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芳魂歸
大概每個人的心裡都曾或多或少的閃過這樣的想象,如果能重頭來過,如果能回到當初,如果能再次選擇。
那麼一定不會再重蹈覆轍,也許一切都會是另一副模樣。
可是即便重頭來過,難道就一定能夠改變結局么?
尤其是一無所知的重頭來過。
當她在那一陣怪異的琴音中醒來的時候,眼前除了隨風翻飛的白色幔帳,就只有那個端坐在不遠處的女子,她的身上嚴嚴實實的包裹著層層黑紗,就連臉也大部分都隱藏在黑紗之下,除了那一雙流光璀璨的眼睛。
那麼美的一雙眼睛,彷彿只要一個眼波就能將人的魂兒都給勾了去。
可是此時那雙眼睛卻充斥著冰雪般的寒意,就連這悶熱如同蒸籠一般的屋子,彷彿也不知不覺的冷了下來。
陽光透過窗紙照了進來,她下意識的閉上了眼睛,彷彿無法直視那熾烈而明亮的光芒。
那黑衣女子的嘴角突然揚起了一抹冷冷的笑意,那雙燦若星辰的美目卻目不轉睛的盯著距離她三步之外的幔帳,彷彿要把那單薄的幔帳盯出個洞來。
白色的幔帳隨著窗縫漏進來的微風輕輕翻飛,露出一張少女的面容,隔著幔帳有些看不真切。
只能隱約看見那少女緊閉著雙眼,臉色透著病態的蒼白,皮膚白的幾近透明,連青色的血脈都清晰可見,似是許久沒有見過陽光了,她重新閉上眼睛之後卻一直沒有再睜開。
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著,黑衣女子的視線不僅沒有絲毫動搖,反而越來越灼熱,如此強烈的視線就這麼直勾勾的盯著那少女蒼白脆弱的臉,那少女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皺緊了眉頭不停的掙扎著。
終於,少女的眼睛再次打開了一條縫,可是黑衣女子不僅沒有放鬆下來,反而更加的緊張,原本撫琴的手突然停了下來,死死的抓著琴弦,片刻之後卻又重新起了調。
那雙纖細白皙毫無瑕疵的手輕輕的撥弄著琴弦,流淌而出的音符十分散碎,毫無章法,聽起來有些怪異,可是少女的眼睛卻隨著那些音符顫動的更加劇烈了。
流淌而出的音符越來越快,終於連成了一段完整的旋律。
和緩,優美,舒暢。
可是還沒等這一口氣徹底順了,那旋律卻又陡然變了調。
隨著那雙手的上下跳躍翻飛舞動,曲子的旋律也越來越激烈,一個個緊促鏗鏘的音符如同暴雨一般砸了下來,少女的眼睛也隨著這如雷似鼓一般的音符飛快的轉動起來。
那些振聾發聵的音符響徹了整片天際,就連窗外那些不分晝夜鳴叫的蟬彷彿也被這樣的樂聲所震撼,再也不敢發生絲毫聲音,生怕玷污了這隻應天上有,人間幾何聞的神樂。
突然,只聽「砰」的一聲巨響。
弦斷了。
少女又沉寂了下來,彷彿陷入了新一輪的沉睡。
短暫的沉默之後,緊接著又是「砰」的一聲脆響。
可是這一次,卻不只是一聲,而是連續不斷的五聲。
五聲脆響,五根弦,還剩下最後一根。
然而最後那一聲絕響卻沒有如意料之中那般響起,光禿禿的琴身上還剩下最後一根,中心弦。
少女的眼睛卻突然沉寂了下來,宛如死去一般的靜止不動。
「噹」。
正在一片死寂之中,卻又突然出現了一個聲音。
難道是那最後的一根琴弦也斷了?
