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大齊重華王伏雲卿的墓地在安陽城西二十里的小山丘上。山丘之下,野林環繞;山丘之上,宏偉的陵墓矗立在中央,四周一片空曠。
雖然今夜不再飄雪,但夜裡寒意仍重,不穿得厚實些,定會被凍僵當場。
自伏雲卿下山一路,不曾見到一人,放眼望去,除了山林之外,僅余冷清寂寥。冷、餓、甚至臂上不停泛疼抽痛,都影響不了她,彷佛那些感覺全是來自很遠的地方。
第三日,她沒藥可服,神智變得模糊了,身軀燒燙得厲害,唯一能讓她還有力氣支撐虛軟步伐往前走的,是她的執著,她要完成對他的承諾,他們講好了的。
她輕輕撫摸身上那件過於寬大的鳳凰大氅。杭煜不要的,她又撿回來了。以前怎麼老沒發現,其實他的披風,真的讓她覺得很暖,暖到心坎里了呢。
今夜,一切都會結束。小丘之下的樹林中,應該埋伏了不少士兵,等著一擁而上抓走伏雲卿;抓到之後,在她讓他用刑逼供之前,可能已毒發身亡了。
想著想著,她忽然笑了起來。回頭細細思量,不知道幾個月前,若她如願殉城了,是不是今天就無須這麼麻煩?
「蘭將軍,見了面,我可是有許多話想對您埋怨呢。打小沒學好,我這皇女之路……真難走得平順啊。」
前方樹林還算茂密,從外邊遠遠望過去,看不出有任何士兵藏身其中。不過,她想不管她走哪條路過去,沒走到丘頂,應該都不會有人攔下她吧。
她站定路旁,將袖中六哥的匕首取出,狠狠釘進西邊的一棵樹上,而後朝著匕首屈膝行禮。
「六哥,我儘力了,謝謝你還願意認我是你的弟弟,咱們來世再做兄弟吧。七哥,你自己要保重,先生的新曲,百年之後,我會練好彈給你聽。」
第三次再拜,她黯然說了:「十一哥……如果你記得把公主埋在哪兒,就算枯骨也好,送回東丘吧,杭煜很想念他的妹子呢……我不是要護著九王兄,他惹了大禍,我氣都氣死他了,要是你們之後決定要教訓他,記得連我這一份一起狠狠教節他一頓——十四弟伏雲卿就此拜別。」
最後再一叩首,她解下身上的鳳凰大氅,萬分珍惜地摺好,放在樹底。「染了血污就可惜了呢。」她捨不得。那是他給她最後的禮物,她要好好收著。
她拍著拂去衣裙沾上的泥沙,出城時還一身雪白,現在有些臟污也沾了泥沙、染得又灰又黃了。「還好夜色下沒看得那麼清楚。不過……」低頭看著臂上滲血的衣袖,她皺了眉頭,不是因為疼,卻是因為這樣的顏色就明顯不對了。
「算了。」她扶著樹榦慢慢撐起身子。趕了一天一夜的山路,其實累極了;不過,也就快解脫了。風愈來愈大,再不快走,她怕她會冷得走不動呢。
往前走進樹林,輕輕吟唱著腦中記得的先生的新曲,可才走一段,就看到一道人影橫擋住她的路。「蘭、蘭祈?你怎麼會在這裡?」
「因為我能認得出真正的重華王伏雲卿。」蘭祈面有慚色,苦笑道:「姑娘,不,殿下,您別過去吧,前方有弓箭手等著,一過去,便是萬箭穿心。東丘王這回鐵了心要取重華王的命。」
「我知道。杭煜這次倒是乾脆俐落。這樣好,無須逼供,我能走得愉快些。」
她覺得放心了。「蘭祈,對不起,我其實走累了,走得慢,等走到了,我會記得打暗號叫你過來指認的,你要記得,吩咐他們射准一點,早點讓我解脫。」
「殿下明知會送死,為什麼還要過去?反正殿下已經拿到誓約書了,實在沒必要連命都賠上啊。那不只是個詭計嗎?」
「不。這是約定。」伏雲卿搖了搖頭。「我和杭煜約好了,重華王伏雲卿的命給他。我的命,給他。他想要的,其它的我沒法辦到,但這件事,我能做到便會去做。我不會對他失約。伏雲卿從不負人,你別破壞我規矩,快讓開。再不快一些,中夜以前我走不到山頂的。」
