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盛情難卻
有過頭一次的經歷,蘇昱再被胭脂拎著腰帶入城,便自在許多,只是胭脂有絕好的輕功,還不知道她究竟有多強的武藝。許是剛入夜,戍邊軍甲才開始巡邏,各個警戒,而城內夜市已禁止,深巷大街孤寂冷清,巡衛時不時還要往這尋常百姓的宅邸後院掃上一圈,胭脂便比上次更謹慎了些。
二人並未從上次的夜市長街穿過去,而是繞到街后漆黑的小道直奔深巷尾那老嫗的酒館。
街道凄清寂寥,懸挂的燈籠並未點燈,只如黑影在夜色中輕晃。胭脂先一步站在院門前,抬手輕叩門。她出門前特地裹上一內襯羊絨的玄色暖衾,將修長的雙腿蔽於其下,腳蹬厚底短靴,難得看起來穿著正常。
老嫗從院內屋內出來,推開門見得是胭脂,忙歡喜邀請二人進去,「你這孩子,說了多少回了,來老婆子家直接進來就成,這麼客氣作甚,要不是我方才在前屋聽得動靜,你又得站在這兒寒天凍著。」她說著,就見老漢也從屋子裡探出頭來,由寒風一吹忙吹氣搓手,老嫗朝他擺手,「是大姑娘來了,你快些去把今日留著的一塊羊肉熬些湯出來。」
蘇昱走在最後,轉身將院門關上,老嫗聞聲回頭,見上次的公子又隨胭脂一同來,視線忍不住在兩人身上來回瞟,雖是夜裡看不清那公子的氣色,但通身的氣質分明比上次硬朗了些,二人站在一處,真有些天造地設的味道來。
老嫗自顧自猜測著,腳下滿了半步,拉著蘇昱便將兩人往屋子裡推,「你二人先進去,自個兒點燈說說話,我去拎酒過來。」
不等他們再開口,老嫗便帶上門沒影兒了。
胭脂也沒多言,直接側身摸向窗台上的燈芯,頗為熟練將其上的油燈點著,雖仍舊陰沉昏暗得緊,好歹能略微瞧清屋內放置的擺設,周遭仍潮濕不堪,打掃得卻還算乾淨,蘇昱一眼望去,就見得桌面上唯一的燭燈,便走過去將其端起,從油燈引著。
剛做完這些,屋子內勉強能視物,老嫗便拎著拴上細繩的五六個小酒罈回來了,「這大半個月未下雪,酒窖幹得慌,我跟老頭子只得撒了些水在裡頭,今日又突然冷起來,便留了不少冰碴,你們拿得時候可得小心些。」老嫗將酒罈往屋子內側的小空地放下,而後又對蘇昱道,「這羊肉還沒去膻味兒,等熬出鍋還得等一會兒,你們先小喝兩口,一會兒湯好了再暖暖胃。」
老嫗並無留下多說幾句話的意思,只簡單囑咐便又出門去了,胭脂倒沒多在意,往長凳上一坐,就掀開一酒罈上的紅布巾,醇香的酒氣撲鼻而來。
蘇昱亦是往她面前坐下,兩人如上次一般對坐,「這老婦人可知曉你的身份?」
胭脂抬眼,將一陶碗往面前一挪,略微傾斜便將其倒滿,又往另一個碗中斟上,推給蘇昱,而後大方一口悶下去,這才慢悠悠回答,「煌城百姓淳樸,真正清楚聖樂坊的沒幾個,頂多知曉江湖有個穿著怪異的賊匪,殺燒搶掠、無惡不作,但這煌城本就地處邊疆,見過不少關外異族的奇裝打扮,未必會覺得聖樂坊的白袍人有何不妥。」
蘇昱垂眸,那他們便是幾乎都不知曉了。
