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不會容下盞兒的。
盞兒一心想要她的命,但誰料得到,最後卻賠上了自己的命。
顏箏嘆了口氣,她不是一點脾氣也沒有的泥菩薩,當然,她也不是視人命為草芥的心狠手辣之徒,所以她設下天羅地網,至於鑽還是不鑽,全由盞兒決定。
盞兒要置她於死地,所以才會被她的天羅地網擋住了自己的生路,說到底,不過是咎由自取罷了,她不覺得可惜。
想到這點,顏箏徹底放開了心事,腳下的步伐也略快了幾分。
為了便於行走,她早就將木板拆掉,將養了這些日子,她的右腳踝已然好了八九成,就算不用木拐也可以行走自如,這讓她感到驚喜,同時又覺得逃出這裡的希望大大增加了幾成。
這條路,是她站在後山亭中時所見,依稀看到一直往下走便通往一座村寨,她從高處望去時,看到村寨里民居不是很多,想來她深夜穿行,應該不會引人注目。
按照她現在的步伐,等到天亮一定可以趕到市集,到時候她便拿包袱里的銀子去雇一輛馬車,等出了韓城再另做打算。
她深信,只要順利地離開韓城,就一定能夠回到皇城。
韓王府丟了個無關緊要、沒有承寵過的侍妾,想來也最多在廣蓮山四周尋上兩日,之後便也不會再管了吧。
顏箏沿著樹叢一路而下,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一直沒能走出這座密林,兜兜轉轉,竟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明明她已經下到低處,但一回頭卻又看到了僧居的燈火,還離得那麽近……她心中大駭,難道這是一座迷蹤林?
她曾在書上看過,有人為了保護家宅,就在四周以五行八卦來栽植樹木,等到樹木生成,便成迷蹤之林,不論是誰,只要闖入林中,沒有人指引,是萬萬走不出去的。
顏箏也讀過易經,但那點微末伎倆根本無法走出這裡,更何況,這天色黑沉,僅憑著高懸的皎月照路,視野本就極差,她沒有縱覽全域,也推測不出生門死門。
難道她要這樣被困在這林子里,然後明日晨起,顯慈庵的比丘尼發現自己丟了,派來來尋,又將自己領回去嗎?
這樣算什麽?她算計一路,到頭來卻只是一場空?
她咬了咬牙,將裙擺撕下,又撕成一條條小布條,每隔幾棵樹便系下一條,遇到布條就右轉,這麽折騰了許久,終於沒有再往上轉回去。
正當她又心生希望,眼看著快要到山腳時,忽然腳下一空,整個身子往下墜落,接著手腕處傳來撕心裂肺的疼痛。
顏箏剛出龍潭,又入虎穴,她定睛一看,見自己身處一個洞窟,整個身子幾乎都要被沙土淹沒,左手手腕處被夾在捕獸夾之間,一片血肉模糊。
那是獵人設的陷阱,而她此刻正被獵人的捕獸夾套住。
幸得她手腕纖細,那捕獸夾並未將整個手腕拗斷,但齒形的夾鎖卻刺入了她的手腕,翻出一小部分皮肉,有殷紅的血順流而下,沒入灰土之中。
這荒郊野外,既然有獵人設下的獵捕陷阱,就一定有豺狼虎豹。
顏箏萬念俱灰,臉色瞬間慘白,她想著老天讓她重活一世,本以為是給她一個報仇雪恨的機會,不料只是讓她再體驗一次人生之苦,在她出師未捷之前,就再次奪走她所有的希望。
胸口驀然湧上一股委屈和苦澀,她鼻尖發酸,眼眶裡彷佛蓄滿了天下之水,只待她崩潰決堤,就要奔涌而出。
她緊緊咬著牙關,心裡不斷告誡自己,顏箏,你不能哭!只有弱者才會哭!現在,坐起來,想辦法將這個捕獸夾掰開,無論如何也一定要從這個陷阱離開,離開這座林子,離開韓城!
她將鼻尖中的酸意和著淚水吞下,緊緊咬著嘴唇,撐著身子起來,使勁全身的力氣,用右手去將捕獸夾扳開。
這捕獸夾很大也很重,想來是獵人為了獵捕巨型動物所設,豺狼虎豹的力氣極大,若是捕獸夾太輕,很容易就被掙脫,是以顏箏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去扳,也沒有辦法撼動分毫。
在一刻鐘之後,顏箏望著破皮流血的右手掌心,終於意識到以她的力氣是沒有辦法將這東西扳開的。
但總不能什麽都不做,就在這裡等死吧?