不,是那雙手終於用這最後一根弦,為這一曲神樂落下了最後一個音符。
這最後一個音符竟然響徹了整座山峰,圍繞著層雲疊嶂盤旋迴響,經久不絕。
樂起,吹皺一襲幽夢。
絕響,乍起萬千驚鳥。
直到耗盡最後的尾蘊,少女終於再次睜開了眼睛。
「你醒了。」
黑衣女子嘴唇輕輕開合,她的聲音悅耳如同天籟,可是她的語氣卻十分的冷淡,彷彿剛才那個無比熱切的等待著少女蘇醒的人是這身體里的另一個靈魂。
「你是誰?這是什麼地方?」
少女迷茫的掃視了四周,一時無法適應周圍的景象,來來回迴轉了好幾圈視線終於定格在她面前的黑衣女子身上。
她隱約覺得這個黑衣女子有些熟悉,她想看看她的臉,可是那黑衣女子卻只是低頭看著那把只剩一根琴弦的七弦琴。
少女緩緩坐起身來,猶豫著掀開了幔帳,令人頭腦發昏的悶熱似乎消散了幾分,可是她的腦中依然一片空白。
少女的臉終於完全顯露了出來,看上去似乎還有些嬌憨的稚氣,不過面容五官倒也算得上精緻,但在那一雙流光璀璨的眼睛的映照下,卻難免有些黯然失色。
不過,這少女的眉眼之間卻透著一股隱而不發的英氣,讓人感覺十分舒服。
艷極而灼目,內斂而入心。
「你可以叫我嫣娘。」
那黑衣女人看著眼前茫然無措的少女,嘴角卻始終掛著一抹譏嘲的冷笑,那一雙絕美的眼睛里裝著的卻是不加掩飾的惡意。
「嫣娘?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會在這?我。。。又是誰?」
「你叫做靳嫵。至於這是什麼地方,你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要記住一件事,從今天起,我會把你應該懂得的一切都傳授給你。你可以在庄內隨意走動,卻絕不能離開山莊半步。好了,你今天好好休息吧,明日一早開始。」
那自稱嫣娘的黑衣女子丟下這句生硬的話,然後就抱起那把七弦全斷的琴,自顧自的起身離開了,再也沒有看過靳嫵一眼。
「等等,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為什麼會在這,為什麼不能離開?」
靳嫵急忙翻身下床追出房門,可是屋外卻已經沒了嫣娘的蹤影。
靳嫵無奈,只得停下來看了看四周。
原來是一座三層的木樓,每層不過四個房間,而她正站在第三層中間的房間。
靳嫵?靳嫵是誰?是我嗎?
可是為何我卻覺得這個名字如此陌生?還有這具身體,為什麼我總覺得這具身體有些奇怪?難道是我睡得太久了?可是我究竟睡了多久?為什麼我腦中一片空白?究竟發生了什麼?我究竟是誰?又為什麼會在這裡?
她越想越心慌,瘋了似的打開了木樓中所有的房間,可是所有的房間都是空的。
這麼大的一座木樓,竟然一點兒聲音都沒有,空蕩蕩的沒有絲毫人氣。
正值盛夏,悶熱的空氣令她的心越發的慌亂,耳邊充斥著那些惱人的蟬鳴,可是除此之外,卻再也沒有別的聲音了。
她惶恐不安的邁開了步子,赤足奔跑在木樓中時,那些古舊陳腐的木料所發出的『嘎吱嘎吱』的聲音,令人頭皮發麻,恨不得馬上離開這兒。
她一路飛奔跑出了木樓,只見樓外歪歪斜斜的掛著一塊牌匾,那牌匾早已破爛不堪,積滿了厚厚的灰塵,還有瘋長的藤蔓把那牌匾層層包裹了起來,只能隱隱約約的看出『無生』二字。
這空無一人的木樓就像一座巨大的墳墓,再配上這麼一個詭異的名字,靳嫵突然覺得身上的汗毛全都豎了起來,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
她想到這裡,更加不願再做停留,馬上沿著路向外跑去。
無生樓外是一座同樣荒廢雜亂的莊園,這莊園倒是大得很,可是卻只有這無生樓孤零零的佇立在莊園正中。
後園有一道門單獨隔開了一個園子,園子里雜草叢生,似乎已經荒廢了許久,倒是隱約看見後園中間有一大片長滿了荷花的池塘。
靳嫵繞著莊園走了一圈,一直走到莊園大門不遠處,才發現有幾個僕從模樣的人正蹲在花圃里清理雜草。
靳嫵急忙跑了過去,他們似乎正低聲說著什麼,臉上有些不懷好意的笑意。
「你們是新來的吧?我告訴你們,你們可得小心點,這莊子可是邪乎的很。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看這莊子雖然荒蕪了點兒,可也不像有什麼不幹凈的東西啊。」
「我在這庄中這麼久了,卻連這莊子的主人都沒見過,平日里有什麼事都是幾個侍女出來吩咐。我聽說以前似乎是一個大戶人家把這莊園買了下來,作避暑之用,方才召了這許多傭人,可是過了這麼多年連人都沒見過幾個,更別提什麼避暑的了。」
