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然後,你要相信我,假以時日,這次我一定會再追上你。麗兒,等我。」
「阿藤、阿藤,我等你,不管幾年,我都等你。等你有一天盡完你的責任,我們一起回到青山綠水間,夜月下聽蟲聲鳥鳴……等你與我再舞一曲。」
「好。我們……再舞一曲。」猶帶幾分不甘心的痛楚嘆息;自她人宮之後,他有多久未見她如此燦爛、毫不委屈的笑容了?
最後,為了保住她的性命,為了讓她能不失去那樣明媚的笑容,他就算再不想放手,也得放開她。
有他這一言,她再無遺憾。與他雙眸相凝看,卻是水霧朦朧得看不清眼前景物。她點頭轉身,走向他為她敞開的最後一扇門。
曲終,人散,終須一別。她帶著秘密,踏過那道今生不會再回頭跨過的門檻。
伏懷風望著那纖柔的身影消失在視界中,許久許久,目光依然捨不得移開。
「七哥,你真就這麼故她走?」
「向陽,為了讓她留在我身邊,我其實能心狠;可是她不願意我成了那樣的人,若我真這麼做,就算是留住了她的人,只怕她的心早晚也會受不住自責。繼續待在宮中,她……斷無生路。」
旁人不逼她,她也無法原諒她自己的。她的善良,她的心軟,他都看在眼裡;所以,最後還能護她周全的方法,便是放她離去。
伏懷風握緊拳,逼自己不再往前、不再留戀,旋身回頭走回宮內。「想要她性命的人何其多,我這裡不能派人跟著她,否則她的行蹤難保不會泄露。我能為她做的,便是抹去她曾經存在在這裡的一切痕迹,你那裡……準備好了嗎?」
「是,七哥……麗姬夫人,今夜子時暴斃宮中。」
「那,十一弟,再幫我最後一次。幫我盡完皇子之責,讓天下無事那一日儘早到來。」
一別三年有餘。
聽到王上病危的消息,人遠在千里之外的岑先麗雇了車,便讓車夫馬不停蹄地日夜兼程趕回京城。
「你等我。屆時再沒擾人紛爭,我們離開大齊京城遠走天涯,我再不是王爺,你也不是丫鬟。我擺一席敬天地,席上只有一對喜燭、一壺酒、一碟菜,我為你彈一曲當聘禮,你應和我一曲允進我家門。我們就作一對琴師夫妻,相伴一生一世。」
「你要相信我,假以時日,這次我一定會再追上你。麗兒,等我。」
「我們……再舞一曲。」
她還清楚記得他堅定的一字一句;離開內宮之時,他信誓旦旦終會再聚,卻在她還沒進京之前,就身不由己地背棄了那道誓言。
剛進入王上領內直轄中十州邊界,她便從在圍著皇榜騷動的路邊人群中聽聞「王上駕崩」四字。
如遭雷擊,她腦中一片空白,驚得瞬間癱軟了身子,就這樣跌坐在路旁,胸臆間像是少了一大塊東西,空空蕩蕩的,心跳不復存。
為何……她會決定離開他呢?
「阿藤,阿藤……相公!」怎會事到如今才發覺自己鑄下大錯。她在他最需要她的時候竟狠心地離開他;明知他不喜宮廷諸事,卻得被困死宮中,而她居然沒能支持著他……
「對不住,是我、是我沒有等你……對不住……阿藤……」
她早已淚流滿面,四肢百骸疼得發顫,嬌軀冰寒得像有無數冬雪掠刮,極冷,極痛。
背棄誓言的從來不是他,而是她!
