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煙火凡界
待雲中君再醒來,已是回到了他風雨宮裡的寢殿,映入眼帘的就是司祿那張清俊的面癱臉。
雲中君綻出一個輕佻風流的笑:「小正則,想不到你竟會為我這樣小心守候,真是苦了你了……」
他作勢就要去摸一把司祿俊俏的臉。
「嘶——」背上一陣劇痛,雲中君這才想起自己剛受了傷。
「想傷好,別亂動。」司祿癱著一張臉,語氣清清冷冷。
雲中君頹然趴好,扭頭跟司祿大眼瞪大眼,不停擠眉弄眼。
司祿不為所動,自顧自起身拿起了桌上的藥膏紗布,坐上了床沿,伸手就要把靈均背上虛攏著的褻衣扯掉。
「哎喲喲,我的小正則,你這麼心急呀……」
雲中君嘴上輕薄,手卻緊按著衣襟——從來都是他扒人衣服,這冷不丁被人扒衣服,呃,他還是有些靦腆的。
「幫你換藥。」司祿語氣淡淡。
雲中君環顧四周,只有他二人關門呆在內殿中。
再推拒就是矯情了,雲中君大剌剌脫了褻衣,趴在床上等司祿上藥。
司祿一雙帶著薄繭的手沾著冰涼的藥膏仔細又輕柔地擦過雲中君的傷口,再漫及四周肌膚,所到之處,擊起他身上一層又層的熱浪,雲中君心內一動,賊心又起——
「哎喲~好酥服~小正則你技術真好~」
「嗯~就是那裡、就是那裡~嗯,好棒~」
「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
雲中君的叫聲越來越媚、越來越浪,銷魂得幾乎讓他自己都信以為真——
「啊!」雲中君一聲慘叫,司祿抬起方才狠狠掐了一把他腰間軟肉的手,白皙的俊臉上泛出微紅:
「你若是想要明日玉帝拿你去質問淫亂天宮,大可以再叫得更歡快些。」
雲中君翻過身子,滿意地看著司祿臉上的表情,媚眼如絲:
「我倒是真想被玉帝治個淫亂之罪,將你我一同發往那幽冥極淵去,正好做對逍遙自在的野鴛鴦。」
司祿剮雲中君一眼,雲中君笑得刀槍不入。
「對了,小正則,」雲中君收住笑,問:「那天橋上的……」
「東海龍皇已經查明,是把守東海天橋入口處的小官收受了賄賂私自放入了虛空界妖物。那小官已被斬立決。」司祿恢復了面癱,平靜介面,雲中君內心深為遺憾。
「哦……那它們是不是——」
「是女魃召集的虛空界妖精怪三族受了女魃指使做的,魔族目前還保持中立,並未參與。」司祿道。
呃……司祿莫不是他肚裡蛔蟲變的?
雲中君問完了話,腦里想著女魃的事,又把身子趴回了床。
「你的劍術有進步。」一旁的司祿突然又道。
「你怎麼知道我劍術有進步?」雲中君脫口而出。
司祿愣了愣,復又語氣平常:「以前路過你宮外,見你練過。」
嗯?他怎麼不記得在得到軒轅劍之前,他還在風雨宮裡練過劍?
「軒轅劍劍身沉重,其實並不適合你的仙術,為何不再用你的風雲扇?」司祿又問。
呃——那隻白花花的絨毛扇嗎?每次用它,雲中君就覺的他是在金鑾殿上跟著穿著清涼的舞扇天女們一起翩翩起舞……
「你要是喜歡用劍,過些時日我鑄一把更適合你的。」
「你還會鑄劍?」雲中君驚訝。
司祿面癱一問:「很奇怪?」
好吧,這幾日相處下來,以後不論發生什麼在司祿身上,雲中君都不會感到奇怪了。
雲中君背上的傷並不嚴重,只不過是破的口子比較大而已,擦了葛仙翁的葯,再配合著自身仙力的調養,當天夜裡就結痂癒合了。
但他還是被司祿摁著在風雨宮裡又住了一夜,方才得以出發。
待雲中君等一行人再度出現於天橋入口處時,赤腳大仙晃著手裡金燦燦的鑰匙,調侃著幾步才挪上天橋且四下探望的雲中君:
「這位壯士,勞您下次返天界返得慢些可好?本官這腿都快為您跑瘸了。」
雲中君呵呵賠笑,赤腳大仙卻又突然手捂肥肚、連連放著響屁直奔茅房而去。
司祿垂在身側的手掌微微放下。
「小正則,你剛才是不是對他做了什麼手腳?」雲中君把嘴悄悄湊向司祿耳邊。
「沒有。」司祿依舊面癱。
雲中君望著司祿騰雲跨上天橋的背影,不由想起了靈均二人初見時也是急著找茅房的其鳴小官,莫非……
雲中君打了個冷顫。
司祿這人,實在是看不懂他的套路。
有了上回雲中君等人被怪物襲擊的事件,這回的天橋在玉帝的威命之下,明顯雲開霧散、敞亮乾淨了許多。
雲中君一邊抱著阿晏小心翼翼地騰雲慢行,一邊感嘆掃把星的工作效率之高——
看來壓力面前,人人都能發揮出無窮潛能。
臨到終點,雲中君看著那一隻手推開便是凡界的天橋大門,猶豫不前:這門後會不會藏著什麼怪物?