「殿下為何不幹脆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當東丘王妃不是也挺好的么?瞧王上對您疼寵有加……」
她忽然覺得蘭祈很煩人,她和杭煜的事要他羅嗦什麼!秀眉微微蹙了起來。
「我出生便是大齊皇子,沒法裝糊塗。你再攔路,等會你的大功就沒啦!」
她繞過他,快步往前走。
「殿下,不能去!」蘭祈一把擒住她肩頭,阻撓她再往前。
她側身斜睨這礙事傢伙一眼,反手抓住他沒規矩的手掌一扯,一個彎腰彈身,全力施了過肩摔把他甩飛出去。「是你自找的,別怪我不客氣!」
這麼一動,讓她覺得更為疲累,力氣像全被抽幹了;她繼續往前走了幾步,忽然覺得寒意上身。沒有回頭,她悄然問了
「蘭祈,你在對我打探什麼?怎麼你會知道誓約書的事?你說你在這裡……
指認真正的重華王——」她大驚失色,想也不想便要拔腿往山丘上直奔。
還沒跨出幾步,腰間突然讓東西纏上,不讓她再前進,低頭一看,是條極為眼熟的長鞭;她還沒會意過來,身子卻被猛然往後一扯,騰空飛起,急速墜落,以為會跌重,卻穩穩跌進一副紮實懷抱中。
她閉緊眼眸,不想面對來人,試圖奮力掙脫,卻被牢牢縛住。
「知道嗎?唯音,朕恨你。或許這世上,朕最恨的便是你。」
耳邊傳來再輕不過的一句話,教她愕然頓住。尚未癒合的心傷又像被撕裂,傷口開始淌血抽疼。昨夜他殘忍的話語猶在耳,教她登時幾乎要絕了呼吸。
饒了她吧,她受夠了,她不要再掙扎心痛了,她只想要一個痛快解脫!
「朕恨到無時無刻都只想著你。想著咱們初遇之時,你總是逃跑,總是挑戰朕的耐性。你高傲敢言,卻又心軟得過分;你嬌軟柔弱,卻想保護所有人;你聰明多聞,卻都是平常姑娘碰都不可能碰的,水井工事、暗室秘道、崩天火器。唯音,這太過分了。」
杭煜俯下身,唇瓣輕輕含扯著她圓潤耳垂,大掌自她身後探進她衣襟里,彷佛低吟一般地咬著耳語沉靜說道:
「你這騙子,竟然從頭到尾都在騙人。朕早該發現的,你老忘記用面紗遮掩,不守大齊女子規矩,不曾畏畏縮縮,美貌出眾卻完全未經人事,這在大齊真的太罕見了……想來想去,只有一個理由,因為——你不是以女子之身被撫養長大的。」
她嬌軀微顫,櫻唇閉得死緊,不想面對這一刻的到來;但他指掌才不規矩地柔柔滑過她胸前,竄進兜衣底下,她卻忍不住驚喘出聲,頭開始發暈。
他明明說恨她,但這輕柔得教人迷醉的撫觸又是怎麼回事?新的刑罰么?
他極為刻意、帶著戲謔的探索在她身上遊走,細細看著她的每一個反應。
「你琴學精妙,字畫上乘,是朕自己犯的錯,竟傷了你的手,才沒能馬上認出你字跡。朕還漏了什麼嗎?唯音,不,或者該喚你一聲,重華王——伏雲卿?」她屏住氣息,忍著腹間陣陣抽痛,咬牙問道:「王上,伏雲卿的命,我是如實送來了,您再攔著,便不是我失約,而是王上不肯收下的。要殺要剮你乾脆些!」
「我不想相信,也不願相信,你會是伏雲卿。知道為什麼嗎?」他一把翻過她身子,不知道他打算做什麼,驚得她睜開眼,不得已與他對視。
他冷冷說了:「你說過,伏雲卿從不負人,可是,你、卻、負、了、我。」五個字,鋒利如刃,狠狠穿過她腦中,譴責著她的心,一時劇痛難忍,不是手臂舊傷,卻是自腹間直竄而出,猛然一口鮮血涌過喉頭,濺了他一身。
眼前彷佛讓人蓋下一層黑紗,她張著眼,卻什麼也看不見了!當她意識往外飄忽遠去之際,她依稀聽見像是他怒極咆哮,伴隨濃重香氣往她身上纏繞——
「伏雲卿你聽好。別忘了!你的性命已經允給了我,是死是活都得由我決定!我不准你逃躲、不准你失信!我沒那麼容易讓你死,絕不許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