都在這裡愣著幹什麼,愣著幹什麼!」

宮人們屁滾尿流一般往外跑,可是離著二人最近的鈴鐺卻搖了搖頭,「沒用了。」

「閉嘴!你算什麼東西,胡說什麼!」賽戩已經瘋了,瞪大的眼睛布滿血絲,眼珠子彷彿都瞪了出來,要不是此時百里捻在他懷中,他恐怕要拔劍把亂說話的鈴鐺給殺了。可是後者深深看了他一眼,終究嘆息一聲。

賽戩還吼叫著「醫丞呢」,直到百里捻的手好不容易遞上來,抓住他的袖口之後,他還稍微找回一點理智回來。他連忙握住百里捻的手,低頭看著這個奄奄一息的人,慌慌張張開口:「捻兒,捻兒你……你別死,我……我不要你死!」

唇角已經全是鮮紅的血液,可百里捻還是裂開嘴角笑了笑,他笑得很好看,就像在望舒閣,這人第一次對自己笑那樣。宛如仙人入世,驚心動魄,可是此時的賽戩卻不想要看到這樣的笑。

百里捻斷斷續續地開口,「我……我這罪人,有這下場大抵也是註定,你……你也許會是一位好君主,這天下終究要一統,是你做天下之主的話,也好。」

「胡說什麼呢!」賽戩心都要碎了,他緊緊攥著百里捻的手,兩滴眼淚蹦出,「你閉嘴,你別說,你什麼都不要說,本想不想聽,本王不要你死,不要……」

他已經涕不成聲了,肩寬體闊的壯漢哭得像是孩提一般,緊緊抱著百里捻,口中的話已經不成句,「我不怪你了,你怎樣都好,就是別死,別死行不行——?」

百里捻卻笑了,他去抓住賽戩的手,依靠在他懷中,「別、別哭了,本、本就是我虧欠你,如今也算是償還了。遇、遇到你,我很慶幸,也慶幸最後的人是你,不是我。記得把這個和我一同下葬,葬、葬在鄴陵……」

一塊血紅的赤玉從懷中落下來,那是赤玉龍角,曾和大姜玉璽同體,後來大姜復立也曾重新粘合在玉璽上,此時卻落在百里捻的手中。只是賽戩全然不關心這個,他只抓著百里捻的手,想要將這個人留在自己身邊,只想要他留在身邊。

他不能接受百里捻要死了,不能!

「捻兒,你別……」

「王上,我真的累了。」

百里捻輕輕閉上了眼睛,他是真的累了。從鄴陵之亂到如今,他籌謀三國攪亂天下,甚至也曾惡意地想過,讓天下和他一起覆滅算了。他恨滅大姜的三國,恨殺了王叔毀了鄴陵的三國,可是他也不想做君王。

他從頭到尾都不想的,從不懂事的少年時候他就不想做君王,是王叔一手把他推上了王位,也招致了禍害。世間的事情真的是講不通說不明白,他恨的人是禍害,而復仇的他又何嘗不是罪人呢。終究是一場敗棋。

一口血水從口中噴涌而出,恍惚間,百里捻的眼皮抬了半分,瞧見滿目的血色。這赤紅的顏色,像極了那年鄴陵的赤焰大火。15歲的他有意無意錯手點燃了鄴陵大火,這些年他背負著血海深仇、家國親友、鄴陵幾十萬人的遊魂,終於能了了。

「捻兒!捻兒!捻兒!……」

耳邊還回蕩著一人的聲音,若是沒有賽戩,他也許會孤身一人到最後,再度擔起這天下。只是他於天下而言,從頭到尾都不是明主,也許是賽戩改變了他,也許是他註定就會如此。

聲音一點點消散,百里捻終於聽不到任何聲音,彷彿陷入無底的黑暗之中。他在黑暗中一步步,慢慢走遠,賽戩在身後喊他,他也不曾回頭。羌晥不在三國之中,他終究還是辜負過他,到了如今自然也回不了頭。

他在黑暗中一步一步往前走,沿路還想還看到了張佑對他揮揮手,口中喃喃說著「也許你也不出南林就好了」。他還來得及反口說「不後悔出南林」,張佑便消失在眼前,他喃喃說著:本就不是南林所出,他是鄴陵人,也該歸鄴陵。

越織心又出現在了黑暗中,對他搖搖頭說:「你不該將天下給蠻夷人」,百里捻皺了下眉頭,沒答話。越戧公孫執甚至於宇文泱越洆都一一出現在眼前,又一一消失。還是百里捻一個人走在黑暗中,他看到黑暗盡頭站著一個身影。姜環站在那裡對他搖搖頭,眼神中是失望,過了好久之後,他又釋懷一笑,對著百里捻張開了手臂,他說:「好孩子,過來到叔叔這邊來。」

