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勾勾指頭要她靠近,輕聲說道:「我曾經哪,和天下第一的琴師相約,有朝一日,她要為我奏出天下無雙的曲子。這三年來,我一直在等,等她實現約定。如今我有這機會將耳力磨練得益加靈光,人生怎會毫無樂趣?」
她怔神,視界里頓時水霧迷濛,心微微震蕩。「天下第一之人……是琴仙?」
見他搖搖長指,她再問:「那……是燕雙雙?」
「或許是,或許不是。前年與去年我曾聽燕姑娘在鳴琴會上奏琴,前年還行,但稍嫌生澀;去年則根本差得多,彷佛換了個人。依我聽過的,燕雙雙稱不上第一。天下第一尚未出現——^而我相信她早晚會現身的。」
縴手顫抖地捂住唇,岑先麗想起前年因燕姑娘不滿沒讓她壓軸,說什麼都不願登台,弄得老爺差點顏面盡失,最後改叫她臨時在簾後代奏。
從那之後,燕姑娘便再也不讓她當替身了……公子竟分得出她和姑娘的不同嗎?
她慌張退開,緊咬住唇,深怕耳力絕佳的公子會察覺她的慟哭。
即使如姐妹般的燕姑娘拋棄了她,但僅有一面之緣的公子卻等著她。
很諷刺的人生,可她已不再絕望難受。
突然幾名侍衛趨前提醒公子,雨將停該趕路了,便攙扶他登上馬車。
「你們要去哪兒?」她驚惶追至外頭。「敢問公子大名,救命之恩定將報答!」
伏懷風沒有露面,僅從簾后探出手朝她一擺,下令起程。
馬車與隨行的護衛前進了幾步后陡然停下,其中一人駕馬回頭,送上一小罐傷葯、一盒蘭香羊脂和一袋碎銀。
「七爺吩咐,等姑娘的手痊癒之後,多少抹點這個消除傷疤。大齊姑娘肌膚若有疤痕會很難嫁人的。姑娘自己保重了。」
「慢著!」她抓緊馬兒韁繩不肯放。「求您告訴我七爺是什麼人。」
「眼前處境艱難,七爺交代不準說,怕連你也給卷進去了。千萬別跟來。」
侍衛甩開她,趕忙回頭追上馬車。
她落寞望著馬車疾行遠去,想到這輩子或許再難再見,她一咬牙,匆匆在一旁揀了個位置,將師傅的「撼天」架在路邊大石上,撩裙席地而坐。
若是別後再見無期,她想為他奏出最初、也是最後的一曲。
師傅說過她是被選上的人……公子知音,必能懂。
雖然右手傷勢讓她的指頭疼得根本無法彎曲,但她取下了長年戴在腕上的玉撥子,勉強以指頭夾著,忍痛奏起必須快速撥弄的泛音。
不管任何人來挑撫都不會響的「撼天」,此刻琴弦急振,迸發出清亮之音,穿林百里,傳至山谷每一個角落,只可惜斷斷續續,拼湊不出曲調。
「唯願公子此身常健,平安順遂直到百年——」
才哼了兩句,不僅手掌立時激疼起來,連包紮的布巾都滲出血紅,點點滴落弦上,「撼天」那一弦更在此刻陡然綳斷。
幾乎是同時,自馬車行進方向的山頂傳來宛若天崩地裂的爆炸聲。
岑先麗被那震天聲響嚇得臉色刷白,匆匆抱琴趕赴那落石滿地的山道上,卻只見被壓在一片凌亂大石底下的馬車殘骸,她心驚看著映人眼帘的血跡斑斑,幾乎要絕了氣息。
「公子!」
【第二章】
「停車!」因為那一瞬間震撼穿心的琴音,伏懷風開口要護衛停止前進。
斷音不成曲,卻令他十分懷念。想起方才聽那名帶傷姑娘說話時依稀帶有幾分令他懷念的悅耳聲調……果然沒認錯人嗎?他曾是那麼滿心期待的。
不知她狼狽至此是發生了何事,怕是和她的絕世才華脫不了干係,他只是替她心疼。
離去時,他雖打定主意不連累她,但現在想來,若她真的已走投無路,即使自己處境堪慮,他仍無法放下她不管,至少將她送到前方不遠的城鎮療傷也好。
才剛下令回頭,沒走幾步,就聽見斜後方與前方均起了大爆炸,一時落石隆隆,伴隨著數道殺氣襲來。
他當機立斷命眾人閃避,自己棄車跳開,但侍衛中仍有兩人沒能躲過。
