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姑娘家唯有自盡一途了。」她提醒他,同時倒退一步。
他詫訝抬眉。「我還以為得要嫁給對方呢。」
「謠言不能盡信,否則犯了規矩,當心惹來眾怒讓民心不服。」她再退一步。
「那麼,收受饋贈也有分規矩嗎?」
「什麼?」她心間驀地一顫。難道他發現了她對他的東西不屑一顧?
「不,沒什麼。夕暮將至,我送姑娘回去吧。」他翻身上馬,朝她伸出手。
「光天化日下,男女間太過親近,這也不合規矩。大人還請留步,民女就此告辭。」她一逮著機會,立刻奔進最近的巷子中,恰恰是馬兒無法通過的窄巷。不敢回頭多瞧,伏雲卿心中的不安陡升。
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安陽城不能再待下去了。
穿過一條又一條的曲折巷弄,憑著腦海中的街坊圖,伏雲卿刻意繞了複雜遠路,還不時回頭張望,最後才又小心翼翼地混進市街上。
她幾乎能肯定,早先有數名東丘士兵暗地尾隨她身後;不過,一刻鐘前還不時聽見的腳步聲,現下已完全消失。她總算成功甩開跟蹤。
「果然還是弓人起疑了嗎……」她萬分懊惱地走回城西落腳處。
王兄們從以前就常叨念她,事事直言無諱容易惹禍上身;即使正確的事也有必須保持沉默之時,才是明哲保身之道。唉,果然王兄們比她有遠見哪……
「看樣子,說謊這回事,還得再多練練才行……」咦!
伏雲卿突然有些忿忿不平。「做什麼得為了東丘軍如此大費周章哪!」她從來行得正、坐得端,怎麼現在得學著當小人?
「姑娘!」老遠就看到伏雲卿沮喪走來,蘭襄連忙揮了揮手,擔憂地奔上前,拿著棉衣替她披上。
「不是說去去就回,怎麼現在才回來?姑娘氣色極差,莫非出了事?」
「方才遇到在街上巡視的東丘將軍……」
聽到蘭襄倒抽一口氣,伏雲卿決定略去後半段不提,免得蘭襄嚇昏過去。
「……我見到東丘將軍身邊有名部將,他用的武器是飛石索,那是以藤索兩
端系有穿孔石球的投擲武器,常是西北邊昭武國山區獵人狩獵時用來纏住野獸四肢之物;而且他們說話的口音也與東丘人迥異。」
「姑娘之意是?」
「假使東丘王真如傳言般在意部將忠誠,就不該會輕易任用外族人為將領。」
「或許只是巧合……」
「倘若只有一、兩人,還能說是巧合,但當人數不少時,我倒擔心別的——雖不知是怎樣的契機,但東丘與昭武兩國,或許本來就有聯繫,萬一此次為了對付大齊,兩國聯手結盟的話就糟了。畢竟,沒有充分準備,東丘不會妄動才是。」伏雲卿低頭思索。「假若這次出兵並非東丘獨自策劃,最糟的打算,便是不久之後,昭武國也會攻進大齊。一南一北,出其不意夾擊大齊,徹徹底底分散大齊兵力。首當其衝,或許位於北路的十一哥會有危險,得警告他……蘭襄,還好嗎?」
蘭襄臉色發白,勉為其難點點頭。「似乎去哪兒都不安全。咱們怎麼聯絡海寧王?先遣使者下落不明,單靠咱們,能縱貫大齊國到達另一頭邊境?」
「縱貫不可能,那是九王兄的天下。」伏雲卿眼瞳中滿是茫然。「……不如先去見見距離咱們最近的六哥再作打算。若要報信,由六哥派人去見十一哥,會比咱們自己前去快得多。不過……」
不過六哥會願意信她、原諒她、接納她這個倖存的王妹嗎?或者,她以信使身分前去,別與六哥正面相見……就當伏雲卿已殉城……
無論如何,從來端正寬厚的六哥,是此時她唯一能指望的了。
打從東丘軍進城起,伏雲卿初次有了不能輕言送死的念頭。她得警告七哥。
下定決心,她一面將蘭襄遞來的大餅有一口沒一口地囫圇吞完,一面合計下一步。「要見六哥,一路上要通關,必須以重華王信使的身分前去,父王賜予我的皇子印信不可或缺;只是印信當時讓蘭將軍取走……這下我得取回才行。」