好孩子——,姜環只對百里捻說過一次,那是百里捻登基的時候,姜環說過「好孩子聽叔叔的話」。為這聲「好孩子」,他聽了他幾乎一輩子的話,最後便允許他聽自己一回吧。

百里捻閉上了眼睛,這一次,是徹底陷進了黑暗中。

……

大姜國主亡於陶陽城,震驚天下。

而還沒等著天下各地嘩然,更為猛烈的消息接踵而至。本已亡故的北晏王仲演出現在北境,口口聲聲稱遭百里捻的陷害,現在要匡扶正義,復立北晏,恢復北境正統。

仲演的目的當然不只是殺了百里捻,他還想著復立北晏,依舊和羌晥東西對峙。當時百里捻毒發之後,他便當機立斷,逃離陶陽城來到北境。他知道賽戩不會放過他,徒留在陶陽城只能被殺。而賽戩確實震怒,震怒到列兵江源關,要踏平北境,殺了仲演。

北境大姜王宮,仲演的眉頭緊緊皺著,聽著青雀堂線人的稟告。

「賽戩真要出兵北境?就這般不管不顧?」仲演頗感意外,他想到賽戩不會放過他,可是沒想到會這麼激烈。賽戩不是仗著兵馬就肆意踐踏他國之人,可是此時儼然如同暴君一般,行跡也頗為暴戾。

線人道:「昨夜羌晥王從陶陽城出發,帶著二十萬大軍親自趕往江源關,估計今夜就能和江源關的十萬大軍匯合。看這架勢,想必匯合后便直指北境。」

仲演攥起拳頭,「賽戩瘋了么?百里捻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人,也坑害過他不止一次,我端毒酒給百里捻也不過是順了他的意而已,況且我還救過他一命,他就這般著急要殺我?」

線人不敢妄言,仲演身後的方羽張了張嘴,也不敢妄言。

仲演又突然轉頭對方羽道:「你有沒有派人告知賽戩,說本王只要北境這個地方,南境已經西昭盡數歸羌晥,另外本王願意對羌晥朝貢,每年供奉糧食萬擔,但願和平同處?」

方羽依舊皺著眉頭,他面露難色,「回王上,屬下已經安排了使臣去羌晥,可是使臣連羌晥王的面都沒有見到,便被打發了回來。羌晥的人還說……說只要王上的命。」

「瘋了吧他!」仲演猛地錘了一下桃木桌,方羽嚇得後退兩步,臉都發白。仲演沉默了好久,眼眸中儘是陰霾,他又道:「方羽,繼續派使臣去羌晥,直到見到賽戩,傳達了本王的意思為止。另外……」

仲演抬起頭,眼神閃過一絲冷厲,「另外派兵潛伏在江源關到北境的那條官道邊的小山上,要是賽戩真的要魚死網破,我們也必然不能閑著!」

「派兵——?」方羽眉頭皺得更厲害了,小聲囁嚅:「派哪裡的兵?」

「隋義不是從南境趕回來了么?當然是派他去。」仲演理所當然道。可是說完不經意掃了方羽一眼,見後者有口難開的樣子,他又彷彿意識到了什麼。轉身盯著方羽,問:「是不是隋義那邊發生什麼事兒了?」

方羽抬起頭,有些唯唯諾諾道:「回王上,隋義將軍領兵回來之後,說……說北晏王已死,不認識您,還說大姜才是正統,沒……沒北晏……。」見仲演的臉色變了,方羽索性一鼓作氣全都說了出來:「隋義此時正在前殿鬧呢,帶著莫櫻等人,說不見大姜玉璽便不承認您。」

「這北境是北晏的北境,關大姜玉璽有什麼干係!」

仲演怒吼了一聲,對隋義領著人鬧騰很是不悅,隋義可是北晏舊人,怎麼就領頭鬧騰呢?仲演不解,但對其更是十分厭惡。

方羽張了張口,小聲道:「許是當年百里捻拿著玉璽表命正統身份,天下又廣流傳著『得赤玉玉璽者的天下』,所以隋義才會咬著此處不放,不肯聽從您的命令吧。」

「又是赤玉玉璽!」

仲演滿臉寫滿了煩躁,當年百里捻獻禮,獻上赤玉玉璽開始,他好好的王位便開始動搖。如今好不容易設計死百里捻,又拿回了北晏,卻又卡在這赤玉玉璽上了。外面有羌晥的人陳兵江源關,內里隋義等人還不聽話。仲演此時真是煩躁到極點。

他十分不想提及赤玉玉璽,但想了想,還是忍住煩躁問方羽,「玉璽呢?這麼大的玉璽,百里捻肯定沒有帶去陶陽城。玉璽定還在王宮,你去搜舒月閣,一定要把赤玉玉璽給本王找到!」