司祿緩步上前、打開了大門,登時一片凡界煙柳氣息混著東海海水的咸腥味撲面而來。
守門的龍蝦小官誠惶誠恐地恭候一旁。
想不到原先那隻看上去忠厚老實、常對本仙的小動作視而不見的螃蟹守官竟會收受賄賂、私放妖物,以至於讓這昔日的龍蝦手下今日得以迅速上位逆襲,真是螃蟹不可貌相。
「有勞。」司祿遞出一份入界文碟,那守門小官小心接過,仔細瞧了一回,這才讓出道路:
「幾位仙官請。」
司祿身正腰直地穿門而入。
雲中君扒著天門口,左右顧望——萬一這回又突然殺出個巨形妖物呢?小心駛得萬年船。
「走吧你!一次埋伏就能把你嚇成這個熊樣!」江女在雲中君身後提腳一踹,雲中君便撲門而入。
司祿飛身接住了就要撞擊大地的雲中君,向江女投去冷冷一眼。江女立刻縮著腦袋繞過他倆直往前疾走。
「不必過憂,東海此時應是安全。」司祿扶起雲中君,對他道。
雲中君聞言便是一怒:「少看不起人!小爺剛才那是查探敵情,正經打起來,小爺也是穩贏不輸的!」
司祿冷眼將靈均一看,轉身走了。
雲中君訕訕一撇嘴角,抱著又化作了小白貓的阿晏也跟著走在了東海之中。
這凡界的天橋出口離東海龍宮其實尚有一段距離,常年派著一個小官領著幾隊重兵在此把守,因此仙家凡人出入,是見不到龍宮中人的,更別提龍皇龍后了。
據說如今這任的東海龍皇本是玉帝一母同胞的嫡親弟弟,因當年和玉帝搶女人搶輸了,一怒之下便自請下凡駐守天橋入口,從此再不登天界一步。
誰知龍皇在這東海里反而與前任龍皇的獨女一見鍾情,與之結為婚姻,順勢承了東海龍皇之位,生下了一個兒子取名靈均,艷美無雙。
但據傳此子體格甚弱,自三萬多年前出生到現在,一直卧病在床,從未踏出龍宮一步。
雲中君回回下凡辦事路過東海,都想著要去龍宮裡把這小太子好好看一回,可惜總是尋不到由頭,也不知以後能不能有機會一睹芳容?
向來步履從容的司祿在這東海里竟疾步如飛,像是要匆忙躲開什麼人似的,雲中君懷裡的阿晏也一直伸著狐狸腦袋緊緊望向龍宮方向。
他心中奇怪,但還是勉力追上司祿的腳步,不一會兒便出了東海,迎上了凡界的第一縷陽光。
凡界,就是與天界有著全不一樣的熱鬧氣息。
行走在凡間的杭州城中,江女拿出六觀鏡又將凡界連同其他兩界仔仔細細給搜了個遍,仍是找不到女魃的一根頭髮絲。
雲中君抱著阿晏愁悶之餘,卻是好奇地打量起了這與中土北方戰亂全然不相配的繁華景象。
這還是他第一次正經逛凡界景緻,十分興奮。
司祿見雲中君興緻勃勃,便也充起了嚮導,一路用他那清冷無波的聲音簡略介紹:
「那是踩高蹺。」
「那是變臉。」
「那是糖人。」
「那是包子。」
「那是撥浪鼓。」
……
雲中君覺得他是在翻他風雨宮裡的天界兒童啟蒙大全。
那啟蒙課本好歹還會一幅圖配上一個名稱,再加一小段說明呢,司祿星君你能不能不要這麼惜字如金,好歹也多介紹一下作用影響?
江女是虛空界妖族在凡界修鍊成仙的上仙,自然對凡界這些玩意兒司空見慣,跟在他倆身後百無聊賴的一口悶酒、一串哈欠。
「正則兄,那是什麼?竟能憑空變出那麼大的白球?」
雲中君指著不遠處一個不停用小木棍在一個空心鐵皮圈裡轉圈的老人問道。
「那是棉花糖。」司祿解釋著就給出一個銅板向那老人買了一支。
看著司祿遞到雲中君眼前的這白白團團的雲狀物體,雲中君疑惑看向司祿清俊的雙眼。
「這是糖,能吃。」司祿將這物又往雲中君面前
雲中君將信將疑地伸頭咬了一口——入口即化,香甜濃稠,他在天庭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糕點!
