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坊間的傳聞更加不堪,有說他夜馭七女猶覺不足,有說他喜好淫虐,常有侍妾美姬受不了折騰而殞命,還有的說他酷愛食處子之血,在他榻上喪生的女子數不勝數。
但顏箏卻聽祖父私下說過,韓王雄圖霸業,謀略武勇,當世無匹,那時北府大軍已然攻進了皇城,倘若不是韓王胸懷仁義,不願屠城殺戮百姓,就不會怠誤軍機,錯失了攻佔帝宮最好的時機,那大夏國的江山早就已經易主了。
她祖父顏緘曾親歷過這場激蕩人心的戰爭,連他都這樣說,那史官所言,想來也未必全是真的。
顏箏墨色的眼眸隱隱閃過華光,她其實不在乎元湛到底是個蟄伏的明君,或者是魯莽的梟雄,作為韓王府未來的一名姬妾,她只盼他不似傳聞中那樣嗜血可怖,只要他並非殘暴無道、喜好肆意殺人,那麽憑藉她自小熟讀的史冊,以及對這個時代所掌握的先知,要活下去,活到與繆蓮相遇的那一天,並不是一件難事。
【第二章傳說中的韓王】
提到韓王,想到未來忐忑未知的命運,車廂里的氣氛不免有些凝重。
碧落先回過神來,她勉強地沖著顏箏笑了笑,「好死不如賴活著,這句話是我娘教會我的。還有句話她也一直掛在嘴邊——只要今朝飯飽,莫管明日天塌。話雖然粗糙,卻很適合咱們眼下的處境,愁眉苦臉也躲不開的事,倒不如吃飽喝足了應對,假若當真碰著了,那也是命。」
她頓了頓,又繼續說道:「再說,韓王未必真的是食人血肉的惡魔,否則前面大車裡的洛姬怎麽一點都不著急?聽說臨州府尹是她的叔父,她是自願侍奉韓王的,若韓王府是個有去無回的地方,她怎麽肯自願前來?」
這番話聽著倒像是在安慰顏箏,但其實又何嘗不是說給她自己聽的?
顏箏有些不解,低聲問道︰「這車隊里不都是從民間甄選的女子嗎,怎麽還有官眷?」
她醒來時恰是傷重高燒之際,昏昏沉沉了許多天才醒,待後來神智清明了,卻被這奇詭的經歷所震撼。她困惑自己的遭遇,又害怕被人察覺異狀,所以竭力避免與碧落之外的人接觸,哪怕這幾日傷口已經好得差不多,她也不肯下車走動,生怕露出馬腳。
幸運的是,不知出於何種考慮,駱總管竟肯讓她和碧落單獨用一輛馬車,所以車隊行路月余,除了駱總管和隨行的醫正,她只與碧落相處,連碧落口中時常提及的月喬也從未謀面。
這個洛姬,顏箏還是第一次聽說,她沒有想到的是,洛姬竟還是官家女眷。
她知道臨州府尹是正四品的官職,一方大員,算得上頗有威勢,倘若洛姬要嫁,至少臨州府內的世家大族都會競相求娶,這樣的人怎麽會願意去韓王府當個無名無分的侍妾?
何況韓王雖有藩地,但他的作為只限於北府,臨州遠在江南,將侄女進獻給韓王,臨州府尹得不到任何好處。若洛姬真有美貌,遠不如送她入皇城的景王府,景王是儲君,未來君臨天下,即便她如今只是一個侍妾,將來也能有封妃的機會。
顏箏心中存疑,便睜著一雙漆黑墨亮的眼眸直直地望著碧落,一副求知若渴的樣子。
碧落輕輕笑了,耐心地回答,「這次駱總管從江南共帶了十二名美姬,除了洛姬,月喬的族叔也是大官,我與她交好,私下裡聽她提過。聽說先帝五十歲才得韓王,對幼子最是疼愛,臨終時囑託當今皇上善待幼弟,是以皇上對韓王比對自己的皇子還要好,不論韓王想要什麽,皇上都會替他辦到。」
她微頓,接著說︰「前年,韓王看上了錦州府尹的小女兒,錦州府尹獻女之後便得到了皇上的讚賞和重用,讓朝中大小官員都紛紛效仿。韓王每年都派人去不同的州府獵艷,今年輪到江南四州,那些大人們捨不得女兒,卻又想取悅君王,都從親族裡挑選容貌最出眾的女孩兒送來。」
顏箏櫻唇微啟,臉上滿是驚詫,這與她前世聽聞的不相同。
史冊里記載,韓王生性荒淫,四地獵色,強搶民女,惹得官怒民怨,永帝屢勸不止,痛心疾首。可如今依碧落的說法,倒像是永帝故意為之的。
但不過轉瞬,她心中已一片清明,帝王心術,捧殺是最殺人不見血的手段。
永帝將韓王捧著,將他養成一個荒淫無道的好色之徒,就等於兵不血刃地廢掉了韓王素日的作為。