方羽彷彿料到仲演會找赤玉玉璽,他鬼使神差地從旁邊拿過一個檀木匣子,放置在了桌子上。

「屬下聽聞隋義在前殿鬧騰之後,便自作主張去搜了舒月閣。赤玉玉璽是找到了,可是缺了龍角。」方羽說著打開了檀木匣子,裡面赫然是赤玉玉璽,而也如他所言,赤玉玉璽缺少龍角。

仲演眼中閃過一絲懷疑,隨即眼中陰霾更是深邃,他問方羽:「龍角呢?」

這下方羽真是搖了搖頭,「屬下不知道,我已經里裡外外將舒月閣搜了好幾遍,把王宮也搜了一遍,但是並沒有找到。」

「玉璽百里捻拿不走,可是玉璽龍角卻是拿得容易。」仲演喃喃自語著,總覺得這件事情里透著一股子詭異。可是讓他說哪裡不對勁,他又說不清楚。

仲演這次沉默了很久,想要從這龍角之事上尋出點端倪,可是想來想去,百里捻人都已經死了,還能鑽出墳墓算計自己一回么?他喃喃自語著:「瞧賽戩的架勢,百里捻的人是死透了,死人還能折騰出什麼。現在賽戩陳兵江源關,本王必須得壓住國內,才能和賽戩周旋。」

「方羽!」仲演喊了方羽一聲,「你去讓青雀堂查赤玉龍角在哪裡?另外去安頓隋義等人,就說本王一定會拿出赤玉玉璽!」

方羽:「屬下知道了。」

……

仲演派去羌晥的使臣又遣返回來,賽戩還是那句話:「只要仲演的命,除非拿仲演的命來,否則便會踏平北境!」此刻的賽戩當真是失了理智,連一點兒後路也不給自己,他還是第一次這麼堅決要出兵,要報仇。

賽戩突然有些明白百里捻的心情。仲演只下手殺了百里捻一個人,賽戩便承受不住。那麼百里捻呢?多年前整個姜王室都葬於大火中,他的恨應該比自己要多千萬倍吧。之前賽戩總說他理解百里捻要復仇的心,可是真到了自己身上,他發現根本就平靜不下來,他也無法真正體會當年的百里捻,是如何的撕心裂肺。

兩國交戰不殺來使,可賽戩見了仲演的使臣,卻只想要拔刀相向。幸虧跟隨他到江源關的衛禹還存著一份理智,攔下賽戩,送走了使臣。使臣一路趕回北境,跟仲演回稟之時,雙腳還在不住地顫抖,可見賽戩的模樣已經是多麼的兇惡,才會讓使臣如此懼怕。

仲演皺著眉頭,他問方羽:「找到赤玉龍角了么?」

不拿到赤玉龍角就不能安撫下隋義和眾臣,不安撫下眾臣,他連跟賽戩討價還價的機會都沒有。為今之計,只有先找到赤玉玉璽才行。

方羽正欲搖頭,青雀堂一個線人便從外面走了進來,在方羽耳邊小聲說了些什麼,方羽臉色微微一變,遣走了線人。

「王上,找到龍角了。」方羽道。

仲演顯然有些不耐煩,「找到了就快點拿過來,你墨跡什麼!?」

方羽面露難色:「找是找到了,但是沒能拿過來。」

「什麼意思?」仲演不解。

方羽道:「那赤玉龍角本來是百里捻隨身攜帶,他身亡后,賽戩一直在身旁,也沒人敢去拿。後來賽戩守著屍首三天三夜,終究埋了下去。許是百里捻生前留有遺言,賽戩將他屍首帶去了鄴陵,埋在了鄴陵城外山坡上,讓人把守。而赤玉龍角,也隨之下葬了。」

「龍角跟隨百里捻埋在了鄴陵?」仲演尋到了話中的重點。

方羽點點頭,「消息是青雀堂在陶陽城的眼線傳過來的,沒有假。」

仲演突然笑了兩聲,又驟然斂起笑聲,眼神中染出兩抹冷厲,「去挖墳!掘地三尺也要把龍角給我找出來!」

「……」方羽皺起了眉頭,他深深地看了仲演一眼,「王上這……」

「你是沒聽懂我的話么!?」仲演的語氣冷了下來。

方羽心底萌生一股子寒意,不禁後退了兩步,「不不不,聽……聽懂了,屬下這就安排人去。」

方羽到底還是之前那個柔弱的侍衛,雖然有長劍會武功,可他骨子裡還只是喜歡醫術不喜舞刀弄槍的人。只是如今仲演身邊沒有可用的人,他只能硬著頭皮待在仲演的身邊,仲演讓他去挖百里捻的墳墓,他也只能派人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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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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