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猶言難道

第三十章 猶言難道

胭脂盤腿坐在寢屋的床榻上,床頭架起一面半身長的銅鏡,她手持木梳自顧自扎著辮子,她愈發情難自禁,總想將心中的抑鬱發泄,倒不知曉是因蘇昱此人的出現,還是蘇昱出現得恰在時機。

青黛猜得沒錯,她的確桎梏不前,她替父兄所做的一切,乃是為不負皇族血統,而聖樂坊為此做下的罪孽,同樣需要一個擔責的亡徒,受世人譴責泄憤,才算有始有終。

她輕嘆一口氣,若是要以死謝罪來平息仇怨,她如今也算是倒是找到了合適的人選。

眼下已是日暮十分,屋內昏暗卻並未點燈,暖爐也只燃著幾隻香,鵝絨棉被胡亂堆在床尾。胭脂將一根紅色綢帶系在發梢,她輕嘆一口氣,若按照青黛的效率,那韓燁應當已辦妥了吧,思及此她起身,緩步行至朝東的後窗,翻身坐在窗沿上,如蘇昱初來那晚,低低吟唱。

這歌是胭脂兒時,母親教給她的安魂曲,其調哀婉莊嚴,只願沙場征戰的將士亡靈能尋得歸途。

屋外寒風漸起,竟飄起小雪,胭脂停下來,察覺身側有人影落下來,她側頭望去,幾步外的房檐下立著個白袍人,右手緊握艷紅刀氣的長刀,血漬還未拂去,卻早已乾涸其上,胭脂睫毛微閃,朝那人擺擺手。

白袍人見狀兩步靠近,腳下極輕極淺,悄聲跪地伏在胭脂身側,將手中的長刀呈上去。

「韓燁死了?」胭脂伸手接過,右手指腹放在刀刃上,刀氣好似活了起來,緩緩浮動縈繞,最終自刀劍回縮,聚攏於胭脂的掌心。

白袍人只露出一雙如死寂的眸子,嘴角一扯帶上幾分僵硬的笑意。

長刀重歸平庸,時剩下打磨后的鋥亮,再不見半分妖冶的劍氣,胭脂遞還給她,卻望著屋后的梅林,只她一人說話便好似是在喃喃自語,「倒是頗為順利,只是韓燁乃丞相之子,鬧出如此軒然大波,長安的聖樂坊可還能置身事外?」

白袍人垂首搖頭,胭脂靜靜坐著,好似在聽她無聲稟報,片刻之後胭脂復開口,「也罷,不過是為了苟延殘存用來賺取錢財的地方,青黛與周先生早已在計策脫身之事,長安的妓坊不論是在朝廷還是江湖皆有些名氣,若留下來終究是個禍患。只是若真等到最後才打發妓坊內之人,恐引人懷疑、順蔓摸瓜追查下來,且要一夜之間善後也非易事。眼下倒是能因韓燁之死,借朝廷之勢肅清乾淨。」

聖樂坊在中原的據點其實僅煌城與長安兩處,妓坊將江湖的注意皆吸引了去,自然不會聯想到遠在煌城一不起眼的宅邸內,藏身著聖樂坊坊主。

而竹蕪與蘭釉二人幾乎同行,一旦有需稟報之事便交付於指定、輕功絕佳的白袍人,卻也並非直接傳達給胭脂,而是通過青黛親自將消息帶回來。如此本就難教人追查下去,青黛又極為謹慎,掩藏面容,不惜繞半個中原,確認身後無人跟蹤,才敢往煌城去。

一來是為讓胭脂靜心修養,免受煩擾,二來也是為了不讓胭脂袒露世人。

青黛的一片苦心,與多年來的努力,胭脂自然明白,但她亦有自己的一份打算,她甘願做那個攬盡罪名的亡徒,為聖樂坊贖罪,好讓青黛、竹蕪蘭釉乃至周先生,能迅速從江湖的仇恨中淡去,過上平凡的日子。

