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逆臣(二十九)
武昌、漢陽即下,明軍在湖廣的大規模攻勢也告一段落。不過,不同於傳檄而定的湖廣南部,湖廣北部尚有大量府縣仍舊尚未得到明軍的有效控制。
首當其衝的便是武昌府北面的黃州府和漢陽府北面的德安府,這兩個府並不在明軍從湖廣南部以及長江、漢江上游抵近武漢地區的沿途。尤其是前者,更是清廷為南昌駐防八旗留下的退路。
另外,長江沿岸的荊州府還好,上游的西部地區早前就有不少所在為夔東明軍控制,此番進取武漢地區,除了郝永忠的那一部以外,其他的夔東明軍也都是沿著長江而來的,沿途府縣盡入囊中。
但是漢江流域的鄖陽府、襄陽府和承天府就完全不同了。一來郝永忠自身兵力有限,不足以控制那麼大片的地區;二來則是他當時著急護送東安王朱盛浪前來會見李定國和陳凱,便是一路乘船而進,沿江的府縣城池也只是派了極少的兵馬入城維持秩序,那些不沿江的就完全顧不上了。
漢江流域的三府不提,此前達素和胡全才為了守住武昌和漢陽,便將那些府縣的部隊盡數調了過來,那三個府現在基本上都是空城。德安和黃州那兩個府,除卻本地綠營外,還有一些河南綠營的部隊協守,由湖廣巡撫張長庚統一指揮。不過張長庚的撫標則被達素留在了武昌城,現在也便宜明軍了。
接下來的工作將會由李定國負責,陳凱和文安之則在轉天便乘船趕回了武昌,待見了錢謙益三人,又是好一陣寒暄。其中,文安之與郭之奇在永曆朝廷時有過一年的同殿為臣,後來一前一後分赴夔東和粵西督師;而文安之與錢謙益則通信多年,這二人一個在長江頭,一個在長江尾,為謀划明軍的大反攻稱得上是一個殫精竭慮。
永曆朝廷的事情陳凱不甚清楚,但是關於錢謙益和文安之,他卻依稀記得,此二人其實從政治派別上來算的話都是東林黨。只是錢謙益是正兒八經的東林黨後期核心級人物,而文安之更近乎於是東林黨外圍成員,與東林黨最大的交集便是其坐師是天啟朝的東林黨大老廖昌期,再者就是從政治觀點上文安之也是反對閹黨大權獨攬,肆意迫害其他朝臣。另外,這兩個人在崇禎朝時與溫體仁、薛國觀一黨都有矛盾,也都是被溫體仁和薛國觀下手排擠出了朝堂。再加上這些年時常聯絡謀划明軍反攻的大計,雖說是二十多年不曾見面了,交情上卻全然是旁人無法比擬的。
待到落座時,曾經做過內閣首輔大臣的文安之更是將錢謙益這個前禮部尚書請到了主座之上。陳凱聽著那話里話外的意思,其一是錢謙益年歲最長,其二卻是錢謙益從科舉的功名上來講也最有資格坐到主座上。
「真是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啊。」
錢謙益是萬曆三十八年探花,文安之是天啟二年進士,郭之奇是崇禎元年進士,張煌言則是直到崇禎十五年才剛剛考中舉人。當然,那一年張煌言也就才二十二歲而已,崇禎若是再多活幾年的話,張煌言大概也能考中個進士功名出來。
當然,從年紀上也是一樣的道理——錢謙益已然七十七歲高齡,文安之比他小了整整十歲,今年也已經六十七歲了,郭之奇是萬曆三十五年生人,也就是說錢謙益中探花的那年郭之奇剛三歲,大概還沒讀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呢,可現在則是五十二歲的年甲,真正意義上的年過半百。至於張煌言,那個在崇禎九年的縣試上三箭中靶,到崇禎十五年的鄉試上亦是三箭中靶的文武雙全的少年郎如今也馬上就四十了。
包括陳凱在內,他們這批人將這十多年的時間都奉獻在了抗清事業之上。如果沒有滿清的話,錢謙益應該會在紅豆山莊和柳如是吟詩作對,文安之則在夷陵老家著書撰文,郭之奇則仍舊在朝堂上以耿直聞名,張煌言應該也已經考中了進士,在朝堂上或是在地方上盡心竭力。但是,現在他們都坐在了此間,雖說會議還沒有正式開始,只是眾人聚在一起暢談,可卻仍舊是讓陳凱浮想連天。
想到了這些,陳凱下意識的看向張煌言,後者則早已為自家找好了座位,那就是右側的第二個座位。明以左為尊,此間只有五個人,拋開上首的錢謙益外,張煌言便直接選了最末尾的座位。只是其他人還沒盡數落座,這位兵部侍郎也沒有先行落座的道理罷了。
這大概是跟功名沒關係了,畢竟陳凱是壓根兒就沒有功名,而張煌言顯然也是知道的。他們二人能論的就只是年齒和官職,這兩方面現在的陳凱還是稍有優勢的。
眼見著錢謙益已然落座,陳凱便直接請了文安之和郭之奇分坐於錢謙益的左右下首,而他和張煌言則再分落兩側。倒是見得郭之奇落座,陳凱不由得老臉一紅,突然想起了他當年在新會城外是怎麼擠走這位兩廣督師的,此番也算是天道好還。