她這樣想著,一面將已經被汗水浸濕的內衫撩開,費力撕下來一條,又用右手和被鉗住的左手手掌將這布條搓成一條細繩,穿過捕獸夾,想要將它撬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渾身力氣都彷佛被抽乾,捕獸夾依然絲毫不動。
顏箏面色慘白如雪,她大口喘著粗氣,連坐的力氣都沒有了,索性往後一躺,整個人蜷縮著,躺在陷阱中。
林中隱約傳來野獸的嘶吼,聽聲音還不只一個,她想到從前在書上看過,有些嗜肉的野獸聞腥而動,如果有血腥氣,牠們會被吸引而來,很顯然的,她現在正處於這樣窘迫的狀況中。
難道她就要死了嗎?
壯志未酬,卻如此滑稽而詭異地死在這裡,成為廣蓮山密林中野獸的飯食,她死後恐怕連屍骨都不會留存,全部入了野獸的腹中。
現在,她只能閉上眼,假裝自己從帝宮廊台上跳下時就已經死去。
正當顏箏視死如歸之時,忽然聽到一陣沉悶而悠揚的塤聲。
過了許久,顏箏睜開眼,正對上一雙墨色如洗的眼眸,那人眼中帶著意味不明的複雜情緒,臉上的黃金面具在暗夜裡熠熠生輝。
他沉聲開口,「你想逃?」
顏箏對上那雙眼眸時,沒來由地心中一安。
他分明是她的剋星,三番兩次弄傷她的脖子,威脅要殺死她,可是在她如此絕望的時候,他的出現卻像是一棵救命的稻草,攀附了她所有生存的希望。
她的恐懼和驚顫漸漸平靜,她不必再擔心會葬身獸腹了,她篤信這個男人一定會救她,同時她也很清楚,得救意味著這次逃離的徹底敗結,她以後恐怕不會再有這樣好的機會離開。
自由雖然可貴,但倘若是以生命為代價,這損失未免太大了一些,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識時務者為俊傑,所以顏箏決定,暫時先拋棄迫不及待要離開的念頭,說動眼前這個男人救她離開,活下去。
她長而捲曲的睫毛微顫,一顆豆大的淚珠隨即從眼眶中跌落,「有人要殺我,我不想死。」
這一句話,足夠表明她背著包袱、在三更半夜闖入迷蹤林的理由,有人要殺她,她若是不逃,必死無疑,而她不想死。
元湛眉頭微皺,目光犀利而冷冽地在顏箏臉上打轉,似要看穿她真實的心思,但那張臉上滿懷著驚恐和懼怕,以及對生的渴望,看不出有一絲一毫撒謊的痕迹。
他心裡不自覺地鬆了口氣。
他小時候,父皇送了他一隻南珈國進貢的長毛獅子狗——雪糰子,他心裡歡喜得很,但二皇兄說只有女人才喜歡像雪糰子一樣的小狗,真正的男子漢愛的都是兇猛的巨獒。
他的相貌像母后多一點,生得柔和姣麗,比尋常的女孩子還要美些,是以很忌諱別人說他不夠陽剛,為了表現得他是個堅強勇敢的男子漢,而不是二皇兄口中膽小懦弱的女人,此後他對雪糰子總是一副愛理不理的冷淡模樣。
但後來有一天,雪糰子不見了。
他心急如焚,平素偽裝的冷酷徹底坍塌,哭著、鬧著求父皇搜遍整個帝宮,卻一無所獲。
當他覺得雪糰子恐怕是遭了難,永遠都不會再回到他身邊的時候,雪糰子竟從他寢宮的地窖里鑽了出來,那種世間最珍貴的寶物回到身邊的滋味,他至今想起仍然十分眷戀。
可惜,五歲那年,二皇兄弒父謀逆,他被逼離帝宮,沒能帶走雪糰子。
元湛望著淚眼婆娑的少女發怔,他不曉得為什麽會在這種時候忽然想起了童年時最心愛的雪糰子,但有一點他可以肯定,他此刻的心情與多年前雪糰子失而復得時一般無二。
他原以為她會從指間溜走,但她沒有那麽做,不管她離開或者留下的理由是什麽,她沒有走,這已經足夠。
他眉頭掠過几絲笑意,對滿身狼狽的少女伸出手,「抓緊我的手,我帶你上去。」
顏箏痛苦地搖了搖頭,右手撥開那些土灰,慘然地沖著元湛一笑,「雲大人,我的左手卡在獵人的陷阱里,這捕獸夾太重,我扳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