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康熙七年

第一章 康熙七年

康熙七年,大清京師順天府。

今天正月初九,玉皇會。

東城正白旗隆福寺前,一尊石雕天公爐下,八仙桌拼成的祭壇頂桌之上,梵香緲緲,上供五果六齋,下奉從神五牲。

從寺北的錢糧衚衕,西面的弓弦衚衕,東面的頭條衚衕,順著寺前街一直到南面的大豆腐巷,法華寺,全成了廟會的廣場。

一口鍋兩張桌,燙麵餃,驢打滾,爛驢肉,白水羊頭,蜜餞糖人,一個個打小尖的食攤就撐起來了,更有那提著籃舉著草捆的貨郎,沿街叫賣。

「…麵人兒,麵人兒,現捏麵人兒,不像不要錢了喔!」

「…鴨梨,青棗,凍柿子糕,好吃不粘牙,不甜不要錢了啊!」

「…羊肚兒羊肺咸羊肝!」

「…冰…糖…葫蘆!」

街邊,就是一個個售賣乾貨,土雞土雞蛋的攤兒,三十個大錢一隻老母雞,合五斤的四升米,三個大錢一個雞蛋,一弔一籃,一籃三十五六枚,多送個藍兒。

不少大姑娘老媳婦就在攤前蹲著挑挑揀揀,時不時拎下被草繩栓著腳的土雞,晃晃雞蛋。

「鞭炮一響,黃金萬兩。」

寺前街的花炮棚子里響起了一聲吆喝,棚子里桌上地上,擺滿了各色盒子花盆,二踢腳,飛天十響,千頭鞭。

「嘭嘭!」

一個盤著辮子,身穿淺青大褂,腰扎老牛皮帶,一臉絡腮鬍的檔主,時不時抱拳對棚外駐足的各色人等來個羅圈禮,跟著順手抓起幾個炮仗,用香一點捻子,隨手就朝棚外地上扔。

「嘭…嘭嘭!」

亂扔的炮仗一落地,就把幾個蹲在棚外的叫花子嚇得連連躲避,躲不及就是「咔嚓」一下,手裡本就豁著口的粗瓷大碗,一不注意下回討飯就得拿手捧了。

「麻溜的,都給我起開。」

一個身穿翻毛爛棉,腮幫子上貼著一副膏藥,耳朵上掛著對古怪物事的吊眼瘦子,背著手踱了過來,瞥見街邊躲閃的一眾叫花子,鳳眼一瞪,叉手大罵,「今個是什麼日子?張玉皇誕賀,戲還沒開,你們就唱蓮花落來了?」

「褚爺萬壽,大福大貴。」

眾乞丐中走出一個老乞丐,盤著油膩枯黃的辮子,攏著袖,抽著鼻涕,裹著露棉補丁破襖,髒兮兮的褲腰帶拴著肥褲,一臉可憐相。

他先是跪地叩了個頭,跟著站起又是作揖,一邊擺手沖身後的乞丐示意,一邊點頭哈腰的諂笑,「褚爺行個方便,規矩咱都懂。」

「叮叮…鐺。」

一陣銅錢落碗的清脆撞擊聲,兩個中年乞丐,彎腰小步走前,突然一把銅錢扔進了瘦子身後一位端著銅盆的小差役盆里。

「別亂扔,混著了…三哥。」

端著銅盆的小差役年歲不大,頂多十三四歲的模樣,正在低頭翻檢盆里的一堆制錢,平錢,大錢。

這都是「攤位管理費」,錢法新訂,前朝的制錢,混雜著順治通寶,厘錢,銅錢,白錫錢,當值不等。

僅一個順治通寶,就二十餘種,依背滿文「寶源」,「臨和」,「東和」,「同一厘」,「短一」,「同」,「薊」,「宣和」等等,幣值大不相同。

例如戶部寶泉局的「寶泉」,工部寶源局的「寶源」一弔,實穿九十文即可,市價「當一弔」。換成白錫「宣」錢,一弔就得一百二十文,米鋪商檔還不樂意收。

各色雜錢成色重量不同,含銅量不同,幣值就大不相同。加上地方私鑄錢,從宋朝起就合法,與日本的海上勘合貿易一個大宗就是賣錢。

中國缺銅,歷代皆錢荒,可周邊國家更錢荒,對中國銅錢的需求極大,光靠官局根本鑄不及,無論地方督撫還是各地的縉紳老財,都鑄錢。

日本,越南,朝鮮等國流通的貨幣都是中國銅錢,買東西發俸祿也是論的「文」「串」「吊」「貫」。

各地只要鑄錢的泥范不與官局一樣,陰刻有別,私錢同樣可以流通。「薊」錢就是薊州的寶薊局鑄的,屬於省錢,因為比官錢略重略大點,與戶部官局錢一樣受市面歡迎。

只不過錢太雜,成色不一,點算麻煩些。

他得一一點算,算清了才能把盆里的各色雜錢,塞進身旁同伴抱著的箱子里。由同伴點驗開紙,班頭勘核畫押。他把條收好,回營核銷,「管理費」才算「繳全」。

收規費油水豐,可上頭管的也嚴,一點馬虎就是水火棍伺候,皮開肉綻還是好的,丟了差事才是沒地哭去,由不得他不小心。

他正低頭數錢呢,見叫花子沒言語就是兩把銅錢撒了進來,一下急眼了。

「老癩子,你懂規矩,還是要壞爺的規矩?」

吊睛瘦子人稱褚老三,穿役服的街面混子,隸屬五城都察院東城兵馬司的不在編胥吏,外編差役。

沒官身沒編製,無俸祿無考核不參與升遷,非官非吏卻也非民,因為他是一名光榮的「協警」,白役!

白身的編外衙役!