「大戶人家?我怎麼聽說是一個官爺買的?」
「你們可都錯了,我親眼看見這莊主是一個女人,那個女人穿著一身黑衣,全身裹的嚴嚴實實的,就露出一雙眼睛,看上去滲人的很。可她那雙眼睛,可真是美得很,看一眼就把我魂兒都勾了去,那要是把面紗摘了,那肯定連城裡瀟湘館的頭牌都比不上。」
「請問,你們看到那個黑衣女子去哪了嗎?」
靳嫵向著這幾人走了過來,這幾個人卻似乎一點兒也沒有注意到她的靠近。
靳嫵聽到他們話中提到的那個黑衣女人應該就是嫣娘,她這才急忙問道,可是那些人卻連一眼也沒有看她。
「你可別光顧著美人兒,把命給丟了。」
「請問,你們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她明明距離他們只有半步之遙,他們卻彷彿根本沒有察覺到她的存在。
靳嫵只覺得眼前的情景詭異莫名,可是一想到她這一路過來,好不容易才看見這麼幾個活人,她只得不死心的繼續問道。
「看你小子說的,我是那樣的人嗎?要不是這莊子給的工錢夠多,活兒又少,我才不來這鳥不拉屎的破地方呢。」
「嘿嘿,這可不好說,我昨天可看見了,你盯著那女的,眼神都直了。」
「請問,你們能聽到我說話嗎?」
靳嫵不斷的詢問著,甚至抬起手在幾人面前搖晃著,可是他們依然沒有任何反應。
靳嫵越來越焦躁,這個詭異的莊子簡直像一塊巨石一般,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再也不願多停留一分一秒。
她轉頭跑出了莊子,回頭一看卻發現這莊子連個名字都沒有。
庄外就是樹木茂盛的山巒,看不見任何活物的痕迹。而且山上雲霧繚繞,就連十步之外的情景也看不分明,只能隱約看出前方似乎是一片片鬱鬱蔥蔥的樹影。
庄外是雲霧繚繞的山巒,只有一條僅供一人通行的小路蜿蜿蜒蜒的通向不遠處的密林,身後卻是詭異非常的無名山莊。
靳嫵望了望遠處,又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莊子,猶豫了許久,終於沿著小路走入了樹林。
靳嫵走進了樹林,才發現這樹林遠比她想象的更為可怕。
明明是烈日當頭的正午時分,明明那毒辣的太陽就高高的懸在她的頭頂上,可是那陽光竟然無法穿過這茂密的樹林,只有幾束斑駁的微光勉強穿透了幽暗的樹林。
靳嫵越往裡走,那些斑駁的光線便更為黯淡。等她後悔了,想要回頭的時候,卻發現她早已找不到回頭的路了。
靳嫵只得硬著頭皮繼續往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樹林里幾乎完全黑了下來,頭上的烈日都已經落下了大半,只剩下一點兒隱約的光影照進了樹林里,卻映著那繁盛的樹影猶如鬼影一般駭人。
等到靳嫵終於穿著早已被樹枝颳得破破爛爛的衣裳走出了樹林,卻發現山莊大門赫然出現在眼前。
「我已經說過了,絕不許你離開山莊半步。」
正在靳嫵幾近崩潰之時,耳邊卻赫然響起了嫣娘的聲音,一個黑色的身影緩緩從山莊內走了出來。
「為什麼?你憑什麼不許我離開這兒,這到底是什麼地方?」
靳嫵的聲音十分低啞,整個人都已經筋疲力盡了,可是她的眼睛卻仍然毫不示弱的瞪著嫣娘。嫣娘抬頭迎上了她的目光,那雙眼睛可真是美吶,可是那麼美的眼睛里卻透著刀鋒一般森冷的寒意。
她的臉籠罩在黑紗之下,靳嫵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僅僅是那雙冷徹如雪的眼睛就已經像一盆冰冷刺骨的冰水一般,澆滅了靳嫵原本氣憤激動的心情,連說話的聲音也不由自主的輕了許多。
「這座山叫做詭霧山,這座山莊叫做無生樓。你想知道的,我已經告訴你了,可即便我告訴你了,你又能怎麼樣?你以為就憑你,也可以離開這裡嗎?」
「你到底對我做了什麼?我怎麼什麼都不記得了,我究竟是誰?你為什麼要把我困在這裡?」
「我對你做了什麼?」
嫣娘輕聲重複一遍了靳嫵的問題,卻又彷彿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回答,反而自嘲一般的「嗤」的輕笑了一聲,才接著說道。
「如果不是我,你早就已經魂飛魄散,永不存在於這世上了。」
「我。。。」
靳嫵一聽到這件事,腦子裡彷彿突然「砰」的一聲炸開了。魂飛魄散這四個字就像一記悶雷,突然砸在了她的身上,把她方才勉強裝出來的氣勢都給砸了個四分五裂。
她明明好好的站在這裡,怎麼可能毫無理由的突然魂飛魄散呢?
