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智隱
太陽似乎也不忍再看這滿地的血腥,悄悄躲到了山谷後面,映得漫天的雲霞也跟著紅燦燦的。
許承龍頭上敷著一方濕潤的布帛,漸漸緩了過來,慢慢睜開了眼睛。陪在他身邊的卻是剛從死人堆里翻出來的珝兒。
「珝兒?他們呢?」許承龍只覺得渾身疼痛,雙臂微微發顫,垂掛在身側,似乎完全使不上力來。
「聽聞宗主已帶人去追趙侯去了。」珝兒蜷縮在地上,眼睛還有些紅腫,他說的宗主自然是指智隱了。
珝兒以手指了指正在遠處忙碌的武士:「他是摺。」又指了指垂頭坐在遠處的青衣武士:「他是沼,小屯子的爹。」
「先生若有事,可喚他們過來。」珝兒言語冷冰冰的,許承龍知他心裡不好受,自己也滿心沮喪,歷史的車輪要碾軋多少生命,才能達成大同之世啊!
「小屯子!哎……」許承龍嘆了一口氣,癱坐在那裡,愣愣出神。眼前這一片屍橫遍野,許承龍想不看都避不開。
「為何周兵如此殘暴?」許承龍恨恨地一拳擂在地上。一陣鑽心的疼痛透過酸麻的臂膀,他這才發覺,原來臂力已有些恢復了,就聽噹啷一聲,一柄寶劍從他身畔翻落了下來。
「這就是裴九之劍吧!」許承龍看了一眼,月光下,一面劍刃寒氣逼人,另一面卻缺口多如鋸齒,在劍柄的一側又用楚篆雕刻著一個「缺」字。
兩個人就這樣默然而坐,直到一輪明月爬了出來。許承龍不覺悵然一嘆:「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當真是自古難全!」
許承龍正自嘆息著,腦中卻運轉起來:「這一招似乎便是『畫檐掛月』?」許承龍心念所至,手也跟著比劃起來。
「此劍招重在意,乃試敵之招,所謂孤光未滿先憂缺……唔,這一招『列缺霹靂』,重在勢。出招如電閃雷鳴,運勢如山崩石裂。」
許承龍一陣自言自語,卻見珝兒仍是默然無聲,不覺扭頭一看,只見珝兒目光空洞,一臉獃滯的模樣,初遇大變,他畢竟還只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呀。
「珝兒,你若是想哭,就放聲哭出來吧。」許承龍不免自責:「若是我沒來這裡,那麼這一切或許都不會發生!」
珝兒沒有應聲,許承龍背後卻有人嘆道:「亂世之中,朝不保夕,我們在這山谷避世之地,太久,久到忘記了這裡,原來還是亂世!」
話語聲落,聽是一個女子的聲音,許承龍驚詫地一回頭,就見珝兒埋頭伏在一個紅衣女子懷裡,終於放聲痛哭了起來。
紅衣女子輕撫著珝兒的後背,眼眶隱隱有些濕潤,只是這一臉愁容和她天生的英氣極為不符。
許承龍欲言又止,紅衣女子見狀說道:「許承龍!你也無需自責,若是能從趙氏手中奪回他們所要的東西。便可算是對他們的一番彌補了。」
「姑娘,你所說的可是趙襄子的首爵?」許承龍料想她必是村中之人,之前曾聽智柯說過首爵之事,此時自然而然想到了這點。