「好吃嗎?」司祿問。
雲中君抿著嘴裡的香甜,點了點頭,接過了這棉花糖,挑逗地往司祿面前一伸:
「小正則,可願與我共嘗?」
雲中君是抱定了要被司祿拒絕的態度,好笑著要看這正經的司祿星君窘紅俊臉。但大概他這輩子都不會遇見這麼驚悚的事了——
素來清冷拒人千里之外的司祿竟也俯身湊上來咬了一口!
司祿身上那好聞的龍涎香和著棉花糖的甜香撲面而來,朱紅的薄唇噙著一縷雪白的糖絲,司祿星君正則那張萬年冰寒如鐵的無雙俊容,就在雲中君眼皮底下浮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嗯,好吃。」
「轟——」雲中君全身血液頃刻沸騰叫囂,估計連看嫦娥洗澡都比不過此刻氣血翻湧。
雲中君忙仰頭倒回鼻腔里的腥熱,手裡還拿著那棉花糖不停往懷裡的阿晏身上亂戳:
「阿、阿晏呀,來,你也嘗一口……」
阿晏被雲中君捅得「嗷嗷」亂叫抗議。
司祿這始作俑者卻在一旁面癱著臉,事不關己地看此刻狼狽萬分的雲中君。
「咳咳咳——我們要不要繼續往前走?」身後的江女不自在地清咳出聲。
雲中君努力用兩個小棉球止住了鼻血,這才能低下頭對江女道:
「江女,你要不要也嘗嘗?我再幫你買一串?」
誰知她卻說:「我吃過,太甜。」
也對,江女好像就是從杭州城一帶修鍊上天的,這些個小甜點,她必定是早已嘗過的。
「也只有你這小孩兒口味愛吃這些。」司祿此言,在場眾人俱是一愣。
這、這話,怎麼聽著像是在寵娃娃?
司祿目光微爍,轉身就往前方走去。
阿晏已經把雲中君手裡的棉花糖舔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一些化作糖漿黏在了他的虎口處。
望著司祿那頎長的青色背影,他怎麼覺得他的心口處也有些黏黏糊糊?
「小郎君,你丟了這麼多記憶還能活得這麼好?妙哉妙哉——」
一道風流的女聲從雲中君身後傳來,他回頭一看,卻是一位極其俏麗的窈窕少婦,雙十年華,一身緋色紗衣無風自動,正眯著一雙勾魂的吊梢眼向自己淺笑看來。
眾人瞬間戒備了起來。
司祿護在雲中君身側,冷冷問:「閣下是誰?」
那女子媚眼一轉,嫣紅的唇就泠泠輕笑:「無名無姓,四處閑逛,見這小郎君俊俏,特來說說體己話。」
緋衣女子說著就伸出一隻瑩白如雪的手要摸向雲中君的臉,司祿揮出一道氣劍劈向女子的手腕,女子一個閃身,竟從容避過。
「嘖嘖嘖,這位小哥,將你家這小良人看得這樣緊,難不成是以前沒看好、弄丟過?」
司祿面色一凜,出手更是毫不留情。
那女子似乎有通天之能,在司祿這樣的攻勢之下,竟也能信手拈起路邊攤位上的核桃、杏子、李子,將這些招式一一打退,復又站開數尺之外,半抱著手臂淺笑盈盈。
雲中君看著女子那虛扇著風的白嫩小手,竟可恥地覺得沒被這手摸一把十分可惜。
司祿似是看穿雲中君的心事,俊目沖靈均一瞥。
雲中君忙換上一副良家婦女被惡霸調戲的憤恨表情:「逮!你是哪家的無恥婦人,竟也敢來調戲小爺我?」
那女子哈哈大笑,長袖一甩,竟是瞬息之間便消失於莽莽人叢:
「金麟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九霄龍吟驚天變,風雲際會淺水游……」
「咦?方才明明看見祖師大人在這裡的呀?怎麼又不見了?」
「肯定是一看我們來了就又溜了!這老太婆,能不能別成天四處瞎逛!」
「這裡還有仙人?肯定又是亂去給人家批語、招了麻煩了……」
兩個紅衣小童裹著讓凡人無法看見的隱身結界,從他們面前呼嘯而過。
「此人很不簡單,竟不像我四界中人……會不會是女魃的人?」江女在一旁問。
「不會。此人非敵非友。」司祿望著緋衣女子離去的方向,目色深沉。
一聽說方才那女子並非敵人,雲中君便又放寬了心站在原地左顧右盼了起來。
「咦,小正則,不是說凡間女子的家教很嚴嗎?怎麼那些個女子竟穿得如此妖艷、站街吆喝?還有鄰樓的那些個男子,怎麼也生得這般柔弱,還學著女人敷脂抹粉的?」雲中君捅了捅司祿,指著不遠處兩座相鄰的豪華酒樓好奇發問。
司祿從沉思中回神,一望雲中君手指的方向,冰塊臉上竟有了些裂痕:
「那是凡人作樂之處,不是咱們仙家好去的地方,走吧。」
凡人作樂之處,豈不是更要前去一觀?