君主制社會什麼都是世襲的,衙役都是世襲的,皇權不下縣,縣以下更是如此了。前明是大明衙役,到了清朝,照樣是大清衙役。

一個蘿蔔一個坑,衙門又不擴大生產,增編就很難。世襲的都是鐵飯碗,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平常幹事的全是白役。

白役除了幫助五城兵馬司的正職衙役緝盜追兇,征賦派役,聞風奏事,維持治安外,還兼負著頂缸職能。

一旦欺壓百姓反彈厲害了,惹了不該惹的狠主了,白役隨時可變「臨時工」。

百姓眼裡的虎狼,如狼似虎,在官的眼裡,實際與杜月笙那號混的是一樣的,就是夜壺!

表面的光鮮。

人吃人的社會,就是一層吃一層,白役肯定不是社會最底層。

什麼是社會地位?就是看你被哪層吃,吃的是哪層。

誰都吃不了,因為善良?

是的,這就是宗教的偉大,信仰的力量。

褚老三見乞丐不打招呼就亂扔錢,冷哼一聲,伸手入盆捏了倆大錢在手上拋了拋,隨手扔在了地上,對身前作揖的癩頭老丐作色道,「爺收的是規費,市場攤位管理費,懂不?你他媽捧個破碗,瞎幾把晃悠,哪來的攤兒?你這是破壞市容,損害精…精啥來著?」

「精神文明建設!」

捧著錢箱的小差異跟班,見班頭打了磕絆,立馬接上。

「對,精神文明建設。」

褚老三一點頭,又不耐煩的沖老丐一擺手,「去去去,領你徒子徒孫上錢糧衚衕東口,領掃帚簸箕去。雜穢物按車算錢,一推車半吊,掃清一條衚衕十吊八吊怎麼都有了,不比你捧著碗要飯強?你在這影響市容,再不走爺清你出去!」

頓了頓,側頭吩咐跟班,「順子,把錢還他,讓他自己撿出來。」

「誒!」

順子答應一聲,捧著銅盆朝前走了半步,抬頭示意方才丟錢的兩丐過來撿錢。

「這哪敢,都是咱的孝敬。」老癩頭齜牙帶笑的躬身推辭。

「孝敬你媽去。」

褚老三背手一瞪眼,話里一點都不客氣,「警告你兩回了,沒第三回了,爺們組織廟會,不是讓你伸手來討錢的,有手有腳乞討,那要手腳何用?下回再看見你,我就打斷你的手腳,」

說著,伸手入盆,抓了兩大把銅錢,隨手灑在了地上,「只多不少,就這麼著了,撿了錢,趕緊滾。」

「褚爺…」老癩頭還想套近乎。

「三哥…」順子見灑的比叫花子扔盆里的錢多,有點急。

「行啦行啦。」

褚老三沖順子一擺手,又冷冷瞥了眼老癩頭,話都懶得多說。

「褚爺高義,咱爺們愧受了,這就走,絕不跟您添麻煩。」

老癩頭又是一作揖,反身沖巴巴望著他的一眾乞丐招呼道,「走啦爺們,領掃帚掃街去。」

眾乞丐聞聲轟然一應,衝過來俯身迅速把地上的錢撿拾個乾淨,簇擁著老癩頭朝寺北的錢糧衚衕方向殺去。

「也是個可憐人啊。」

褚老三慨嘆一聲,摸了把腦袋上掛著的耳暖,伸手入懷取了個布褡褳,解開皮筋紮起的袋口,掏出一把銅錢,數了數又扔回去六個,餘下的一股腦扔進了銅盆里。

老癩頭本是小康農戶,家在丰台,滿清勛貴跑馬圈地,鰲拜與蘇克薩哈爭地的時候,恰好把他那村圈了。

一下子,老癩頭就變身無地流民了,八旗又嚴禁收奴,欲賣身投充不可得,只能與全村被趕出來的老弱病殘,一起討飯吃。

莫說城外,京師之內照樣是跑馬圈地,清軍定都之後,就按旗分片,把京師變成滿城了。

紫禁城以西,毗鄰什剎海,太液池,由北至南,分屬正黃,正紅,鑲紅,鑲藍旗。紫禁城以東,由北至南,分屬鑲黃,正白,鑲白,正藍旗,京師內城全是旗產。

褚老三家是前明京師土著,小康之家,家在東城慧照寺衚衕,毗鄰海運,北新,富新等倉區,乾的貨棧營生。

清兵一至,他家那片就被劃歸正白旗了,有沒有地契房契都是一個下場,捲鋪蓋滾蛋。

一夜之間,褚老三一家就飢飢荒荒的搬到內城以南的外城,撘窩棚過活了,撘的窩棚多了,也就成了窩棚區。

褚老三打小就是在窩棚區土生土長,不會農活,城中又無農地,為了一口飯吃,只能憑藉熟悉地面,飢一頓飽一頓的拼縫混飯吃。

同是天涯淪落人,如今的老癩頭,像極了十多年前的褚老三他爹。

「褚施主。」

褚老三憑弔感懷之時,一個衲衣光頭和尚與一個頭戴雞冠帽,大冷天坦著條胳膊的年輕喇嘛,從寺側門相攜而出,笑眯眯走過來打了個喧號。

「阿彌陀佛!」

「扎西德勒,彭森措巴效!」

「靜雲師傅,百喇嘛。」

褚老三見了來人,提手搭拳行了個禮,直問道,「兩位師傅有何吩咐?」

「托貴上弘法之願,鄙寺佛像又送罄了,且再送三百尊來。」

靜雲和尚僧袖一甩,眼神熱切,「另拜託孫總管,儘快將鄙寺訂的兩千板檀香與三百筒沉香送來,寺里煤球也用完了,再送幾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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狩獵大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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