「不錯。原來你已知曉了。」驚訝的神色從那女子臉上一閃而過,她旋即又問道:「那便再好不過,許先生可願為此傾力而為?」
這女子言語間一直冷若冰霜,只是這說話的聲音又似曾相識,可許承龍怎麼想也想不起來。
「難道我最近的記憶也出現問題了?」許承龍當即不再多想,坦言道:「這場悲劇多少也與我有關,如果我能取回首爵的話,必定願意效力,只是智氏一脈如此經營尚不能成功,更何況我呢?」
「智隱對你期望甚高,你可願意聽他調遣?」那女子的言語之中,透著一絲期許。
一提智隱,許承龍忙問道:「對了,智隱他們去追趙語了,難道沒趕上?」
「智隱他們匆忙出擊,無功而返。」那女子又冷冷地答道:「趙語已經繞過荒山,取道回趙了。」
「嗯,趙語也是一代梟雄,並非易與之人啊。」趙肅侯之名,許承龍記憶在心,沒有他打下的基礎,趙武靈王恐怕也難以迅速成名於亂世之中吧。
「你如此推崇趙語,難道……」那女子皺起眉頭,試探著問道:「難道你有心投靠與他?」在這亂世之中,士人所謀求的不外乎如此。
許承龍搖搖頭:「生命如此脆弱,我只盼這亂世早日完結。如今想想身處和平盛世之中,是何其幸福啊!」許承龍心中感嘆,當年自己雖然算不上是憤青,但對於時世的認識,如今才算有了一些切實的感悟。
「我送珝兒先去歇息,我想智隱不一會便會來找先生的。」那女子見許承龍沒有直接回答,不免索然乏味。
「姑娘你是?」許承龍回過神來,這一句話剛問出口,紅衣女子已經扶著珝兒往遠處去了。
怎麼這個姑娘知道我的姓名?許承龍滿心疑問,忽然一陣苦笑,大概我這掃把星的名字現在已經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吧!
「先生為何發笑?」未及多時,智隱果然來了。
「智隱?」許承龍看著智隱寒光閃閃的目光,頓時心中發虛,如今這裡慘狀如斯,自己這一臉的笑意可怎麼解釋啊?許承龍當即靈機一轉,說道:「季羌下落不明,故而在此苦笑,智隱兄可有她的消息么?」
「許先生若能助我取回首爵,則必將王姬歸還。」智隱開門見山地答道。
果然智隱還是將季羌她們帶走了!許承龍故作驚訝地問道:「季羌在你那裡?」
「不錯,如今採薇宗的門人都已陸續轉移,這處山莊一會便會化為一片火海,如果你願意為我們出力,事成之後還你季羌。你若不願……」智隱頓了一頓,往遠處燃起的大火幽幽地看了一眼,接著說道:「此處便是你長眠之地。」
「我願意!」這種問題許承龍根本不用考慮,答應了可能會死,不答應可是馬上就死了。
「不知智隱兄有何計策?」許承龍知道智隱必定已經有了謀划,當即問道。
智隱那道厲害的目光又掃向了許承龍:「我引你去趙營見一個人,讓他安排你潛伏在趙營之中,只要一有機會,你就立刻脅迫趙語,索要首爵!」
「就這麼簡單?」許承龍心裡暗罵了一聲,真這麼簡單你們不早就這麼做了么!