「竟成可是想起了當初在新會城下的舊事?」
突然被郭之奇看穿了心思,陳凱亦是無可奈何,不過看樣子郭之奇也只是調笑罷了,而他也從沒有找地縫兒的習慣:「在座的諸位想必都知道,昔年我與郭督師不睦,即便是在新會城下也要分出個一日之長短。後來熟識了,方知郭督師當時並無私心,而我如此亦是唯恐內鬥致使敗壞國事,但是造成的嫌隙卻是直到多年後才得以緩解。」
「竟成此言在理。」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郭之奇繼而言道:「當年之事,吾亦有過。」
那時候,是粵西文官集團和鄭氏集團之間的派系之爭,同時也正兒八經的科舉出身的文官對陳凱這樣由幕僚起家進而封疆的官員之間的異類之論。其中,也間雜了郭之奇當年在福建任職期間對鄭家的不滿,進而產生了對鄭成功的有色眼鏡。
眼見著郭之奇要繼續說下去,陳凱便笑著搖了搖頭,只道是「都過去了」,便繼續說道:「我們今日匯聚一堂,為的是戰時內閣,而戰時內閣的首要任務便是設法避免各路王師因舊日的矛盾和未來可能會產生的矛盾致使國事敗壞。」
「竟成啊,籌備會議可是明日才開始呢,你這個召集人倒是化身著急人嘍。」
錢謙益笑道,陳凱亦是笑之以對:「今天嘛,可以算是戰時內閣籌備會議的預備會議,我等先定下個調子來,明日商討時也可事半功倍。」
「哈哈哈哈,都說竟成智謀過人,瞧瞧,老夫今天算是親見了。」
此言即出,眾皆大笑。但笑過之後,眾人亦是很快便將話題引到了戰時內閣上面。就像是文安之昨夜慶功宴上所言的那般:「國事急如星火,確實容不得我等再耽擱下去了」。
「竟成提到的那四個問題,老夫與仲常、滄水在昨夜便先行討論過了。用兵一事,還是要看晉、閩二藩和竟成的手段,無需急於一時。另外三個問題,兩個是為人事,老夫以為也可以暫時放一放,先把批紅權的問題討論清楚為上。」
「牧翁言之有理,確實要先把批紅權的問題討論清楚才行,否則我等做出的任何決斷都是不合法度的。」
文安之對此表示了肯定,陳凱亦是無有任何意見。此間,在座的只有五個人而已,三言兩語之間便可以把調子定下來:「我此前向晉王提及,寫給閩王、文閣部、郭閣部的書信里都有提及過當時的想法,即必須閣臣達成一致,或是做出處斷的閣臣得到多少票以上才能進行批紅。我暫時還沒有想到更好的辦法,剩下的便要仰仗諸君的智慧了。」
陳凱拱手一禮,眾人亦是回了一禮:「在來湖廣的路上老夫便與滄水談過這個,到了嘉魚之後也與仲常言及。老夫以為,以著竟成此前提出的閣臣選擇方案,能夠達成一致自是最好,但這個嘛,確實不容易啊。」
還是那個眾口難調的問題,所以錢謙益他們顯然是更加傾向於票數的選項:「那麼票數上面,我倒是有兩個方案。」
「哦?竟成速速說來。」
錢謙益很是興奮,陳凱亦是沒有藏私的打算:「原則上,是為少數服從多數。細節上嘛,一為簡單多數。假設,我等五人商議一事,相持不下,根據一人之票擬進行批紅投票,牧翁、文閣部、滄水贊成,我和郭閣部反對,那麼我和郭閣部就要無條件服從投票結果,在批紅的奏疏或是聖旨上副署。」
「那其二呢?」
「其二,便是先行設定比例,贊成的人數達到比例,則通過;達不到,便修改後再行投票,直到達到比例為止。」
聽聞此言,眾人無不深思。簡單多數看上去確實更加效率,但問題也很大,甚至很致命,那就是沒人會顧及到反對者的意見,而戰時內閣的閣臣背後都是有各方勢力存在的,以犧牲簡單少數的勢力的利益而達成的決斷是很危險。而比例投票,若是比例設定過高,則內閣的行政效率上勢必受到影響;若是比例設定過低的話,那麼與簡單多數又有什麼區別?
「此事還當深思啊。」
郭之奇由衷一嘆,眾人亦是明了。如果戰時內閣只是他們五個人的話,那麼簡單多數的原則下也多數派可以擁有最低百分之六十的比例。將閣臣數量進一步壓縮到三個人,那麼多數派更可以得到百分之六十七的比例,但這樣又有什麼意義可言。
陳凱在提出戰時內閣時就曾言及要顧全各方勢力,那麼閣臣的人數必然還要增加,而每一個閣臣背後還有各自代表的勢力,一個搞不好就會變成多數的暴政。而且更要命的是,如果閩藩或是晉藩成了投票結果的少數派,那麼是內閣投票的多數派能夠代表更多人的利益,還是少數派能夠代表更多人的利益,這就又成了新的悖論。
「哎,老夫把事情想得簡單了。」
錢謙益嘆了口氣,郭之奇和張煌言亦是附和,甚至就連文安之對此也深表認同。眼見於此,陳凱也只得言道:「那麼,我們還是先研究一下人事方面的問題吧。」
「也只能如此了。」