不過向來也是如此,胭脂能在煌城深居多年,都不叫江湖中人察覺,不僅僅因此地偏遠,消息滯后,另一原因也可能在於這裡的百姓不甚了解,縱是見到了,也不會如何懷疑,「縱是淮北江南,將聖樂坊當做談資的,也不過是江湖茶樓酒館,一旦踏出門檻,也是事不關己,更別提煌城百姓為生計煩憂,的確甚少將江湖傳聞放在心上。」說著蘇昱一頓,又道,「往日我曾聽聞京師的第一樂坊,也名為聖樂坊,我也曾去聽過幾次曲,其內女子的確大都身著白袍,與你這聖樂坊一般無二,只是她們各個羸弱,不似會功夫的模樣,不知那樂坊可是你這聖樂坊?」
胭脂沒想著隱瞞,聳肩點頭,「只要欠下命債,難免會有一場廝殺,不少白袍受了傷再難施展拳腳,卻還吊著一口氣。可她們如行屍走肉,無處安置,青黛便想了個法子,在長安購置了一處宅子,建了那樂妓坊。蘭釉曾向我提起,說長安的樂坊早已名聲大噪,樂師技藝精湛、女妓沉魚悅人,還能賺些錢財度日。只可惜我從未去過,不知那樂坊內究竟是個什麼模樣。」
她連七弦琴的奏樂都未曾聽過,更別提妓坊內的靡靡之音,蘇昱怎麼會不知道妓坊所做的皮肉生意,只是見她一臉正色細緻描述,不禁黑了臉,嗓音微冷,「那樂坊看似再尋常不過,我還以為那不過是其老鴇為博眼球,而自封上了聖樂坊的噱頭。」
胭脂輕笑出聲,「那是你想太多了。」
「...」蘇昱被噎住,一時間抿嘴不答。
屋內還未燒炭,比外面更潮冷,蘇昱又說了幾句話,唇舌有些干,他抬手將那如寒冰觸感的陶碗端起來,一口入腹,的確是雜糧陳釀,甘醇幽香,卻不失後勁兒,整個喉腔頓時有幾分辣意。等他放下碗,便見胭脂已經灌完了一壇,伸手正去提放在腳邊的別的酒罈。
蘇昱蹙眉,心中掙扎片刻,他自是不斷在說服自己,要騙取胭脂的好感,擊破她的防線,自然要刻意做出些好來。最終在胭脂往碗里傾倒之前,蘇昱按住她的手腕,沉聲道,「天寒,還是等熱湯好了再喝吧。」
胭脂卻只對蘇昱一笑,而後順勢將胳膊壓低,使蘇昱鬆開,「比起我院中的寒池,這點涼意算什麼。」
蘇昱知道胭脂寢院內有一處冰泉,其上常固有一層薄冰,一靠近便能輕易感受到其寒意。只是他不甚明白這酒與那寒池有何聯繫,方鬆開手,就見胭脂乾脆仰頭直接對壇口。
罷了,隨她。
幾壇入腹,胭脂雖無醉意,但動作分明遲鈍了不少,連雙眸都更深邃晶瑩,蘇昱實在看不下去,起身便想去瞧瞧那老嫗的羊湯,剛走兩步,就聽得兵甲與吵鬧聲靠近,屋外頓時通亮,而後聞得近在院內的瓷盆摔碎的響動。
蘇昱停下來,側身往門後站定,悄聲將窗檯的油燈吹滅,推開一絲縫隙,就見得一群士兵已在院內外圍著,不知那老嫗與其老伴在何處。
胭脂手一頓,醇酒微灑,竄入脖頸衣襟,她不需側頭,便知道屋外的溫度驟然上升,定是束起火把,「何人在外頭?」
她壓低了幾分嗓音,蘇昱知道她在問自己,回道,「許是煌城巡邏的軍官,只是不明來意。」
胭脂還沒點頭,就聽見老嫗在側院的聲音傳來,「哎喲!這位軍爺,我二人平日勤勤懇懇,都是老實人,家裡頭半點值錢的東西也沒有,就幾塊腌好的羊肉,方才還灑了半鍋。您若是要辦什麼事,儘管辦就好了,我家老頭子身子不好,可禁不起您推兩下啊!」
本孤寂的夜色頓時聒噪起來,胭脂蹙眉起身,便要往屋外去,卻被蘇昱一把拉住,朝她蹙眉搖頭。
院內緊接著又傳來那『軍爺』倨傲的聲音,「我等奉府尹之命,前來捉拿要犯,你們若知情不報,窩藏賊匪,便一視同仁、格殺勿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