第一次,她為他放棄了孩子,所以這一次,她無論如何都想要為他保住這個孩子,可是這樣一來,卻非得離他而去……是她沒能完成與他相守的誓言。
「嗚嗚嗚……對不住……阿藤……我錯了,我後悔了……」
她再也沒有往前的力氣,任憑街上多少人來來去去,她卻只覺眼前一片黑,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了……
大齊新帝伏懷風在敉平動亂而登基的第四年,即因國事繁重而日趨病重,駕崩之後,舉國哀悼,萬千百姓自願為年輕早逝的王上服孝百日;送魂歸天時,自皇宮至皇陵一路民眾皆縞素跪地痛哭不已。
祭儀結束之後的一個月,岑先麗來到了京郊的小鎮。她平日以教琴、修琴維生,在這裡落腳一陣子,倒也不成問題。
她背著琴,牽著身側小小的一雙手。「走吧,待風,咱們去替你爹上個香。」
「娘……鎮上沒有墳。」待風皺了皺小鼻子,將小小的臉往上仰起的表情,充滿傲氣。
「遠遠的那座小山便是了。」
「那是皇陵吧?」才三歲,可伏待風說話的口氣卻像是個小大人模樣。娘親太過嬌柔天真,所以,他一直有要保護娘親的自覺。
「當初……他身邊有太多人不願意我為他留下骨血,是我自私,為了保護你而捨棄了你爹……走吧,咱們去讓你爹好好看看你。」
「我爹……是死去的王上?」講話十足不知天高地厚,個性與他娘親不大像。
伏待風歪著頭。記得自他有印象以來,有時會有個像花妖一樣美、一樣來去無蹤的叔叔會出現在他身邊跟他玩,最近還帶了個美麗的花仙過來一起玩。記得叔叔和嬸嬸好像不是這麼跟他說的呀!
他們說爹爹他……
「待風,小聲些。」從進了中十州后,她始終覺得身邊有人在窺看著她,希望只是她多心才好。
岑先麗拉著孩子往前慢慢走,經過了路旁的一處大戶人家,敞開的大門外站著規規矩矩的家丁門房;才要通過,卻因聽到了一縷極細微卻教她十分懷念的琴音而陡然停下腳步,甚至因過於震驚而教她打從心底顫慄起來。
「是藤花曲……」
現在奏琴的那名琴師……便是讓她與阿藤結緣的琴師,這麼多年以來,其實她一直一直很想聽完那首曲子的。
伸手摸向胸懷間那刻不離身的琴譜,即使墨跡早已糊成一片,可每當她閉上眼睛時,每一個手勢每一個音,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娘,這曲子不是您最喜歡的藤花曲嗎?」
「咦!夫人也是琴師嗎?」門房似乎聽到了這對母子間的對話,滿臉堆笑地迎向前來。「這首曲子是我家主子初次譜曲,他從來得意得很,極歡迎知音進屋裡切磋技藝呢。主子好客,夫人大可以放心請進。」
像是怕她介意,門房強調了一句:「大門隨時敞開著,夫人從街邊便可以看到大堂裡頭,光明正大,不用擔心有損名聲的。」
岑先麗怔愣了會兒,隨即回神,苦澀輕笑地婉辭了來人的邀請。
伏待風扯扯娘親衣袖。「娘,您不是最喜歡這首曲子嗎?一直想知道那琴曲的末尾不是?怎麼現在卻不聽了?」
她低垂下頭,眼角微微泛紅,喉間微哽,才幾句話卻數度說不出口。
「記得,我曾經承諾過你爹……若是你爹不在場,我不會與那琴師見面論曲的。我沒法……再與他合舞一曲,我對他,什麼承諾都沒辦到,如今我唯一能對你爹遵守的承諾只剩這一個了,所以,我寧願……這一生永遠不知道那最後的琴立日。」
「什麼跟什麼……」伏待風努努嘴,對於娘親莫名其妙的頑固極為不解。不過他卻知道娘親此時難過極了,得想法子讓她開心。
「沒關係,娘,你不聽,便由我來聽也一樣。只要聽一次,我默出來彈給娘聽。」伏待風揚起燦爛笑容,往前直奔,跑進那琴師府中,攔也攔不住。
廳里,藤花曲乍停。
「待風!」
最後,她在外頭拚命向那門房低頭道歉:「真是對不住,我家孩子過於頑劣,還請幫我找回他,我、我帶著孩子立即離開,還請貴府主子別動怒。」
「哪兒話,夫人請進。聽說夫人喜愛這首曲子,我家公子有請夫人一敘。您瞧,小公子在裡頭吃點心吃得挺開心的。」
岑先麗羞得抬不起頭。「請代我謝過貴府主人大度,我、我接了孩子立刻就走。」
「我家公子極有誠意與夫人會面。還請夫人別再推辭。」
門房一擺手,僅只略略沉了聲,那話語卻頓時添了十足不容人推辭的威嚴,好似不僅僅是個尋常人家的門房。
「不、不可以。您不明白的,我已經對他失約太多,不可以連最後這點都做不到。」
「……抱月懷風,酌酒清歌,人生想望,不過如此。」恬淡帶笑的醇音彷佛耳語般地低喃著,卻輕易穿透大堂,傳進從來聽力極佳的岑先麗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