自古以來,最是無情帝王家,永帝和韓王並非一母同胞,年歲又相隔那麽多,能有多少兄弟之情?不論是為了報復韓王奪走父寵,還是為了座下皇位的安穩,永帝這樣殺伐決斷的君王,他刻意養廢韓王,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景和元年的那場叛亂,韓王差點攻破皇城,證明了永帝防備韓王的先見之明,卻也宣告了他「捧殺」韓王的失敗。
顏箏收回思緒,接著問道︰「碧落,那你呢?我只聽你說過,你出生在皇城,怎麽會到江南的?」
這些日子她與碧落朝夕相處,對這個溫婉又善良的女孩很有好感,並且感激。
原主不願意去往北府,一路上逃跑了好幾次,最後那一次被駱總管用帶著倒刺的皮鞭擊昏,這才讓她的魂魄趁虛而入。
這車上原來還有其他兩名女孩,都因為她渾身上下難聞的血腥氣而要求駱總管換車,唯獨碧落沒有嫌棄她。
碧落每日替她梳洗擦身,恪守醫正的吩咐上藥,因怕她自尋短見想不開,還常說些話安慰她、勸解她,後來見她身子好轉,便常逗她說話排解內心的苦悶。
素昧平生,能對她做到這樣,足見碧落的品格。
顏箏是真心想要了解碧落的,前世因為身分所累,她沒有交過一個朋友,今生能有這樣的緣分,她會珍惜。
而且現在的她,太需要有一個伴了。
碧落為人和善,和車隊的每一個人都相處得很好,就算是駱總管,對著碧落時,也沒有像對她那樣嚴厲。因為容易與人交好,碧落總能從外面探聽到她感興趣的消息,想要在前途未卜的韓王府安然地活下去,她和碧落相互扶持,這條路會好走得多。至少,面對困境的時候,兩個人互相商量總比一個人獨自掙扎煎熬要強。
碧落垂了垂眼眸,淺淺地笑了,「我出生在皇城,父親在西城的文心街開了個綢緞莊,母親在我八歲的時候沒了,有一個大我五歲的哥哥。後來父親死了,叔父不知道使了什麽手段將綢緞莊霸佔,我和哥哥被掃地出門。哥哥原還有些志氣,想著要把綢緞莊子奪回來,可後來他卻迷上了賭錢……」
分明是一件令人傷心的往事,但她的語氣平靜得讓人心顫。
「有一回他賭輸了,就將我押了出去,人牙子將我賣到陳州府的一戶官家做活,後來哥哥良心發現找了來,又將我贖回去,我們兄妹就在陳州安了家。但好景不長,他又犯了賭癮,欠了莊家好幾十兩銀子,聽說韓王府的管事在陳州甄選美人,他就將我賣了。」
一旦沾染上了賭癮,好端端的人也能變成惡鬼。
顏箏是公主的女兒,出身國公府,後來又一路成了太子妃,最後母儀天下。
生在錦繡膏粱之家,這些市井民間的事,她只有從書本上才能略知一二,這時聽碧落娓娓道出身世,這種震撼遠比道聽塗說要強烈地多,她不知道該怎樣安慰碧落,看碧落的故作堅強的模樣,她便只能緊緊握住碧落的手,給予無聲的撫慰。
這時碧落抬頭,幽幽問道︰「那你呢?先前你昏迷的時候說夢話,說你是世勳之後,被歹人強搶賣到了江南。第一次見時,你說過你姓顏,皇城的勳貴世家裡,安烈侯府倒是姓顏。箏箏,難不成你是安烈侯府的小姐?」
顏箏的身子猛然一震,攥著碧落的手掌驟然綿軟,驀地從碧落的手心滑落,她難以置信地問道︰「我……我先前曾說過這樣的夢話?」
她的祖父顏緘是在景和元年平韓王叛亂之後晉封為國公,永德十三年時,他仍是世襲的安烈侯。而她也的確有個年幼時被歹人擄走,從此下落無蹤的姑姑。
碧落連忙說︰「就是你在陳州西郊頭一次逃跑,險些墜了深崖那回,駱總管帶人將你尋回來時,你已經昏迷不醒,半夜又發了高燒,那時我守著你,聽到你說這些夢話。箏箏,若是你不想說,只當我沒有問過,人活在世,誰沒有藏點心事的?」
她說著便有些惆悵,抬頭直視顏箏,鄭重地許諾,「你放心,這些話我沒有和別人提起過,以後也不會。」
碧落被輾轉發賣,也曾在官宦人家做過活,很清楚外面的世道規矩。倘若顏箏並非安烈侯府的小姐,卻冒了世勳顏氏之名,若是被人知曉了,會惹來很大的麻煩。可若她當真是被歹人拐賣的侯府千金,這一路上不知道經過多少人的手,如今到了北府,即將成為韓王的侍妾,世家貴女的名節受損,令家門蒙羞,顏家恐怕也不會再認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