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血中花
葉府的深處,有一座僻靜的小院,常年鎖著門,卻總是穿出一些兵刃摩擦的陰森怪聲,令人不寒而慄。
誰能想得到,烏衣巷裡最大的宅子,住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葉丞相,葉相府里暗藏的小院,養著的卻是些滿手血腥的亡命之徒。
這些殺手大多是些無家可歸的流浪兒,本以為進了相府便能吃上一口飽飯,卻不過是另一個人間地獄。
資質好的成了刀口舔血的亡命徒,大部分卻早已成了亂葬崗上的一捧黃土,這金碧輝煌的相府之下究竟流淌著多麼粘稠的血,恐怕連葉相自己也數不清了。
祁楨入相府的那年只有八歲,楨這名字是他入相府前的師父給的,祁這個姓也是隨了他的師父。
三歲的時候,他的母親突然失蹤,從此下落不明。原本年幼的祁楨也是無法倖免的,可是一個老者保住了他。
這位老者養育他,教導他,就像對待親生兒子那般,卻在他八歲那年送他進了相府。
那五年,也許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八歲以後,他進了相府。再沒有人關心他是誰,也沒有人關心他叫什麼,更沒有人關心他過的好不好。
這裡只有兩種人,活人和死人。
如果他不能把活人變成死人,那麼下一刻也許他自己便成了死人。
直到七年後,他成了相爺手中最鋒利的一把刀,相爺才給了他一個名字。刃,殺戮之刃。
他的臉上再也沒有多餘的表情,可他的心還在跳動,他的血還有溫度。
起碼他還記得曾經有一位老人曾待他視如己出,最後卻又親手將他推入了深淵。
他不恨他,甚至感激他。
畢竟在那七年暗無天日絕望瀕死的日子裡,那五年的時光曾是支撐著他活下去的唯一的溫暖。
只是,越是懂得那些溫暖的真實和可貴,便越是想問,為什麼?
究竟是怎樣的理由讓你如此狠心的拋棄了我?難道我對你來說就只是一個可以隨意丟棄的木偶嗎?
而對於母親的執念也在他的心裡暗暗發酵,伴著手中越來越濃稠的血開出了黑色的花。
到了今年,祁楨滿十八歲了,不多不少剛剛好十年。
謎底終於揭曉了,卻只是另一場悲劇的開始。
祁楨剛進相府的那五年,不過是尋常習武。雖然十分辛苦,倒也不至於熬不下去。可是從十三歲起祁楨就不曾再睡過一個安穩覺。
尤其是開始的那兩年,曾經一起習武,甚至同床共枕的同僚卻在一夜之間成了生死相搏的敵人。
那些顧念著情誼不忍下手的同僚,便會反被殺死,有時候是教官,有時候卻是他們不願殺死的人。
祁楨一直記得他殺死的第一個人,那個膽小懦弱的孩子,與祁楨並無交集,也許這便是他挑選祁楨的原因。
祁楨仍記得那個孩子拿刀刺向他的時候,那個孩子的手一直在顫抖。
「哈,這麼軟弱的人,即使我不殺他,他也活不到最後吧,不如讓他早些解脫了吧。」
祁楨看著那孩子顫抖的手,忍不住想道。可是,當那孩子仍然溫熱的鮮血濺滿了祁楨的臉,祁楨的手卻不由自主的顫抖了起來。
第二個死在祁楨手上的,是曾經和祁楨同住一室的孩子。他死在祁楨手上的時候,已經瘋了。
也許,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殺掉祁楨,他只是需要一個出路,逃離這個地獄,哪怕是付出死亡的代價。
他死的時候,表情十分的安詳,甚至還有些感激。
祁楨一閉上眼睛,那些孩子臨死的表情便出現在他的眼前,清晰的就好像只是昨天發生的事情。
十年了,他卻從未有絲毫淡忘。
反倒是後來的那些人,一刀斃命,乾淨利落。祁楨卻再也無法記住他們的模樣,似乎曾有過模糊的印象,可是到了最後,卻都會彙集成那兩個孩子的模樣。
後來,那些臉終於不能再令祁楨有絲毫的動搖,只是潛伏在祁楨的夢境中一次又一次的重演著他殺死他們的那一瞬間。
他看著另一個自己殺死了他們,他的技術越來越好,他的手再也不會顫抖,他的眼神只剩下麻木的空洞。
這對他而言,似乎也許甚至能稱得上是一個好消息,他卻覺得快要在這血海中窒息了。
今夜,祁楨又陷入了夢境,出現的卻不是那些從地獄里爬出來索命的亡魂,他竟然夢見了八歲以前的那些時光。
那夢中有一個面容模糊的女子輕聲唱著甜膩溫軟的歌謠,有一個慈眉善目的老者親切的喚他禎兒。
他覺得幸福,寧願不再醒來。
直到他驟然發現那女子的臉居然和那個孩子的臉漸漸重合在了一起,幸福戛然而止。
所有的不甘、渴望、怨恨相互拉扯著,幾乎要把他撕碎了。
他掙扎著,汗水浸透了被褥,他卻被困在夢魘之中無法逃脫。
直到一陣敲門聲把他從地獄里拉了出來,他猛地睜開了雙眼。他迅速拿起身旁的劍,片刻后卻又放了回去。
他自嘲的笑了笑,深陷於噩夢之中無法自拔,連有人到了他的門外都毫無察覺。
他是一個殺手,一個失去了警覺的殺手,是不是也就離死不遠了?
這一次來的人無意殺他,那麼下一次呢,他是否終將死在夢中?