「並不簡單。」智隱搖搖頭:「我們在趙國,也安插了不少人,只是如今尚不能接近趙語。」
「那你們去行刺啊!」許承龍嘟囔道:「憑你的本事,若計劃周詳,要想偷襲趙語並不難吧。」
「趙語乃一方諸侯,出入隨從護衛無數,更何況他本人的劍術也相當了得。」智隱說著握緊了拳頭:「在趙襄子還活著的時候,有個忠於智氏的刺客豫讓,他曾多次襲擊趙襄子,奈何趙人防衛甚為嚴密,豫讓至死未能成功。」
「就是那個把自己弄啞,以漆塗身,最終還是失敗的那個豫讓?」所謂戰國聞名的四大刺客之中,許承龍最為不屑的就是這個豫讓。
「士為知己者死,如此胸襟方能揚名後世!」智隱見許承龍面露怯意,心中大為不悅,一把拖過許承龍:「走吧,你剛才不是還說你願意的么?」
「我不會騎馬!」許承龍一驚,就見不遠處摺牽過來兩匹馬侯在那裡。
「那隻能如此了!」智隱一抬手,將許承龍往一匹栗色銀鬃馬上一扔,大喝一聲:「駕!」那匹駿馬立時撒開蹄子就跑。
許承龍慌得急忙抱住馬的脖子,只覺耳邊風聲呼嘯而起,胸腹之中立時翻騰起來,一鼓酸氣火辣辣地涌在喉間,許承龍強行壓下嘔吐,心裡早把智隱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
幸好這馬沒走多遠,便漸行漸慢。智隱騎著另一匹棗紅馬追了上來,一把拉住銀鬃馬的韁繩,詫異地看著許承龍,奇道:「莫非你真不會騎馬?」
「我……」撲通一聲,許承龍滾下馬來,蹲在一旁一頓嘔吐。
「你真是個怪人!」智隱跳下馬來,站在許承龍背後幽幽地說道:「可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只有你才能幫我們取回首爵。」
「你!」許承龍一語未盡,又是一頓嘔吐。心裡卻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這聲音、語氣,難道剛才的紅衣女子就是他?」
「叫智隱兄見笑了。」許承龍疲憊不堪地喘息了一會,大大咧咧地伸出手來:「智隱兄?請扶小弟一把!」
智隱略一猶豫,用力一拉,許承龍只覺手上一陣火熱,頓時大為泄氣,這手形雖然頗為小巧,但是相當粗糙,似乎還有不少老繭,一拉一拽之下頗為有力,又哪像一個嬌弱女子的手!
「剛才智隱魯莽了,望先生勿怪!」智隱見許承龍臉上神色有異,還以為是在怪他。
「怎麼會呢!季羌還在你手上,我自當聽命與你。」許承龍順勢埋怨著,心裡卻在算計,只要首爵一時還沒到手,季羌大概不會有危險。
「趙語大營離這裡尚有些距離,許先生既不慣騎馬,不若與我同乘,待馬兒力竭再行換馬,相信半個時辰之後必能趕上!」
智隱說完,也不管許承龍願不願意,熱情地將他扶上了馬,見許承龍尚心有餘悸,忙好言寬慰,還不停地交待騎馬要領:「雙腿前夾,下身虛懸,抓緊鬃毛。」又不時糾正:「不要勒住馬脖子,馬兒喘不上氣,可跑不快!」
「是了!」許承龍恍然大悟,看來多虧剛才勒緊馬脖子,馬兒才慢了下來!
智隱將銀鬃馬的韁繩一併抓在手中,兩人當即共乘一騎,策馬而行。許承龍心裡卻又活絡起來,他總覺得身後的智隱氣息有些紊亂,似乎又刻意跟他保持著距離。
隨著馬兒的賓士,許承龍就像一隻驚濤駭浪中的小船,一浪一浪地搖晃起伏著,本來騎著甚是平穩的智隱,此時也不得已配合著他一搖一晃起來。
「智隱兄似乎有些怕我?」許承龍正享受著第一次騎馬的樂趣,智隱的放不開,反讓他心思又活絡起來。
「怕你摔死么?」智隱冷冷地說道:「那倒是於我極為不利的事。」
「呵呵,那我就放心了!」這一段的顛簸,許承龍似乎發現了一些小竅門,只要腿上夾緊的力道用大些,馬兒就會跑的更快些。
許承龍心念一起,當即雙腿用力一夾。頓時紅棕馬歡快地一聲嘶鳴,四蹄飛揚如騰雲駕霧一般,智隱大驚,忙一帶韁繩,不得已之下側身躬伏下來,慢慢安撫著興奮的馬兒。
馬兒得了主人的命令,漸漸慢了下來。許承龍此時哪裡還敢再搗鬼,一扣懸著的心也從嗓子眼裡落了下來。
不過他這會冒險倒是頗有收穫。片刻之後兩人開始了正面交鋒。
「你瘋了嗎!」
「姑娘好馬術!」
許承龍和智隱一叱一答,智隱頓時發覺到了不對!她那綿綿的胸部正壓在許承龍的後背之上,智隱頓時語結:「你這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