「小正則,我看他們的格調十分清雅,想來這凡間作樂之處也定如咱們天界仙友宴會那般有趣,我們何不前去湊個熱鬧?正好還可以壓壓驚。」
雲中君拽了拽司祿的衣袖,抬腳就要向那鶯歌燕語的華樓走去,司祿一把摟住了雲中君的肩,雲中君便被用力按在了他胸膛上:
「不要去。走。」
聞著司祿身上的氣息,雲中君又一次可恥地被這廝調戲得面紅耳赤了,正要再跟他扯皮一番,哪知身後的江女突然發話:
「我想去那裡瞧瞧。」
當他們一行人踏進那家司祿口中的倌館時,那招呼雲中君三人的鴇夫臉色有些微妙。
「客人,請問你們是……」
敷著層層厚粉的鴇夫對三人慾言又止。
司祿難得地有些不自在,咳了咳,道:「給我們個雅間,不必尋人伺候。」
於是他們被館里的小二哥引著上樓,身後鴇夫的嘟噥聲傳入耳中:
「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我還是第一次瞧見小爺帶著家裡夫人來嫖的,還是兩男一女。人心不古啊、人心不古!」
司祿和江女二人的臉色瞬間變了又變,雲中君懷裡的阿晏竟也一抖。
「小正則呀,什麼叫嫖?難道是買一種瓢蟲的意思?」
雲中君哪怕是再不通凡事,到此時也是徹底明白了這是個什麼地方,卻故意裝出一副懵懂模樣,天真無邪地對一本正經的司祿問道。
「咳咳咳咳咳——」司祿咳得更歡脫了,清冷的臉上潮紅絲絲浮起。
雲中君不禁心內大樂。
坐進了雅間,江女就沉默了起來。
雖然江女以往就很沉默,但此時的她卻是真正的沉默、真正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她只不住把那清冷的眼往樓下搜尋,像是海上漂泊了許久的孤鳥渴盼著一方歇腳的礁石。
「清明掃祖墳,歸途賞春景。西湖風光好,難慰孤苦心……」
樓下戲台上突然響起一聲嘹亮的唱戲聲,循聲望去的江女在看清那唱戲之人時的一瞬間,淚如泉湧。
同僚多年,雲中君見到的江女從來都是一副雲淡風輕、渾不在乎的模樣,幾時見過她這樣的深情和專註?
她從來都是醉了醒,醒了醉,一副破落樣彷彿誰都可以罵她一罵,可此刻的她,完全陷入了她的纏綿回憶、她的凄涼傳說。
雲中君這才發覺,同住一宮這兩百年,他竟從未真正了解過眼前這女子。
「這唱的是《白蛇傳》。」司祿微皺了眉頭,道。
《白蛇傳》?雲中君閑來無聊時也在月老處看過這篇戲文:
「說的莫不是一條白蛇精報恩於凡人,反被那凡人請來法師鎮壓的故事?」
江女的肩幾不可察地一顫。
司祿不語,臉色竟也凝重起來,雲中君看著他此時複雜的眼神,悔恨、愧疚、痛苦、思念……
難道,司祿也有著和江女一樣的故事?
雲中君下意識地不想再追問,也跟著看起了樓下的戲。
那扮演許仙的小生俊俏風流,在戲台上顧盼生輝,雲中君看著看著,也不覺投入了進去。
一時之間,還真有些分不清這台上之人究竟是真正的許仙、還是一區區敷衍戲子?
「有時凡人並非薄情,只是太渺小、太愚蠢,又太自負。但說到底,都是辜負了……」司祿冷不丁地冒出了這麼一句。
雲中君的心猛地一震,腦海里有些東西迫切地想要破土而出,可就是缺了一個鐵鏟去撬它一撬。
那個鐵鏟是什麼呢?鐵鏟……
「走吧。」剛演到白素貞和許仙斷橋定情,江女就嘆道。
他們一行三人一貓,一路無話。
司祿熟門熟路地找了一家舒適乾淨的客棧,幾人要了三間上房,各自安頓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