說著,她和蘭襄不約而同望向城中方向。
「姑娘您還負傷在身,一不小心就會讓舊傷複發。這事得由我動手,好歹城中秘道我曾走過,姑娘詳細指點,潛入城中不是問題。」
「但萬一驚動東丘士兵,你能應付嗎?」不願拖累侍女,伏雲卿拒絕在先,但考量成敗機會,加上蘭襄執意,最後只得應允。
「……好吧。蘭襄,千萬要小心。」
這一夜無星無月,偶落細雨,街道上冷冷清清,空無一人,所有房舍在戰火中毀損的百姓,都在日落前遷移到內城官府廳堂中,沒有人在寒風裡受凍。
就連往常巡邏的士兵也比平日少了許多,時機再合適不過;蘭襄出發已逾半個時辰,伏雲卿等著她回來,不知怎地,總覺得胸口極悶,抑鬱不安,心緒難靜。
「東西到手了,姑娘!」
「沒錯,是我的印信。」伏雲卿接下玉飾收人懷中,有些不解怎麼心跳依舊紊亂。「接著咱們得往城西去,那裡的井下有水路通城外。」
建城時,她是反對留什麼逃脫通道的,不過哥哥們勸她有備無患,她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設計那秘道,沒想到今日會派上用場。「蘭襄,咱們快走。」
早些時候,主僕二人便特意弄來煤灰,將身上衣裳、手腳臉蛋給弄得臟污無比,令人望而生厭。喬裝走在暗巷中,纖細身影幾乎融人漆黑夜色中。
手腳雖已冷得直發顫,她們仍然一步步往城西目標前進,時走時停,小心謹慎地避開偶爾出現的巡更士兵;一聽到有馬蹄聲接近,便趕忙躲進暗巷中。
幾乎就在她們身旁三尺之處,馬蹄聲掠過,她們才不約而同地喘了口氣,下一刻,遠去的馬蹄聲乍停,突然又疾速逼近她們;這回,不偏不倚停在巷口。
「泥濘地上有淺印——誰在那裡?!」似曾相識的男聲嚴厲喝道:「三更半夜,偷偷摸摸躲在暗巷中,非偷即盜,再不現身,格殺勿論!」
伏雲卿頓時心跳停了拍。該死!是他!可她們偏偏又躲進死巷,無處可藏!她掏出雙花紅玉遞給蘭襄。「由我來擋,你趁亂潛進水路出城吧。」
她早就想這麼做了。不願再苟延殘喘,乾脆光明正大一較高下!
「姑娘,別急。」蘭襄制止伏雲卿抖出護身袖裡劍。「他們至少有二十人,就算姑娘能對付十個,我也對付不了剩下的十個。您雖拙於說謊,但我能應對。」
「蘭襄,事到如今——」
「姑娘,今非昔比,您也該學著忍耐點了。最要緊的是留住一命。」
主僕兩人低著頭走出暗巷,立刻讓持刀士兵團團圍住。
蘭襄察覺伏雲卿低頭的僵直舉止,赫然想起王爺貴為皇子,備受疼寵,沒對任何人行過什麼伏地跪拜大禮,連忙出其不意地朝她腿窩猛力一頂,這教伏雲卿幾乎整個人跌進泥地里。
「……抬起頭來。」高高在上的東丘將軍好聽的嗓音竟比寒風更為冷冽:「違背宵禁在街上晃蕩,該當何罪?」
「奴家、奴家只是忘了帶祖宗牌位走,特意繞回來拿,並非有心違反規矩!」無須偽裝,蘭襄已經自然地顫著聲音應答。
蘭襄一把抱住伏雲卿,試圖搖晃得猛烈一點,她得連同主子的份一起用力抖。王爺被迫低頭跪行大禮,應沒人能想到眼前人會是驕傲的大齊十四皇子吧?
伏雲卿一身泥沙,臉上處處煤灰,曾經名揚大齊的絕色麗容,此刻卻是令人不忍卒睹的一片灰黑臟污;顧及蘭襄一片苦心,她就算想硬闖,也暫時按捺了下來。
「莫非你們是姦細,想趁夜逃出安陽城、逃進安陽山頂上的雲間關?」
「絕對不是絕對不是!」眼見面前東丘將軍一聲不吭,蘭襄忙再哀求道:「咱們無意觸犯禁令,還請官爺饒命丨」
「是嗎。」語氣平淡。原以為這東丘將軍不曾動怒,是信了她們的謊言,下一刻,他卻猛然一鞭揮向眼前的兩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