可是她卻又根本無法反駁嫣娘的話,因為她根本連她自己是誰都已經不記得了,又怎麼可能記得究竟發生了什麼,又怎麼可能知道她這一句魂飛魄散究竟是不是真的?
靳嫵完全無法理清眼前的狀況,就好像做了一個漫長無比的夢,夢醒之後,剩下的卻只是一片空白。
「你以為我願意救你嗎?我恨不得再也不用看見你這張討人厭的臉,我巴不得你永遠消失,可是。。。」
嫣娘的聲調突然高了起來,眼睛瞪得如同銅鈴一般,她眼睛里的恨意就像一支支淬了劇毒的利箭一般射在靳嫵的身上。可是她說到這裡,卻突然頓住了,緊緊閉上了嘴,轉過了頭彷彿再不願多看靳嫵一眼,上下翻滾的喉結彷彿在強壓著心中洶湧翻滾恨意。
嫣娘話語里尖銳的恨意竟讓她的聲音都有些變形,她的話語不停的迴響在靳嫵的腦海里,就彷彿一把利刃在不停的打磨著她的神經,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冷顫,可她卻完全想不起來她和嫣娘究竟有過什麼樣的交集,竟讓她恨她至此。
「可是什麼?你既然這麼恨我,又為什麼要救我?」
「夠了。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已經說了,回不回山莊由你自己決定。我只告訴你兩件事,我在這山裡下了禁制,你根本不可能走出這座山。還有,你一旦離開了我,三天之內必將魂飛魄散。」
嫣娘厲喝一聲,丟下這麼一句話,猛地一甩衣袖,轉身走進了山莊,再不願和靳嫵多說一個字。
嫣娘走了,留下靳嫵一個人坐在庄外。她的腦子裡就如同一桶漿糊一般,什麼都理不清,什麼都記不起。
靳嫵硬逼著自己,冷靜下來,一定要冷靜下來。
目前唯一能確定的只有兩件事。無論這個自稱嫣娘的女人是不是真的救了她,但她卻是真的恨她。而且,她是真的走不出這座詭霧山,無論是不是出自那個女人的手筆。
她不知道嫣娘所說的禁制和魂飛魄散到底是不是真的,可是她這一下午的跌跌撞撞卻足以說明嫣娘沒有騙她,她是真的走不出這座山。
那她究竟應該怎麼辦?
不回去?然後在這山裡做一個茹毛飲血的野人,親身驗證一下她到底會不會魂飛魄散?
可是萬一這也是真的呢?
那她就再也不可能有第二次的機會了,她也永遠不可能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回去?不僅要聽從一個恨她入骨的女人的安排,甚至還可能要依靠著她活下去?
可這卻是她唯一的機會,查明真相的機會,或者是活下去的機會。
靳嫵緊緊咬住了唇角,兩個念頭在她腦中反覆糾纏,如同天人交戰一般。她死死的盯著不遠處的山莊,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她終於下定了決心,直起身來,整了整已經破爛不堪的衣裳,向前走進了山莊的大門。
畢竟,活下去,一切才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