倖存的隨侍不免慶幸他們正停在唯一可勉強躲避的狹小空地。伏懷風倒有些感激那琴音引起他的懷念,否則現下他恐已成為石下亡魂了。
「德昌王!納命來!」倖存的兩名護衛雖然擋住了一部分的刺客,仍是有幾名抓著空隙接二連三朝他襲來,招招對準他要害。
伏懷風抿了抿唇,眼前雖是一片模糊,但仍能感覺光影的晃動,聽著周遭的金擊喊殺聲,他感覺得到一道道圍繞著他的劍氣,接著拔出藏在柺杖中的細身長劍回擊,劍招凌厲得幾乎讓人以為他並未失明。
「公子!公——」仍在四處找尋他的岑先麗,強忍住心驚不斷呼喊;下一刻即在不遠處見到他遭到伏擊。
「別動!」他聽見她的呼喚,剎那間銳眸一眯,壓低身子,狂風般往她方向飛去,左臂神准一攬,將她穩穩納人懷中,無奈叮囑:「容我失禮了。抓緊我,千萬別鬆手,否則我怕動招時會誤傷你。」
岑先麗慌張點頭,抱著琴,另一手牢牢勾住他頸項,大氣不敢多喘,任他摟著她縱身凌空揮劍。她心跳急遽,卻不害怕,因為公子從容自信依舊。
難以想像眼盲的他動作有若迅雷,長劍橫掃無敵,甚至連困住護衛的刺客也讓他輕鬆解決;若是公子的雙眼無事、若是沒帶著她這個拖累他的包袱,想來施展的功夫定會更加出神人化。公子到底是什麼來頭?
「你沒事吧?」他問得急切,失焦的雙眼定定瞧向自己懷中。
他燥熱的氣息輕拂過她發梢額際,微微撞疼她心口。公子怎麼光是擔心她!最該擔心的是他自己的安危啊……
「我沒事。公子究竟是……」她知道該放開公子了,卻有些捨不得。
「倘若早點告訴你,或許你會比較安全些。」他重重嘆氣,笑得有些苦澀。「真不想用如此狼狽的模樣承認——我的名字是……懷風,伏懷風。或許你曾聽過。」
她「啪」地鬆開僵直了的手臂,連退三步。
不只她,全大齊國的人都該聽過。
先帝諸子之中,以仁德著稱、最得人望的七皇子,曾任西路兵馬元帥的德昌王;也是因忤逆當今王上、此時此刻理應被幽禁在京中待斬的朝廷欽犯——
伏懷風。
「岑姑娘不用跟咱們回去,七爺之意是讓姑娘留在那村子里療傷……」
護衛自踏出村落,一路上即不停遊說岑先麗別那麼固執。
「別說了。這裡離京雖有段遠路,但之前村子里已來了官兵貼布告,你們幾個的模樣已讓人發現,若沒人出面掩護打理,一定極不便。你們不介意我帶傷是個累贅就好。我很感激有這機會得以回報七爺的救命恩情。」
打二十日前,她便厚顏纏著他們主僕同行。
她知道自己既不會武藝也沒別的用處,說不準還會拖累七王爺;但之前在危急當口,七王爺不但沒拋下她,甚至還奮不顧身護住她……她絕不能袖手旁觀王爺遭難。
她是個丫鬟,能幫上手的就是盡心照料王爺。
眾人皆知,三年前,病重的先帝在太子遭人毒殺后,考慮從皇后所生的三名嫡子中擇一再立儲君。遺詔公開,最後由當時的九皇子震江王繼位登基。
而後,成為新帝的伏玄浪罔顧先帝遺言,聽不進四名輔政王爺的勸諫,不顧國內天災不斷,一意孤行,四處興戰,搞得民不聊生。
一年前,甚至將進京勸諫的七王爺打入天牢,擇日處刑……這些傳言百姓無人不知,甚至極為同情。
回到王爺藏身的樹林,她與侍衛在附近撿拾完乾柴、生火準備晚上伙食時,卻聽到了更令她心驚的內幕。
一提起這事,侍衛不免說得氣憤:「先帝重病之際,九王進了讒言,說是當年貴妃娘娘曾受琴仙恩澤救命,何不再奏一次仙曲。但琴仙已離宮多年,能有本事奏出仙曲的,只有曾跟著琴仙習琴的七皇子與十四皇子。而後七爺奉旨離京尋找仙譜,就落入圈套了。」
岑先麗在火堆上烤著打來的野雁,聞言停下手中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