胭脂自嘲輕笑,掌心的艷紅之氣漸漸變淺,好似被她的肌膚吸附入體,這也是她不肯遷居的原因之一,她得多留下些痕迹給江湖之人,「既如此,便只剩下五個人,興許中秋之前便能結束,你們也就快解脫了。」白袍人無半點反應,胭脂又自語道,「你們伴我多年,我險些忘了你們都不能算作活人,解脫的該是我才對。」

胭脂自顧自說得無趣,卻在這時見得眼角餘光有一衣袍,乃是正捧著棋盒自右側拐角繞過來的蘇昱,正垂眸僵在原地,不知來了多久。

許是察覺胭脂並未說下去,蘇昱抬眼便對上胭脂的視線,訕訕一笑,輕晃修長指節握住的棋盒,「你將這個忘了。」

胭脂並未多問,從窗沿跳下來,兩步行至蘇昱身前,便將那棋盒拿過來,其上還沾著蘇昱的溫度。

蘇昱本是想借著還棋盒,來此繼續追問,卻不想方靠近便見一白袍人靠近,而胭脂又突然開口說話,想必是二人在交談。胭脂並未防備,蘇昱輕易便聽得她提起韓燁,他心中駭然,韓燁的奪命貼比他母親的更晚一步,卻先喪命,莫非是她們察覺韓燁的動靜,這才要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而胭脂後面的幾句話,卻有些印證蘇昱往日的猜測,她表面上天真的性情,實則深有一番謀略與果決,敢收敢放,連設置在長安維持生計的妓坊,也不過眨眼功夫便決定去留。

「你可知道淮北蘇家?」

蘇昱還在驚疑不定,卻聞得胭脂突然如此發問,不免生出些寒意來,以她八年前便創立聖樂坊,到如今佔據江湖一勢,其才智絕非他能輕易敵得過的。胭脂既然能對京師的妓坊做出如此長遠的判斷,自然也該猜測今日闖入府邸之人、與那日青黛折回所提起的埋伏,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可胭脂將這一切都拋之腦後,甚至沒有要調查下去的意圖,依舊如往日一般想做什麼便做什麼,若猜的大膽些,這一切難不成其實都在胭脂的掌控之內?

蘇昱只能故作鎮定,之前胭脂問他名字時,他清楚記得他說的是周昱,「自然,如今江湖三大勢力,非蘇家、傅家與聖樂坊莫屬,多少也有所聽聞。」

胭脂側身朝他聳肩輕笑,蘇昱別開眼,不明其意,又聽她道,「那你可知道蘇家的二少爺、蘇昱?」蘇昱心下一顫,胭脂好似還未說夠,又添道,「啊,與你只差一個姓氏。」

蘇昱以為胭脂已勘破一切,他不動聲色將手探往腰腹,寬大的袖袍下掩藏著一柄他在府內尋得的短刃,雖不夠鋒利,其上卻布滿銹跡,若胭脂揭穿他的身份,他自然無法再活著出府,只能放手一搏,雖然胭脂一死,未必能撼動整個聖樂坊的勢力,但憑著青黛對胭脂的在乎,興許她會放下手中的打算先回到煌城,為蘇家和韓家爭取些時間。

「為何提起他?」蘇昱的語氣冷凝至極。

胭脂並未察覺他的變化,行至原先的窗沿坐上去,原本跪地的白袍人不知為何起身站定,緊握手中的長刀。蘇昱見此情形,稍作估量,便抬腳靠近胭脂,站在她的右側,「聽聞蘇家本有三位少爺,可惜大少爺早夭。蘇二少爺便是蘇家的繼承人,往後整個蘇家的家業都將由蘇昱接管。」

這是蘇昱自己的事情,他比胭脂更清楚。

胭脂一頓,並未去看蘇昱的神色,只淡然接著道,「其母與我算是故交,我倒是想見見這個蘇昱,不知道其樣貌性情是否從了敏姨,只可惜我未必有這個機會,你可認得他?」

蘇昱生母,閨名林敏。

蘇昱的滿腔戒備頓時被沖得破碎,已放在刀柄上的手掌緩緩鬆開,她喚他母親,為『敏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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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花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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