敲門聲又響了起來,祁楨打開房門。
當看到門外的人時,他有一瞬間的怔仲,彷彿又回到了三歲那年,面對母親的驟然消失,仿徨無措的自己。
十年了,便如同一個輪迴,似乎又回到了原點。那麼下一個十年,宿命的手又將把他推向何方?
「師父?!」
老者閃身進入房中,依稀還是祁楨記憶中的樣子,慈祥和藹,只是十年的時光終究還是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印記。但他的面容,依然與祁楨記憶中的那張臉一一重合。
畢竟,這是十年來唯一能夠令祁楨感到片刻溫暖的容顏。
「禎兒,多年未見,你可還好?」
「。。。我一直以為你早已。。。」
「以為什麼?以為我早已死了?」
祁楨自嘲的笑了笑,那老者的臉上卻閃過一絲不忍。
「我的確以為你早就已經死了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了。可是終究是我太過天真,祁平怎麼可能這麼輕易的死去。」
「。。。已經很久沒有人叫過這個名字了。」
「不錯,我曾經以為你真的只是祁平而已,直到我用這個名字找遍了整個煜都,卻一無所獲。
直到後來,才終於有人告訴我,祁平這個名字早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了,或者說,知道這個名字的人幾乎都已經死了。
如今的你,叫做天璣。」
「我的確不該瞞你,我只是希望,站在你面前的我,僅僅只是祁平而已。」
「更加可笑的是,當我發現你竟然是祁氏四門首座之一的時候,我竟然仍然想要相信,你拋棄我是有苦衷的。
也許是因為祁氏之中起了內亂,也許是你被人追殺,也許是你無法再保護我,所以你才不得不把我送入相府。
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終於明白,從來都沒有什麼苦衷,這只是一個局。」
老者聽了祁楨的話沉默了許久,既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至於他的心裡究竟是否曾有過絲毫的愧疚或者後悔,除了他自己再無人可知。
「。。。開始的時候這的確是一個局,但後來。。。無論原因是什麼,終究是我把你送進了相府,你恨我是應該的。」
「為什麼?為什麼你連騙一騙我都不肯?我寧願相信是你厭倦了,是你無法再照顧我,是你不得已。。。」
「我曾經想過,讓你隱姓埋名做一個普通人。可是最後,我卻親手把你推入了地獄。你恨我是應該的,我甚至已經不該再出現在你的面前,可是現在,我不希望你做錯選擇。」
「呵,又是為了祁氏?你做這麼多,無非就是為了祁氏。錯也好,對也好,我不恨你,可是如果能借葉相的手毀掉祁氏,倒也算是償了我一個心愿。」
「你不能這麼做。你可以恨我,但如果你執意這麼做,你一定會後悔的。」
「恨你?如果沒有你,十五年前我就已經死了。我為什麼要恨你?」
「你本有機會重新選擇你的命運,我卻替你做了最壞的選擇。」
「我的確曾想過,如果沒有進入相府,我是否會成為一個普通人,生兒育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著平凡的生活。
可是,最後我卻發現,那終究是不可能的。
的確是你把我送入了相府,可是命運的方向卻是我自己決定的,如果我只是想做一個勤懇勞碌的普通人,那麼十五年前我就不應該跟你走。」
「。。。你?」
「當時我雖然還小,可是我能夠感覺得出,你跟街坊鄰居里的那些平凡慈愛的老者不同。你背後的,是一個對我而言全然陌生的世界。可我依然選擇了跟你走,這便是我所選擇的命運。就好像為你取了祁平這個名字的人,同樣也希望你能夠平凡、平安的過完一生,可是最終你卻選擇了成為天璣。」
「。。。她還好嗎?」
「她走的時候十分安詳,唯一的遺憾,是再也沒能見上你最後一面。」
天璣沉默了下來,神情之間似乎有無數的悔恨和痛苦,可終究卻都只能深埋於心。
「你突然來找我,想必是為了那件事吧?你的祁氏,當初你為了祁氏把我送進相府,如今又是為了祁氏才回來見我。我倒真有些想要試一試,我到底會不會後悔。」
祁楨話音落地,原本以為天璣一定會繼續阻止他,卻並非如此。
「我原本的確是為此而來,可是見到了如今的你,我才發現,也許你已經不再需要我了。」
「。。。無論如何,你都是我唯一的師父,看到你還好好活著,我也算是了卻了一樁心愿。」
「祁氏也好,葉相也罷,我已經不可能再左右你的決定,全憑你自己做主吧。」
「這些年我替祁氏做事,不過是為了查明你的下落。至於葉相,我倒要感謝他。我記得小時候,母親曾說過,帶我來煜都是為了尋找生父。
可是後來,她冒著大雪,抱著我在一座府邸之前跪了很久,卻並沒有見到所謂的生父,反而被人抓了起來,他們想殺了我們,卻被你所救。
我一直想不起當時母親帶我去的究竟是哪一座府邸,直到我這個便宜老爹冒了出來,我才終於想了起來,那可不就是葉相府嗎。」
祁楨的臉上突然浮現一抹古怪的微笑,尤其是說到葉相的時候,語氣中帶著嘲諷之意,眼神卻十分森冷。
「禎兒啊,我膝下無子,殺戮半生,你是我親手救下的,又親眼看著你一點一點的長大,我又何嘗捨得將年僅八歲的你送入相府。
可我終究姓祁,我若將你帶在身邊,遲早會被人發現你的身份。少主和葉相必然不會放過你,到那時連我也無法保護你。
無奈之下,相府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所以我不恨你,可無論是祁氏還是葉相,對我而言都沒有任何意義,不過是互相利用罷了。」
「你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才假裝接受了葉相?」
「師父,一直以來,我只有兩個心愿,一是找到你的下落,二是找到我母親的下落。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原來如此。。。也許我可以幫你。」
「你知道我母親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